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声》日月我瞳

24、雨水

　　“我们在萧府遭到暗袭”他道：“我以言语诈了诈他，没想到他的反应大出我意料之外。所以我没有杀他，而是将他押送回来，他直言盘剥下来的钱财都用于京城打点保命。”

　　“穆远修是细致人，萧玉山回京按例要先放进刑狱，等皇帝下令如何处置”白陵打量着云雪臣面上显而易见的怒火，心头憋了几日的躁气到底出了。他话锋一转道：“而这个萧玉山，手段狠厉，能屈能伸。布置刀斧手暗杀我与穆远修不成，立即认清局势要与我们回京丝毫不反抗。然而此人弱点也明显，因此许多事他不敢在擎州吐露，却敢不远千里随军回京。他不怕死，却怕祸及妻小。侯爷的身亡，他一定知道内幕。”

　　云雪臣冷冷地看着他，“不怕死却敢上京，他就不怕他前脚走出擎州，后脚萧家灭门，他人呢？”

　　白陵让出道路，低眉顺眼道：“正在卫率府地牢做客”

　　云雪臣一张脸仿佛雪夜般阴冷，可那双红湿的唇却是冰天雪地里唯一一缕春风，春色是太怡人，直引得带路的白陵频频回头。

　　卫率府牢狱看守远远瞧见太子殿下面色不虞，心惊胆战地打开地牢大门，白陵显然还有话说，云雪臣却猛一拂袖矮身先行而，白陵忙追进去，守卫忧心忡忡对视。——听说太子与正率不和，今日看来并非无稽之谈。

　　石梯向下绵延，云雪臣提袍拾级而下，又顺着窄道行至尽头停下，他隔着牢门上下一扫其中背人而立的萧玉山，萧玉山回头，瞧着紧跟而至的白陵，道：“你说的引荐之人，就是太子？”

　　地牢不见天日，仅有二三通风口，架在墙壁上的火把熊熊燃烧，拉长三人投在地面的影子。白陵站在云雪臣身后，像座英俊逼人的雕塑，一语不发，显然以太子马首是瞻，云雪臣寒声道：“萧玉山，你知道如若将你扔进西都刑狱，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臣见过太子殿下”萧玉山一拜，苦笑道：“那想必是暗中窥伺之人砧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手之力。此时此刻，我恐怕也只剩一具尸身留在人世”

　　“你既然明白，就将你知道的隐秘尽数告知本王，待此间事了，”云雪臣顿了顿，“本王保你萧家上下安然无恙便是”

　　萧玉山蓦然抬头，喉间发紧，“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又凭何认为你有这份底气？”

　　火光熠熠，照亮了萧玉山脸上的讥诮。云雪臣静静地看着他，道：“你信或不信无关紧要，甚至你是死是活也无关紧要。你若此时将你知道的透露给我，就是我欠你的人情。你若不说，今夜无论谁来暗杀，我都不会帮你。你活着，你萧家就活着，其中利害，你自行衡量。”

　　他说这话时，神色笃定平淡，萧玉山心中吃惊，不由得松了口：“...那么，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云雪臣道：“武安侯身亡的真相.. 还有，皇陵失窃案”

　　“白黯一生戎马，他熟悉兵法，胜仗多败仗少。他本不可能去立剑亭，可他却去了立剑亭，那是个绝无生还可能的死地。”萧玉山转眼望着白陵，道：“他带去的队伍里一定有奸细。再者，擎州流民反了也不是因为层层赋税”

　　白陵冷笑道：“萧大人，你不会因殿下方才一席话开始怕死了罢？”

　　云雪臣蹙眉，似有怀疑。

　　萧玉山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不信！可现实就是如此，擎州多冶铁作坊，大多数百姓还算富裕，重税也并非拿不出来。否则这么些年，为何就今年出了变故？”

　　“那是为何？”云雪臣反问。

　　萧玉山缓缓敛了笑，长吸了一口气，“...因为玄天教。今春初，我下民间盘查一桩帑银劫掠案。往年不曾去过，不查不要紧，这一查真是四座皆惊。玄天教代教主姓李名横江，他做的事，正如古时候贤人献策于国君，可他却游走在百姓中。掠劫的银两，并不独占，反而分派给教众。我出兵镇压，那群人就沉默抵抗。”

　　又是李横江！

　　白陵眼中浮出异色，“他们束手就擒？李横江，此人——”

　　云雪臣看了一眼白陵，目光中有制止之意，道：“恐怕没那么简单，且听他说下去”

　　“是，”萧玉山紧接着道：“他们并不抵抗，黑压压一片站在原地，我头一回杀人手抖！杀不下去，可兵马撤回去，他们就又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干老行径。我无法，只得一封密信报给朝廷”

　　云雪臣神情嘲讽，“你没办法？你执掌西南四地，我已听崇嶂说了，你靠这里的人交上来的重税活命，你怕不顾后果镇压这群只劫掠官银与富户的乌合之众，会让你的地盘人心不稳才是真。”

　　萧玉山促而一笑，“今日一见，才知殿下不似传言中庸常！可律法不责众，你待如何？我又能如何，我若碾过去，那就是绝我后路！”

