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卧秋霜》金海青

4、 我不修仙

　　整个柳眠县的人都来了，火把将黑夜照成了白昼。姜宝珠躺在姜母怀里，粗布衣裳下，鲜血不断渗出皮肉，她紧闭着眼睛，堪堪剩了一口气。

　　不远处，狐妖尸体散发出的腥气搅得在场众人胃里无不翻江倒海。天边闪过一道金光，很快，一伙身着浅蓝色衣衫的年轻人翩然落地，个个手执宝剑，腰间系着银光闪闪的吊坠。

　　为首的女子清艳绝尘，衣袂飘飘，一见那狐妖尸体直向身后之人道：“是只未成人形的小妖。”

　　“仙长！”

　　姜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上前跪倒在女子身前，“求仙长救我女儿！”

　　年轻女子这才看到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姜宝珠，好看的柳叶眉皱成严肃的两簇，随即快步上前查看。

　　她抚上姜宝珠的左臂，面色微变，转头道：“云舒、慕言，你们来帮我。”

　　“是，师姐。”

　　那被唤作云舒和慕言的一男一女将姜宝珠从姜母怀中扶起，随即一左一右握住她的手臂，向她体内源源不断地灌输真气。而被他们称作师姐的年轻女子则从腰间锦囊中掏出一粒银色药丸塞进姜宝珠口中，盘腿坐立，双手在空中比划一阵，画出一道符咒。

　　再次睁眼，姜宝珠只觉浑身轻快。环顾四周，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躺回了家里。她抬起右手一看，只见虎口处的咬痕已经结痂。

　　原来不是梦，她还真与一只狐妖大战了三百回合。

　　渴的要命，她撑起身子下床，门外的姜母听到声音，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将她一把按回被窝里。

　　“哎哟我的小祖宗，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赶紧给我躺好咯。”

　　“娘，我渴。”

　　姜宝珠接过姜母递来的水，猛喝一大口方才找回点劫后余生的实感。在母亲的讲述下，她终于搞清楚自己昏死后发生的事。

　　原来救她的那伙人正是天下第一修仙门派——凌霜峰的弟子，为首的年轻女子云禾带着一行师弟师妹下山历练，回程途中感应到妖气方才出现在柳眠县，好巧不巧地救回她一条小命。

　　“莫说是咱们柳眠县，哪怕是整个中州，三十多年来也从未闹过妖怪。如今街上到处都是官兵，你娘我打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姜母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恐惧，从她口中，姜宝珠得知，那群凌霜峰的弟子被吓了个半死的白州太守以命重托，此刻就留守在柳眠县衙。

　　“小花呢？”

　　姜宝珠忽然想起那只被她胡乱塞进墙角的小花猫。

　　“什么花？”姜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花猫，一只小花猫。”姜宝珠使劲回忆花猫的猫脸，伸手比了个大圆圈，“眼睛有这么大的，小花猫。”

　　“哪有什么猫。”

　　姜母掖了掖被子，心中直道这孩子怕不是被吓得狠了，还没回过神来。转念又一想到锅里还熬着米粥，不再多同姜宝珠废话，匆匆叮嘱一句好好休息，转身便一头扎进了厨房。

　　不会是死了吧。

　　不应该呀，明明好好藏起来了的。

　　姜宝珠瞬间就休息不了了。

　　想到先前在林子里那小花猫一刻不停地喵喵叫，怕不是同她闹脾气，而是早就知道了附近有狐妖，给她提醒呢，还被她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了一顿。

　　又想到初遇狐妖时若不是小花猫狠狠咬了自己一口，恐怕她早成妖怪的盘中美餐了。

　　如此说来，它也算她半个救命恩人。况且那小花猫眼睛大大的，生得极其可爱，于情于理姜宝珠都没法再干坐在床上。

　　不如回师父的小茅屋找找。

　　“嗷！”

