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路祭 ...
-
翌日寅时三刻,苏长鸢醒了,醒来时榻上无人,仅有谭桀音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立在身侧。她起来梳洗完毕,又挣扎着随意吃了两口粥,卯时三刻,便叫大队人马在府外集合,预备出殡了。
苏长鸢行至太尉府外,见出殡队伍已经整装束发,天还未亮,只见白茫茫的一片,自西向东宛若一条银龙,看不到尽头。
她估摸了一下,应该有二里地,前方以几十号百奏哀乐之人开道,站了四五排,后边紧跟几十号男眷亲属骑马而行,再后跟着几十号壮丁抬十来顶黑白轿帘,用于女眷亲属等乘坐,又有一长排人担着各色纸屋、纸元宝、纸钱紧随其后,再后面由四十四人抬着漆黑杉木棺材压阵,再往后便看不全面了。
眼下萧鹿山刚闹过灾情,高门巨族若是再大张旗鼓举行丧葬礼仪,定会招惹不满。这是遵从陛下的诏令,精简过的出殡队伍了。
她从前扫到后,见扫不到尽头,便又从后扫到前,恍然之间,见一白光不知道何时到了跟前。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借着四角白色纱绫灯笼微弱的光,才看清是萧起。
他一夜没睡,眼神却十分清亮,看不出来疲惫倦怠,倒是精神十足,比平时还要有劲。苏长鸢暗自佩服,这样有精神力的人,方是能成大事的人。
“夫君。”她欠了欠身。
萧起细心问她:“昨晚睡得好吗?可有什么不适。”
她摇摇头:“没什么不适,就觉得榻有些小,不好翻身。”
伸手捶打了一下肩膀,忽然想起什么:“说句吓人的话,你别不信。”
萧起眉头蹙起,呼吸屏住:“什么话。”
苏长鸢弯下腰来,轻咳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抚摸即将要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微风轻轻一扯,扯着萧起碎发,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我老觉得有人在耳边呼吸。”
说完盯着他眼睛,他瞳孔微微一亮,转而和她对视,眼神间并无害怕,倒有几分无语的意思。
他下意识咳了声:“那你害怕吗?”
“害怕?”苏长鸢摇摇头:“不怕,鬼不可怕。”她低头喃喃:“我不害怕鬼,也不害怕妖,只害怕人,一个又一个,人比鬼可怕多了。”
他静静望着她,暗叹她小小年纪,并未经历过人世间过多的悲欢离合,众叛亲离,怎么说起话来这般通透,沉吟片刻,他才抬起头:“马上出殡,你随我同轿前行。”
说罢,引着她进了一白色轿子,落座好后,又不知道等了多久,只觉得外面天亮了些,便听见一阵凄厉的哀乐传来,唱灵的哭腔紧跟其后,轿子也被抬了起来。
轿身轻摇慢巅,行了一段路,天色越来越亮,苏长鸢掀开旁侧白绢布垂帘,灰蒙蒙的天,一片片白色圆纸钱飘飞似絮,最后落下来,铺满了行走过的街道,宛如一条银河。
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引来不少老百姓聚集观看,大都伸长了脖子张望,面上均是看戏的神情。
往西北行走了二里地,哀乐声忽然戛然而止,轿舆也停下来,咯噔几声,整齐地落了地。
她还未向外打听,便听见有小厮的声音从前方骑马队伍中传来。
“太尉大人,前方梁王路祭。”
苏长鸢往前倾,打开垂帘往外瞧,隔着人群与马身,虽然看得不太真切,但见远处梁王与左天覆两人交谈甚好,倒不像是有了隔阂。
寒暄一阵,梁王见四下耳目繁多,便邀着左太尉往阴凉偏僻处去了。
他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确定四处无人偷听,这才开口:“听说昨儿太子殿下前来吊唁了?”梁王横刀直入,倒像是随意说的那般。
左天覆欠身道:“太子殿□□恤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前来吊唁,不过稍歇了片刻,便又回去了。”
他知道梁王话中含义,想必是梁王做了亏心事,心有余悸,担心他与太子交好,便前来试探他。
故而又添了一句:“太子并未与老臣说道其他,只是叫老臣好好保重身体,还请梁王殿下切莫多心。”
说罢,便抬起头,一双沧桑的眼里闪烁着几分笃定。
梁王见状,悬了已久的心方才稍稍平定了些,自打萧鹿山杀童一案,皇帝对他明显没有了从前的欣赏与耐心,反而夸赞起太子来,说他虽然软弱了些,但好在仁德。
大周需要仁德的储君,而不是暴戾恣睢的王。
本来他行差踏错,已经是四面楚歌,倘若再失去太尉这只右臂,便如同白鲨被剜了鱼鳍,就算是重新回到海里,那也只能默默等死。
如今听他这般说,便把心安了下来。
他拱拱手:“本王何尝不知太尉大人铁胆忠心,太尉大人你痛失爱子,一时定悲戚不已,左不过,有一些歹人想到趁此机会,离间你我关系,若真叫他得逞,岂不坏了大事。”
左天覆眼神稍显凝滞,嘴角抿直了些,恍惚了一下,才回道:“多谢殿下信任。”
他心若明镜,谁是好的,谁是不好的,谁想要做什么,一撅腚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屁,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跟谁玩聊斋。
见他如此忠顺模样,梁王心中的烦扰自又去了一半,他展了一下披挂,侧身道:“近日父皇病重,本王已经有些时日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情况如何?身体可还健康?”
