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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疾风剑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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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宝珠从百川院后墙翻进院子,小心翼翼地潜进东厢房。日头高高挂,她在床头摸出一只灰扑扑的瓶子,咬开瓶口往左臂伤口上撒药。
药粉有些结块,她皱着眉用力抖了好一会儿才从手边勉强撕了条布包上臂膀。
草草换了身衣服,姜宝珠推门出去,家里只有她一个。秋风刮得院子满地枯叶,周婆子应当是被她吓破了胆,今日她无故旷工竟也没找上门来问一句。
树林外阿福没敢说完的话像是一团乌云,死死笼罩在她心上。她是个擅于解读言外之意的人,加之先前种种怀疑,姜宝珠心中大致有了个猜想的雏形。
自古以来,杀蚌取珠的事不少。姜宝珠只是惊讶,天子脚下居然也有人敢铤而走险。
她想到姜谦曾经提过一次,本朝皇帝出身武将世家,当初夺得天下时追随他的也大多是武将,因此登基之后并不大重视文臣。
或许这就是陆行之等人敢这么做的原因。
一把利剑悬在脑袋上,姜宝珠没心思偷得浮生半日闲。脑中草草理出一条思路,转身出了院子。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陆行之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这并不容易,因为在姜宝珠看来,百川院里的这些公子哥,似乎每一个都有可能。毕竟虽然皇帝不重文试,科考带来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天下初定,十年间四方战事越来越少,文臣崛起几乎成为一种必然。
从平民百姓到门阀世家,大夏崇文风气日涨,京中书院犹如雨后春笋,甚至百川院能够存在,也正得益于这种风气。
然而姜宝珠不能贸然从陆行之下手。
原因很简单,她只是姜谦带来的累赘,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利用价值。安安分分勉强能活到与姜谦一起死,若是稍有风吹草动,恐怕立刻就会被人解决得干干净净。
姜宝珠要找的第一个人是阿福。
她晓得阿福多少知道些内情,也因为自己出手相救而心怀感激。
虽然只是那么一丁点。
这一点感激还不足以让他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告诉她。
但现在不一样了,既然对方惜命,姜宝珠就决定从他的命上下手。
“你应该知道,他们要做的事不止触犯律法,更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你以为,事成之后,他们会留你活在这世上吗?”
秋竹林中,阿福脸上闪过一丝迷茫。
姜宝珠主动找来,他一开始坚决不愿意再多向她透露一句。因为一旦被陆行之知道,他一定会没命。
可是接下来面前人脱口而出的两句话却像是一记棒喝打在他脑袋上。
的确,他知道一些内情,甚至做了陆行之与姜谦之间往来交流的中间人。然而自始至终,也真的从来没人向他保证过任何之后的事。
他下意识地顺从陆行之的意愿,下意识地觉得忤逆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却从没想过就算顺势而为,或许也会遭来杀身之祸。
见他不语,姜宝珠接着道:“你想想你的阿娘,你若是死了,她又该怎么活?”
是啊,他还有阿娘。
“可是你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一样的无权无势,一样的人微言轻,就算姜宝珠知道,又能耐他们何?
姜宝珠露出坚定的表情,直视阿福的眼睛,定定地说:“左右都是死,至少我能去争取生的机会,哪怕是一丝一毫。”
秋风吹起她的衣角,阿福犹豫半晌,终于松了口。
“我也只知道,院长……”他顿了顿,换了个称呼,“他们打算让另一位公子顶替你兄长的文章。”
“那位公子是谁?”
阿福摇了摇头,“我没见过,但那头派了不少人过来。”他小声道,“其实每次去取姜公子的文章,都会有人跟着我们。”
姜宝珠想到先前那个武夫伪装成的小童。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还有别的吗?”
阿福皱眉想了想,接着道:“每隔十五日,那公子会亲临书院一趟,与院长见面,算算日子正是今天。”
“你可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到?”
“多为夜半时分,从小门到院长的书房。”
姜宝珠沉吟片刻,如此看来今日是个不可错过的机会。
她对阿福道:“我知道了,多谢。别跟其他人说你见过我。”她想了想,又叮嘱道:“我先出去,你等半个时辰再离开。”
“等等,”阿福叫住她,面露忧色,“他身边的人武功很是高强。”
阿福知道姜宝珠的意图,他也没有阻止她的理由,在他心里二人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是忍不住提醒一句。
“我知道。”姜宝珠匆匆点了点头,心中已经盘算起晚上的行动。
她走出竹林,转过一角,余光不经意瞄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田姑娘?”
