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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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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的手轻轻抚过颈侧,这样的动作缺乏距离感,近乎侵略,覃青却没有感到丝毫冒犯或威胁。只因那人身上有一种熟稔感。他的触碰就像微风拂过湖水,月光荡进波心,一切合乎情理,一切理所当然。
覃青睁开眼,裴放拧着眉,专注地打量着她。
他低声说:“还不见好。”
他指的是脖颈上婴灵留下的伤。少年的指尖冷得像冰,触碰到皮肤时,伤口的灼痛感仿佛得到缓解。
裴放在这里,覃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说:“确实没想到,这伤口这么难缠。看来以后做事还是得小心些。”又安慰他道:“我已经和同济堂的谢老板商量好了,多接一些活,总能攒到治病的费用。你不用担心。”
他们身处四下无人的世界,地平线向外延伸,绘制更大的空白。这里几乎像是北洲的极寒之境,但雪原尚有冻土,也有耐寒的动植物。这片空间却毫无其他生物存在的迹象。
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素白色宣纸,冷淡而寂静,甚至缺乏墨色浸染,充盈着的只有空虚。
唯一有颜色的,就是他们二人。
少年身着惯常的干净白衫,头发用簪随意束起,些许碎发没过额前。稍长一些的编成两绺小辫,垂在颊边。他的碧色眸子清亮,宛如熠熠生辉的宝石,只是如今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阴翳。
他说:“教我怎么能不担心。师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却都是因为我。”
他的语气带着溢出来的自厌,垂下眸时,眼睫纤长浓密如鸦羽,掩住眸中的莫测情绪。
他说:“师姐,你这样一心救我,不顾死活,我只怕你以后会后悔。”
覃青陷入回忆中,有些怀恋地微笑了。
她说:“别只说我啊……你不也一样,做事不顾死活。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见面时的样子?”
……
那是她入剑宗的第三年,玄华尊者的眼光果然不错,覃青在剑道上天赋绝伦,即使放眼修真界的年轻一辈,也算得上佼佼者。
也许就是穿越前,黑衣人允诺的不同种人生。但覃青有个毛病,就是喜欢较真。说得不好听点,即使南墙横在眼前,也要砰砰撞过,才肯回头。
师傅很好,剑宗很好,覃青却疑心这是一场梦,分不清自己究竟该归属哪边的世界。是踩着运动鞋挤地铁的记忆是真实,还是快要饿死的记忆是真实?如果在太寰死去,她会归往何处?或者,还有没有归处?
她是异世的魂魄,此间的局外人。她同自己较劲,像是吝于投入的守财奴,在明确这个世界并非虚假之前,生怕情感付诸流水,不肯把真心交付。
在旁人眼里,玄华的大弟子性格有些孤僻,说话很少。除了对用膳有些执念外,称得上无欲无求。早课、晚练,虽然从不缺席,在剑道上也足够用功,但总像是和外人有一层膈膜,明明是丁点大的小孩,却弄不清楚她内心在想些什么。
可能日子就会这样古井无波地过下去,直到她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或是放过自己为止。
但解法来得这么快,简直像是上天捧着答案送到她面前。
她和二三师妹,都是师傅亲自挑选的传人。只有裴放,是在进内门的选拔中经过层层试炼,击败了所有对手的优胜者。按照惯例,他有资格自己选择拜哪位师尊门下。当被问到要去往内门八大峰哪一座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息峰。
玄华尊者眼光挑剔,不肯轻易收徒。这几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接连收了三位徒弟,不知有多少剑修眼热,想要拜她为师。裴放做出这个选择,在所有人预料之中。
于是那一天,覃青在不息峰见到了漂亮得不像凡人的小男孩。偏偏他脾气好,性格又极乖巧,逢人总是笑眯眯的。即使不做表情,唇角也天生带着笑。实在没法让人不喜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饶是覃青,也忍不住撸了撸小男孩的头。
果然,他的头发色泽亮丽,手底的触感也温软,就像猫猫的毛一样。
既然摸了师弟的头,多少也要关照一下。覃青入师门最早,又多活一世,自觉有照顾别人的义务。
实际上,对于这个世界的修真者,只要踏入筑基,脱离凡胎,寿命就以百年计,十几年不过弹指一挥。同一师门里无所谓年龄老少、长幼次序,而是按照入门的时间论资排辈。师兄年华正盛,师弟已长了白发,也是常有的事情。
非要掰扯起来,不息峰四人中,赵明棠年纪最小,方云实际年龄最大,比其他人略长几岁。裴放上山那年,方云正值豆蔻。裴放和覃青的新躯体同龄,两人恰好十一。