　　脚一着地，浑身的轻盈感瞬间就变成了彻骨的剧痛，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姜宝珠撩开衣服，只见自己两个膝盖一左一右包扎得严严实实。

　　回想起自己跪在满地碎石枯叶上飞速滑行数米穿过狐妖下盘的情景，姜宝珠发出一声长叹。

　　她还真是……够狠。

　　为狐妖妖力所伤的身体被凌霜峰弟子灌注的真气治愈，膝盖却称得上是新伤，亟待她旷日持久的耐心休养。不过在此之前，她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小花猫。

　　“靠。”

　　早就是强弩之末的树枝终于功成身退，迫不及待地“咔嚓”断成两截。姜宝珠看着漫漫无尽的柳河岸，嘴角抽搐，仰天发出一阵从心的问候。

　　“咪咪——嘬嘬嘬——”

　　她走得艰难，每一步都伴着膝盖上的剧痛，也因此眼泪便像不成串的珠子般滚滚而下，沾湿了胸前的衣襟。

　　姜宝珠口中念念有词，一刻不停地呼唤着小猫，满脸泪痕，神情急迫。

　　若不是那“嘬嘬嘬”的声音实在过于喜感，任凭哪个无端路过的人看了都只怕会误以为话本里那被辜负了青春，苦寻负心郎的可怜姑娘从书中一路跌跌撞撞，竟终于寻到了柳河边上。

　　草屋前的空地上有片巨大的暗红色，纵使已经过了段日子，仍然坚持不懈地向周围空气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腥臭味。姜宝珠往茅屋投去一瞥，脑中忽然闪过最后关头那小花猫跳上窗台的画面，眉心一动，马不停蹄冲进屋内。

　　不止墙角的干草堆里空无一猫，整个茅屋里简直空无一毛。姜宝珠心下不安，却只能围着茅草屋“嘬嘬嘬”仔细绕了三圈。

　　“小猫……嘬嘬嘬……咪咪。”

　　“啊！”

　　脚下踢到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姜宝珠整个人往前仆地，竟直直跪了下去。

　　原本重伤的膝盖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哪个无耻狂徒，竟敢暗算本女侠。”

　　姜宝珠狂飙眼泪，咬牙切齿回头一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哆哆嗦嗦地撑起身子，无心一瞥，却瞟见约莫三米开外，一团花里胡哨的东西躺在地上，分不清楚死活。

　　“小花？”

　　姜宝珠发出一声惨叫，不顾流得乱七八糟的眼泪，以一个瘸子所能做到的最大速度狂奔到那团花东西身边。

　　“小花！”小花猫躺在她怀里，看起来虚弱至极，姜宝珠满心满眼只有心疼：“是狐妖伤的你对不对。”

　　怀中的猫呜咽一声，用尽全力白她一眼，晕了过去。

　　“救命啊，小花，你别死！”

　　姜宝珠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怜的小花猫被她晃得晕头转向，舌头一伸，脑袋一歪，晕死得更彻底。

　　“宝珠！”

　　远处，姜谦一边急切呼唤着她的名字一边大步跑向茅屋，一身衣衫在秋日的寒气中竟也汗湿了大半。

　　而他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

　　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姜宝珠下意识将小花猫裹进衣服里。

　　“宝珠儿，你吓死娘亲了！”

　　姜母眼见女儿没事，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开口便将人搂进怀里。或许云禾仙长说得没错，既然她家宝珠儿天赋异禀，送去修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再像日前一般险些在狐妖爪下丢了性命。

　　思及此，姜母下了决心，放开女儿，对身后的云禾道：“仙长，妾身想通了，便让宝珠儿随你们一道去吧。”

　　云禾郑重地点点头，与此同时姜父一把将姜母搂进怀里，像是无声的安慰。

　　“随你们一道去”？

　　什么情况？

　　姜宝珠扯了扯一旁姜谦的袖子，小声问道：“咱爹娘这是把我卖了？”

　　“想什么呢小师妹！”