　　“于是你就绝武安侯的后路”云雪臣问。

　　“不，我最初...”萧玉山凝视着摇曳火光，“..并未想到皇帝派来的是白黯。你们可知道白黯为何冠以武安之名？他当年以一己之力，杀得西夏俯首称臣。辽人也避其威，后来皇帝释兵权，白黯深居西都。南境这点事，至多派个后起之秀来练手，哪怕莽撞了些，也情有可原。杀鸡焉用牛刀，殿下，我不瞒你，得知白黯死在立剑亭那一刻...我浑身冰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云雪臣喃喃道：“....兵法有云，卒善而养之*，是为瓦解敌军军心。武安侯是大昭最有力的将星，他死了”

　　“敌军士气高涨”白陵一顿，接话道。

　　云雪臣有些不可思议，“所以白将军的死与外族有牵扯，这就说得通了。”

　　“那失窃案呢？”

　　萧玉山的神色肉眼可见染上紧张，他暗中揣度半晌，最终道：“此事..我当真不清楚是何人所为”

　　寒光闪过暗室，白陵的剑尖已抵在萧玉山喉头，“出尔反尔之人，只配落得个速死的下场”

　　“我不清楚为何冕陵会失窃，但我知道冕陵里有什么东西...”萧玉山压低声音。

　　云雪臣刹那顿悟，上前一步以指压下剑身，道：“灵帝墓室内金银珠玉犹在，你知道那些人盗走何物？”

　　萧玉山目光闪烁不定，难得迟疑道：“此地可还有外人？”

　　见他如此谨慎，云雪臣的心沉了下去，他摇了摇头。

　　萧玉山咬了咬牙，道：“殿下千万保我家中无事！”

　　“应你一诺，说”云雪臣负手而立，气势凛然。

　　白陵手腕一动，刹那收剑入鞘。

　　“...我也是道听途说，”萧玉山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是一道盟约，因灵帝无道，宦官为祸，险些葬送江山。先帝曾承诺先太后若后人子孙走入歧途，一如灵帝糊涂。则只要是云氏血脉，不必再遵守立皇太子继位，只要拿到这封盟约，即可上乘天命，自立为帝，讨伐.....伪王”

　　云雪臣面色覆霜，而向来凡事不关己的白陵却来了兴致，“...殿下，这下当真有意思了。”

　　*

　　风卷着雨点子兜头砸下，孙端己为避风雨，躲在蛛网遍结的檐下叹气。

　　他于三日前收到太子亲笔书信，言之恳切，大意却是缺人也缺钱。

　　而言下之意是，为太子殿下寻找幕僚与奇人异士的花费，就这样落在孙端己的头上。

　　特别提及需要文士，武教头，良造师。

　　他如今要救孙家，没法不答应。
　　他与云雪臣今时有相同的身份，而这点身份就是他日后的保命符。

　　孙端己连轴转了三日，亲自策马入龙岭请隐士沈飞镜出山，在沈飞镜的指点下，又跑了一趟西境，亲自去汉州请锻兵大师盖政，岳家拳第八代传人岳晚器。

　　最后一人，是李寰。
　　可李寰负剑行天下，醉处便是乡。
　　居无定所，他只能凭借百姓言语相传的线索寻踪迹。

　　云雪臣给他的期限只三日。孙端己拢袖取暖，低骂道：“这贼老天，冻杀人！”

　　“借过”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孙端己霎时抬头，雨水如珠如帘，而他隔着雨幕，望见了个面容俊美，却无甚表情的男人。

　　此人浑身湿透，不怕冷似地仅着了身春衫，唤这一声，分明是要孙端己让个地方。孙端己从未见过这人，下意识让出一步位置，那男人挤进檐下，二人沉默观雨，春草已绿，可雨势急骤，很快淹没浅草，溅出一片水滩。

　　两人都不开口，此间氛围因雨势衬托得寂静无比。

　　一刻钟后，孙端己眼角下瞥，见那男子手背肤色冻得发青，初以为他是有功力傍身，此刻才心中了然———这种朝代，大多数贫寒之家，有衣物袜履穿已是不易，若是乱世，饿死者不计其数，往来流民从死人身上剥衣裳是常事。

　　他们这些人整日端居西都，繁华迷眼，却不想同一片天下，有人穷困潦倒，食不果腹。
　　又过去半柱香功夫，雨势渐收，孙端己脱下外衫，塞进身旁人手中，箭步跨出檐外，手背搭在头顶遮雨，一边小跑一边回头朝那人道：“兄台，我略懂武艺，一身热气发散不得，这袍子送你穿，不用谢我！”

　　孙端己满脸是水，看着狼狈，却自有一番风流倜傥的气度。那男子目送孙端己走远，良久，他抚过手中锦衣，反手披在身上。

　　“主子，方圆五里不见李寰身影，他应该不在此处”一队影卫从雨中现身，跪地禀报。

　　“难啃的骨头，不吃也罢，回宫”
　　另一人恭敬撑伞，替他遮雨。临走时，他回首望着孙端己离开的方向，抚上肩头的衣裳，轻轻扯了扯唇角，“去查方才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