左天覆直了直身:“陛下一切安好,只是近来脸色苍白了些,上朝的时辰短了不少,有时坐下来说几句话,又回甘露殿歇息去了。”
他不忍走近:“梁王殿下如此关心,倒不如亲自去看看。”
梁王思索了半晌:“本王倒想,只奈没有陛下传召,本王也不能擅入皇宫,更不能擅闯太极殿,且我犯下了萧鹿山的事,父皇还未消气。”
他凑近道:“梁王殿下不仅是陛下的臣子,更是陛下的孩子,做儿子的给自己亲生父亲尽孝,陛下岂能不见。”
梁王浅吸一口气,思忖着又点点头,继而才转身唤了小厮。
只见随从上前,手里捧着一方白桃木长盒,盒子里躺着一个人参。
“太尉近日日夜操劳,这长白山百年雪参,便是赠予你补元纳气,切莫伤心过度。”
左天覆受宠若惊,双手捧来,谢了礼。
梁王这才与他作别,满意离去。
送葬的队伍这才重新启程,一路上走走停停,无外乎都是王公贵族的路祭队。到了山上的时候,已经是快午时了。
择了吉时下葬,又叫一干亲戚等在坟前哭嚎了一会,这才叫散场。
等下了山,天色已经将黑。
苏长鸢一行人也早早换上了自己的马车。
婚丧嫁娶的事都叫人舟车劳顿,苏长鸢一上了马车,便已经累得不行,她抱着一团银枕歪歪斜斜靠着,马车徐徐颠簸,晃得她珍珠耳珰沙沙作响。
这下再见萧起,见他依旧虽然有几分病色,但丝毫没有疲倦之感,手里还捧着本《内经》在读。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挣扎着坐直,将小圆枕放在双膝之上:“夫君,你就不担心吗?”
他眼神也没抬,纤长白皙的手指正好稀拉翻开一页书:“担心什么?”
她抓着枕头边缘,将指甲轻轻陷入进去,掐的里边的棉絮发出响声来:“太尉大人的心思难猜,总觉得他不像是与你交好,但也不像是要原谅梁王,与他交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前世,太子登基后一年,左太尉联合梁王一起造反,继而太尉死在了那场政变之中,梁王也被流放儋州,不久后感染瘴气病死。
这一世,一切都有了变数,左太尉还会和他一起造反吗?还是说,他会站在萧起这边。若是站在萧起这边,或许还能保一命。保住太尉府上上下下三百条人命。
前世左太尉死时,萧起也是十分悲痛,毕竟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只是两个人政见相左,不得不站在对立面。
这一世也不知道他能否弥补遗憾。
但这些都是萧起的事,她无心过问太多,也不敢透露太多。
萧起沉默了良久,便道:“我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过他应该是个聪明人。”
对于苏长鸢的提问,他没有可以避开,他似乎并不介意她对政见上的事有所见解,反而还欣赏她的聪慧:“如果是夫人,你会怎么做?”
苏长鸢:“我吗?”
他点头:“嗯。”
苏长鸢咳了咳,这不该问她,要是她,她一定要梁王死,赵烨也死。大周已经没有了明君可以辅佐,该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她没敢直言,只说道:“要我是左大人,定会借此机会扳倒梁王殿下,至于以后,我就只是做一个乖巧的臣子了。”
她笑了笑,萧起也跟着摇头笑笑。
届时金巧忽然敲了敲轿子,说是刚买了新鲜的西瓜。
她应了声,金巧便掀开帘子将一盏水晶琉璃碗递了上来,那西瓜呈四四方方切好,安静地卧在琉璃盏中。
苏长鸢双手捧来,捡起一旁的竹签叉起一块来。
“夫君,给你吃一块。”
她友好地把西瓜递上去。
萧起迟疑了会儿,摇摇头:“我不吃。”
她遗憾地将手缩回来:“西瓜这么好吃,你怎么不吃。”
说罢,将西瓜塞进口里,感受到那甜香饱满的汁水在舌尖散开,一股冰沁之感直冲天灵盖,顿时叫她整个人都精神了:“好甜。”
萧起牵了牵唇角:“盛夏正是瓜果时令节日,虽然甘甜可口,但你身子虚寒,少吃一点。”
听他这么说,她点点头,于是吃了两三块之后,便将那盏西瓜搁置一旁。
萧起朝她瞥了一眼,无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