她来这儿干什么?
姜宝珠悄悄跟上田柔嘉,只见她步伐匆匆地穿过中庭小桥,到了讲学的地方。站在隐蔽处,像是在等什么人。
看得出,田柔嘉今日在装扮上下了不少功夫,她本就生得娇俏可爱,香腮鬓云,此刻一袭广袖纱裙站在火红的枫树下,尤胜天光映雪,更显倾城之态。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殿中走了出来,田柔嘉闪进阴影中,像是生怕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与此同时,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自始至终紧紧盯着人群,又像是生怕错过什么。
人群散得很快,田柔嘉的表情从期待到失望不过一晌,很快又闪出绚烂的光。
姜宝珠随她的视线一看,姜谦拜别夫子,正拾级而下。
田柔嘉理了理衣裙,蝴蝶般迎上去。
姜宝珠不打算看下去了。
此间风花雪月,她却背着生死存亡。
陆行之的书房位置极好,清幽空灵。不像前院,平时少有外人涉足,洒扫也有专人负责。运转独立,与整个百川院其他地方仿佛有一道天然的屏障。
姜宝珠只在入院之初去过一次。
当时不觉得,如今看来此处还真是个密谋的好地方。
陆行之附庸风雅,在书房前后种了许多树,夏天很是葱茏,到了秋天树叶簌簌落下,短短时间内便能铺满整个小院子。一日之内,往往需要多次清扫。
姜宝珠干咽下最后一口玉米馍馍,眼见最后一批打扫院子的小童离开,悄无声息地摸上屋顶。
秋风吹过,四周的树叶发出好听的沙沙声,翩翩飘落到她身上。姜宝珠把自己当成死物,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顶上,任凭枯叶埋住自己。
陆行之几进几出,她自巍然不动。太阳逐渐落下去,天色也随之昏暗下去,枯叶又落满了院子,夜深之后下起了霜。
姜宝珠浑身冻得僵硬,她咬着嘴唇,抑制住发抖的欲望,死死定住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踩踏枯叶的声音,一盏昏黄的灯,三个人影一路从小径上走过来。
姜宝珠埋进枯叶中,只露出一只眼睛,向下一瞥,果然发现熟悉的面孔。
两人簇拥着一位头顶玉冠的公子走进书房。姜宝珠连呼吸都忘了,拼命抓住仅有的几秒,疯狂记忆着那位公子的面容。
那两个会武功的人守在书房门口,戒备着周围的一草一木。
姜宝珠融进夜色中,仔细辨别着人声。
她隐约听到他们提起《天下河川至论》,提起姜谦,又提起一个她有些耳熟的名字——文道卿。
瓦很厚,房内人的交谈声很轻。
姜宝珠徒劳地竖起耳朵,再也听不到更多信息。不久之后,陆行之亲自将玉冠公子送到书房门口。
忽然飘起一场毛毛细雨,先前跟着阿福取文章的那个人撑开一把伞,护着主人一路走出院子。
陆行之盯着三个人离去的方向看了好久,檐下雨水飞溅到他的袍子上,染出斑驳的深色。
雨滴打在枯叶上,浸入姜宝珠的衣裳,携灰尘划过她的脸,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绘那玉冠公子的模样,心想今晚至少不算一无所获。
姜宝珠对京中事情并不了解,也不认识任何权贵,盘算着人海茫茫到底要从哪里去弄清楚这人的身份。还有文道卿又是什么人,为什么陆行之和玉冠公子会提到他,而她似乎也听过这个名字。
到底应该怎么打听到这京中之人纷繁复杂的关系。
姜宝珠眼前赫然闪过一张娇艳的脸。
田柔嘉。
身份不凡,而且……
姜宝珠回忆起今日偶然撞见的场景。
她喜欢姜谦。
田柔嘉是很好的选择,甚至是她唯一的选择。可是姜宝珠却犹豫起来。她与田柔嘉不过一面之缘,想让她帮她,姜宝珠只想得到一种方法。
利用她对姜谦的青睐。
白日里少女的明眸像是钉子,随着雨滴一点一下敲打着她的心。姜宝珠强迫自己将田柔嘉的的脸从脑海中赶出去。
如果天平那端是姜谦的命,除了抓住能算计的一切,她别无选择。
陆行之在书房中又多空坐了半夜,直到晨光熹微才踏着落叶离开。
姜宝珠浑身发麻,又冷又疼,在屋顶上缓了许久才匆匆踩着早上第一批小童的脚步离开书房。