玄华尊者对弟子的日常生活不闻不问,她认为小孩总归会自己长大,自己要传授的只有剑法。覃青有前世的记忆,不怕野蛮生长,却担心新来的小孩被师傅随手养死。她关照二三师妹,待裴放自然也一视同仁。
譬如做了饭菜,顺手投喂几次。练剑难免跌打受伤,她便严谨地替他换上伤药包扎。晚上偷吃夜宵,路过他房间,担心他踢被子长不高,顺手替他掖好被角。
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哪想到裴放自此黏上了她。他帮赵明棠干活,和方云拆招,都是乐此不疲。在覃青这里吃了闭门羹,也毫不气馁。
如果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偏偏他碰了覃青的死穴。
覃青不止一次看到裴放好奇地偷尝她亲手做的饭菜,吧唧嘴试是什么味道。终于有一次,他没有忍住,自认为体贴地替覃青加了致死量的调味料。
原材料都是覃青在膳房偷偷顺出来的,可谓吃一顿少一顿。覃青脸色铁青,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单独带走,偏生后者恍若未觉,宛如邀功一样,对覃青说:
“师姐,尝起来没有味道。”
又乐滋滋道:“我想试一试,究竟好不好吃。”
碧眸水润,笑脸纯良。
面对这样一张脸,如何能下得了死手。
覃青心里翻江倒海,只能用“还是孩子”“来都来了”“都不容易”反复安慰自己。
她最终只是苦恼地对他说:“你不要黏着我了。”裴放仿佛觉得这样很好玩,笑眯眯地只是摇头。
可以打败小孩的是什么?
唯有数学题。
她以狼外婆的口吻诱骗道:“师姐在思考很复杂的问题,所以没办法理你。”果然裴放问道:“是什么样的问题?说不定我可以为师姐分忧。”
上钩了。
覃青考他:“ 现在有鸡和兔子关在笼子里,一共有三十五个头,九十四只腿,请问有多少鸡,多少兔?”
上吧,鸡兔同笼!
哪知她话音落下,小裴放立马报出答案:“鸡有二十三只,兔有十二只。”
他仿佛意犹未尽,对覃青道:“还有吗?师姐。”
覃青:“……”
她又出了几道题,都被他接连答对。覃青深觉这样下去,自己可能被他缠一辈子,下定决心要让不知天高地厚的裴放知难而退。
“有一个人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长出翅膀,飘飘悠悠,快乐极了。”她讲得很慢,方便裴放理解。
“但是问题来了,这个人要如何分清,是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自己呢?究竟蝴蝶世界是真实,还是这个人原本在的世界是真实呢?”
一大串讲完,覃青也觉得拗口,她不自觉把自己的处境代入了进去。这个困扰了无数人千百年的哲学问题,保管让小孩头痛欲裂、怀疑人生、自惭形秽地滚走。
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便宜师弟打发,哪知他想也不想就反问道:“是当人好,还是当蝴蝶更快乐些?”
覃青有些怔愣,小裴放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也许是因为刚才拿蝴蝶举例子的缘故,小裴放浓密的睫毛颤悠悠,让她联想到振翅欲飞的纤细蝴蝶。他漂亮得像是游戏建模里的NPC,让人怀疑简直是造物主偏爱,才生出这样好看的容貌来。
是了,他可是外门选拔出的第一名。天赋卓绝,早慧聪颖,这样的人,根本不能拿他当个普通小孩对待。
覃青终于正视这场谈话,认真地对他说:“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不好。”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有人的地方,总是有各种烦恼。
她想了想,又说:“非要说的话,做蝴蝶自由一些。”
云烟浩渺的万仞山,无边无际的沧溟海,各种在想象中也从未见过的灵兽精怪。天下之大,一人一剑,也能自渡。就算是做梦,太寰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只见小裴放了然般点了点头,说:“既然都是大差不差,那就简单了。”
他轻柔地说:“没有办法分清,也没有必要分清。你在这里受了伤,痕迹印在身体上;经历了事情,记忆留在脑子里。身魂在此处,耳得目遇,都是真实。”
覃青目瞪口呆,看着他一本正经,讲了一堆流畅的大道理。深刻意识到,自己多活二十年的经验,在修仙世界可能真的不算什么。
她犹不服气,道:“就算一切都很真实,但万一这就是一场梦——如果我醒来,一切都成空呢?”
一时口快,把自己抖搂了出去。她存着侥幸心理,希望裴放不要发现什么。
幸好他好像没有察觉,而是对覃青平静道:“我来证明。”
“师姐,把你的剑拿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把裴放拉出来透透气!!顺便修了修前面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