　　姜谦还没说话，云禾身后的少年却抢先一步跳出人群，大大咧咧地往她脑门上一敲。
　　姜宝珠皱眉看着他。

　　“介绍一下，在下慕言。”少年向她抱拳，黑发在身后高高挽成马尾，垂进秋风里张扬得飘起来。

　　“不过……”慕言顿了顿，接着道：“到底拜在哪位仙尊门下还不知道呢。”

　　“管他的，”他摆摆手，一把搂过姜宝珠的肩膀，毫不见外:“不管入哪一门，整个凌霜峰是一家，从今以后你都是小师妹。”

　　要知道整个凌霜峰过去七年也就只收了不多不少刚好三名内门弟子，而他慕言恰恰就是这三个人中入门最晚的。做了好几年整个凌霜峰排行最末的小师弟，天知道他得知云禾打算将姜宝珠带回师门时那激动到颤抖的心简直滋滋往外冒火星。

　　从今以后他也是个师兄了。

　　苦尽甘来啊！

　　想到这儿，慕言漾出大大的笑容，直对姜宝珠道：“先叫个师兄听听。”

　　“你给我起开！”

　　姜宝珠没说话，一旁的云舒却看不下去了。一把将慕言从姜宝珠身边薅开。

　　什么玩意儿，一上来就对未来小师妹动手动脚，她简直没眼看。

　　“季云舒！”

　　慕言被毫无防备地掀飞出去，心中不愤。还未发作，只觉一双手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那个……师兄……”，少女脸上带着几分怯意，“请问凌霜峰为什么要收我入门啊？”

　　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姜宝珠压根儿没空去管什么师兄师妹，她此刻满心惦念着的只有怀中昏死的小花猫。不过事到如今，纵使是再愚钝无知的人，也能嗅出一丝不同寻常。

　　天下第一修仙大派凌霜峰竟然要收她做弟子，这种天上掉馅饼似的好事能这么轻易地轮到她的头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不是眼前这群修仙之人脑子坏了，就是她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就连天下第一仙门都趋之若鹜。

　　听到她的问题，慕言却收了先前大大咧咧的做派，往云禾的方向投去一瞥，在后者眼神示意下，方才道：“自然是因为小师妹颇有天赋。”

　　“颇有天赋？”姜宝珠有些失望。

　　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神仙转世，天赋异禀，身负前世传奇的爱恨情仇，闹了半天原来只是“颇有天赋”。

　　天赋嘛……她自然是有的，毕竟是从小到大打遍柳眠无敌手的小霸王，这一点姜宝珠一直心知肚明。

　　“没错，就拿这狐妖来说，”慕言指了指地上大片暗红的血迹，“这畜生虽未化形，妖力却不算弱。小师妹你一介凡人，连识海都未开，仅凭一点血便能将它斩于剑下，可谓极好的修仙苗子。”

　　“血？”

　　姜宝珠疑惑。

　　“自然，否则就凭小师妹你当时手上那把凡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便断了妖狐的妖力。”

　　“想来那狐妖追逐至此，也是为了你的血。”一边的云舒开口补充道，“凡是身怀灵根之人，骨血皆含微弱灵力，于世间妖魔皆有疗愈助力的作用。”

　　“仙长的意思是，我的血能为妖魔续命？若是……”姜宝珠眉心一动，紧接着道：“那若是从未修炼过的动物植物受了伤，以血救之，也能痊愈？”

　　云舒方要回答，慕言却不给她机会，抢言道：“那是自然!不仅能活，若此物有灵，还能因此开启灵智，有朝一日或可修炼化……”

　　话还没说完，姜宝珠便趁其不备，一把夺过他腰间佩剑，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掌心一划。

　　真疼。

　　顾不得眼泪，姜宝珠掀开衣服，将手中流出的血尽数喂至昏死的小花猫口中。

　　“……形”