“宝珠?”姜谦见姜宝珠走进院子,忙放下手上的玉米馍馍,向她走来。“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他伸手从姜宝珠头上拿下一片枯树叶。
姜谦昨日一整天都不见小妹的人影,只有桌上留了张条子说是去帮孙婆子的忙。今日看她这样,像是一整夜都没阖过眼。
姜谦心底泛苦,如果不是因为他,姜宝珠也不会受这样的苦。他想替她分担,姜宝珠不让。姜谦自己也明白,只有考中三甲,才能对得起小妹和爹娘多年来的付出。
“我没事,兄长。”姜宝珠冲他挤出一道笑容,随手顺了一块馍馍,向屋内走去。
姜宝珠在屋内仔细翻找了一阵,始终不见姜小花的身影。自从那晚她叮嘱它藏身避祸之后,这猫便不见了踪迹。
要是换了平常,姜宝珠一定就算将百川院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人找到,可方才她去找过阿福,拜托他在孙婆子面前帮她隐瞒行踪,接下来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赶紧找到田柔嘉。
姜小花通人性又聪明,而且……姜宝珠谨记当日在柳眠县慕言所说的话,她每隔一段时间便给它喂一捧掌心血,估计它就算没开灵智也大差不差。
她强压下心中的忧虑,见姜谦往院子外走,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不知道今天田柔嘉还会不会来。
老天没让她等上多久,姜谦入讲经阁不过小半个时辰,蝴蝶似的姑娘便碎步行至中庭。
她皱眉对身后的侍女交代了几句,只身一人躲进熟悉的阴影。她足够耐心,树影在风的吹拂下逐渐偏移出一个角度,三三两两的人成群结队地散去了,只有姜谦还留在阁内与夫子讨论。
枫叶落了一片又一片,年轻的书生姗姗来迟。等着他的依旧是昨日那个笑容明媚的姑娘。
姜宝珠靠在稍远的墙上,看着田柔嘉羞涩地向姜谦问好,从衣袖中递给他什么东西。后者迟疑一阵,在她期待的眼光中接过去。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时值深秋,二人眉梢却各含了几分温柔的春色。
姜谦走了,田柔嘉还望着他离去的地方。
她带着侍女往外走,姜宝珠等在她们的必经之路上。
“刷——”
一枝银桦陡然出现,拦住她的去路。田柔嘉抬眼一看,竟是姜谦的小妹。
“姜姑娘,”她一下便想到刚才的场景,脸颊不由微微泛红,“好巧。”
她看见了吗?
“不巧,”姜宝珠粲然一笑,“我可是等了田小姐许久。”
田柔嘉有些慌了,她借口看望表兄方才进了这百川院,实则就是为了蹲点姜谦,如今被人戳破,对方还是姜谦的亲妹妹。
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直道:“我是来替昭西哥哥赔罪的。当日在三关荟,昭西哥哥伤了姜公子,我……我是来替他送药的。”
她的确给了姜谦药膏,却不是为了裴昭西。
然而很明显,姜宝珠并不吃她这一套,她笑得愈发灿烂,道:“田小姐若是喜欢我兄长,我可以帮你。”
田柔嘉脸上闪过不可置信,她下意识想反驳,却在听见她说可以帮她的时候将话深深咽了下去。
“你……真的愿意?”
“自然是愿意的。”姜宝珠一把将那枝银烨塞给她,扯出本朝榜前择婿那套,严肃道:“若是兄长日后被迫着娶了位人品不端的女子,那可就全完了。”
“所以啊,田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倒更愿意你做我嫂嫂。”
她说得认真,有理有据,田柔嘉羞赧地低下头,心中也生出几分认同。
的确,像姜谦这样品貌俱佳的才子,盛京城中想要与之结亲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姜宝珠的担心并不多余,甚至十分有道理。
“怎么样,田姑娘?”姜宝珠凑近她,“你若是同意,今日你我便找个地方细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