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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赤狐 ...

  •   有些莫名其妙的白影涌入了我的双目,它们似人非人,无处不在,却又难以辨清,是笑着,凝神着,伫立着,似木俑傀儡,举手投足间,犹机栝转动。而此时此刻,除我之外,仿佛无人看得见。
      荷花开了,破冰而出,枯死的莲叶开始舒展复苏,泠泠的水声混着珠钗的叮铃传来,碧水如镜,湖面上浮动出一个朦胧的身影,涟漪渐消,眉目映出,是位圆脸杏眼的姑娘。熏风拂柳,柳枝牵衣,绿荫下有人在等。
      她拨动着水纹,看青萍游散,蛱蝶歇在她腕上,扑簌鳞翅,绢帕被风携入湖中,似落花信步闲游……
      静心屏气,我需静心屏气,这定是师尊所提及的幻境,而绝非真实。我闭起双眼,试图驱散这团团白雾虚象。猝然有人在勒我的脖颈,力道愈来愈深,那是种自内而外地窒息感,喉头在灼烧着,每寸经脉像要沸腾起来,皮肉似被生生剥离,连筋骨都仿佛被啮咬吞食。
      “额头有些发烫,你这小徒弟染风寒了。”我睁开眼,见腕上多了颗指盖大小的玉珠,以玄青的丝线编织穿绑着,幽幽地亮着辉光。这东西我记得曾是在师尊的剑穗上,何时被取下来了,还做成了这副模样。
      “师尊,我没事的,就是头有点疼。”我发出的声音嘶哑非常,像绷紧的琴弦将断时的愤懑泣诉,继而抬手按了按前关,倒是没有料想中那般刺痛,面前亦恢复了原貌。这些幻影简直荒唐得像是一场诡谲怪诞的梦魇。
      师尊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贴附于木匣之上,那符便转瞬烧成了灰烬。一只蓬乱的前爪从匣内摸索着伸出,接着是一双耸立的狐耳,蜷曲着的长尾,直至把整个庞大的身躯挤出。它舔舐了掌心,怒目圆睁,仰首死死盯住北方屋角,呜呜低鸣,又在阵阵似哀怨似仇恨的悲吟里悄然消散为烟。
      “向北而行,桐杨临仙。”师尊锁扣好长匣道。
      “这符神了,请你来当真是明智之举。”他直愣愣地望着手中木匣,眼中流转的光亮更甚以往。
      其实这道符我也能写得,师尊一笔一划教过的,只是我偏巧生来愚笨,画得歪歪扭扭,还被师兄耻笑了数次,远不及师尊一半神韵,更不必说显形招灵了,只怕是能唤出不少荒郊野岭的冤魂恶鬼。
      “人命关天……”师尊转身取剑道。
      “要即刻动身?”顾冼仓卒接过话,又沉默须臾,问道:“我可否与你同去?放心,绝不会招惹是非添乱,况且若那狐妖再化做人形,我既已见过了样貌,自然也能分辨一二。”
      “可巳时……”立在一旁的厮役忽而面带张皇,滴溜眼珠犹犹豫豫道。
      “不打紧,这些琐事可一并交由叔父来管,当务之急,还是要确保表兄性命无虞,外人的风言风语,也总归要有个了结。去备些银两快马,再拿两件狸裘来。”他径自拎了行囊,摆手说道。
      “此程或遇凶险,若感不适,切莫硬撑。”师尊将我扶上马,拢好外衣,沉声叮嘱道。
      “嗯。”方才之事还令我心生余悸,冷汗顺着脊骨淌了一背,怕寒风顺着领口再猛灌进来,这种滋味怎么想也不好受,于是裹紧了裘袍,重重点头应答。
      北去风雪更厉,好似有一城冰锥接次崩裂在眼前,细碎的锋刃直戳进肉里,被血水融化后,又攀延着凝成单薄的冰层,封住口鼻间流走的血脉。往年这时早已趋暖,雪沫会飘荡在孱弱的草叶上,新生潜藏在土坑里,等绵柔的雨丝缠裹着春意叩门。农人会道瑞雪兆丰年,欢喜着看莹白褪去,青翠袭来,蜕变成砂金色鼓囊囊的籽粒。
      而今却大有不同,雪不停了,风也随它而去,无休止地乱嚷开,直吹得黄梅消瘦,山雀噤声。
      马蹄印在积厚的雪地里,踏出一条条曲折蜿蜒的踪迹,杂糅了银沙与尘壤,搅成像焯煮油栗子那般滚熟的色泽。只有在通体惨白中,一星半点的脏污才会那么不合时宜。
      我半个身子缩进师尊的狸裘,贴近的温热让我在漫长行路中有些恍惚迷蒙。一只负伤的赤狐跃入眼帘,凝成片的鲜血挂在脖颈间,血珠坠落,像从湿滑石壁上滴下的山泉。它垂着晶亮的眼眸,满含哀怨,将口中叼起的木块小心翼翼地铺在延胡索的月白的花串上,用鼻尖轻推。那木块赫然刻着只盘卧的小狐狸,与其别无二致,舒张香蒲似的长尾,仿佛有零星的春晖摇曳在它身躯,弥散出阵阵和暖的幽芬。只是可惜,木雕断裂得太彻底,从尾尖直断到足趾,像是一匹被人使力扯毁的粗布。它匍匐在扁圆的新草间,翠玉的叶片绽开了殷红,像有无数细流从山丘顶端四下逃逸。喑哑的呜咽声时断时续,在沉寂的林间如潮涨潮落般起起伏伏……
      北方很是宽阔,时有驮马结队,晃晃荡荡地走过,彼此交集又分离。顾冼说附近城外有间酒坊,阁楼空房颇多,数年前从商时,常常于此避寒歇脚。而他的话,却往往是不可全部听信的。
      当推门而入的一刻,该有的熙攘嘈杂早已被风雪的嘶吼取代,残缺的桌椅七零八落,扬尘肆无忌惮地填满每处空隙,酒坛堆砌,帐幔纷飞。
      “你先前就住这儿?”我搓着手怔怔地看向他,话音刚落,就听梁上砰地砸下一团黝黑,再定睛看去,是只干瘦的灰鼠,四肢僵挺,肚腹枯瘪。
      顾冼为难地踢开这污秽,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心境,默默回身拥住了门,唯恐狂风肆虐,使这破败不堪的空楼雪上加霜。
      “天色已晚,暂住一宿无妨。”师尊道。
      “寥寥数年,竟已物是人非了。当时年幼,只记得天南地北的行客高谈阔论,温着酒敲盏,大醉着放声而歌。酒坊的掌柜性情豪爽,常搬出几坛陈年的好酒,随客满饮。有次酩酊烂醉,还差点儿误了行程。”他说着摇头笑笑,转而又近似无声地低叹一句。
      约莫个把时辰,二楼两间房被大致清出来,扫除了尘垢,便也不再阴冷骇人。青色的围屏已然泛黄发旧,泼出墨色的霉斑;半截残断的帷幔被系起,一头垂在床角,如水纹漫延;一扇小窗漏出半指宽的缝隙,溜进了碎雪,在烛灯下亮起又熄灭。
      “你们师徒二人一间如何?我再去烧些热水来。”
      “我同你一间。”未等顾冼退出门去,师尊的话就如利矢般穿透了他的身体,将他牢牢钉在原地。起先是惊愕,目光交接后反而疑虑豁然。“我可绝非有意要瞒你,只是冥冥之中,太过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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