　　慕言被她动作惊到，当场愣在原地，呆呆吐出没说完的话。

　　像是察觉到外界异动，花猫虚弱地伸出舌头，接触到血的瞬间便将那鲜红的液体尽数卷进身体，眼睛随即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太好了。

　　姜宝珠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多谢仙长。”

　　她将剑递还给慕言，心下生出几分歉疚。随意抢人佩剑这件事……的确不太礼貌。

　　“姜姑娘，”接过剑的是云禾。“你身怀灵根，留在凡间定会受到妖魔觊觎，不若随我等回凌霜峰共修仙道，日后必能有一番作为。”

　　姜宝珠看了看一旁的父母，对上姜母紧张的眼神。往兄长姜谦处投去一瞥，只见后者被汗湿的衣袍在秋风的吹拂下早就干了大半，如今只有依稀淡淡的痕迹。

　　“我不修仙。”她道,“我在这世上有父母、兄长，我要和家人在一起。”

　　仙途漫漫哪里比得上人间烟火，姜宝珠想得很清楚。与其被困在万里之外终年积雪的方寸之地每日苦修，她当然选择纵情江湖，行侠仗义。况且在兄长尚未取得功名以前，她也实在无法放心舍下家人去求什么仙道长生。

　　“姜姑娘可知世间妖魔凶险，处处觊觎伺机而动，你身怀灵根，稍不留意便是粉身碎骨。”

　　“人活一世，非命长为胜。仙长，纵有妖魔千万，我姜宝珠也定能尽数斩之。”少女眼中尽是意气，仿若天下难事于她而言不过一场转眼即逝的云烟。

　　“大不了我每日多吃些枸杞芝麻补补血。”

　　姜宝珠勾起狡黠的笑容。在她的印象中，诚如姜母先前所言，整个人间包括白州在内的中州十七城至少整整三十年都从未有过妖魔出没的痕迹，尤其是在新帝登基之后，天下大治太平的盛况可谓前所未有。

　　所以对此番白州柳眠县突然出现的这只狐妖，朝廷官府虽然重视，包括姜宝珠在内的普通百姓心中却也足够有底气。

　　和平得太久，人们便会理所当然地觉得平静的生活总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早早忘记多年以前在那嗜血无情的妖魔地狱里时时担惊受怕的恐惧。

　　普通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姜宝珠这种自小便生活在安乐窝里又自恃天赋神力的恣意少女。
　　何况她还刚凭借一己之力杀死了一只狐妖。

　　“你……”慕言听她这样说，双手握拳，竟是一副肝火大动的气恼模样。

　　云禾及时出手拦住他

　　“师姐！”

　　“真是孩子心性。”她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递给姜宝珠，道：“既然姑娘不愿，云禾也不便勉强。此乃我凌霜峰特制的护身法器。若遇妖魔，可保姑娘化险为夷。”

　　云禾眉目间一片淡然，丝毫不为她的拒绝感到不悦。姜宝珠本意推辞，却在二人目光相接的瞬间无端生出几分心虚。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香囊，有些不好意思。

　　“多谢仙长。”

　　都说拿人手短，何况这群凌霜峰弟子还刚刚救了她的小命。她在心底盘算着，既然拒绝了人家入门的邀请，有朝一日，她毕得加倍还了这份情。

　　可是一介凡人要如何去还天下第一仙门的救命之情呢，当下的姜宝珠心底虽然默默记着一笔，却到底没想那么远。春闱在即，这是姜家乃至整个人间的大事，一切还要等到兄长姜谦及第登科之后再说。

　　“柳眠县狐妖之事已了，师门还有要事，在下与师弟师妹先走一步。”

　　云禾向众人行礼告辞，一行人随即消失在云层中。腾云掀起的风吹过姜宝珠的长发，吹得她浑身一激灵，后知后觉意识到，手心伤口虽不及膝盖的十分之一，却因被慕言的灵剑划破，比她全身上下的其他伤加起来还要疼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