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熙》钟久

73、第十三章、临鹤仙岛

　　一叶扁舟江上行，烟波浩渺水无声。
　　两岸青山相对排，天光云影送新程。

　　高远蔚蓝的天空里，白云朵朵；两岸次第起伏的山峰，连绵不绝。一排碧翠新竹扎成的筏子，漂流江上。

　　烟波浩渺的雾气中，风云卿独立筏头。他身穿一件墨绿色长衣，外罩月白色纱袍，一阵清风拂来，衣襟绕腾羽袖飘飞。

　　近看，他神容清爽如玉，眼波流转之间透达出睿智与凌厉，一对凌霜眉横陈，微挑轻落之处尽释天道玄机。此刻，他横吹短笛，波澜不惊地壁立筏头；周身笼罩着一层氤氲的雾气，与这诗意的山水风景融为共体，仿若正是那烟波画卷当中的谪仙人。

　　竹筏上，还躺着一个清纯可爱的少女。她皮肤白皙，乌发如瀑，额间盛开着一朵精致的合欢花，气质温柔，天真烂漫。

　　伴着清脆的笛声，少女抬起白嫩的手揉了揉眼睛，她终于醒转。

　　她眨着水润晶亮的双眸，只见江水清澈地流淌在身边，丝竹悦耳引来几只五彩的飞鸟，蔚蓝高远的天空里有阳光轻漫散落，一切都欢快明媚得足以治愈人心。

　　她却带着几分不识好歹地嫌弃，嫌弃阳光太过于刺眼；嫌弃经历过晦暗的自己，不该这样明晃晃地暴露于暖阳之下，太不匹配。

　　于是，她伸出白皙柔嫩的手指，挡在眼前，为自己遮住了太阳。

　　“你醒了？”风云卿感受到她的气息，停住了笛声，转头相问。

　　欢颜执拗着，不想作答。她就是这般任性，不想作答，就一声不吭，没有丝毫回应。她只是用手遮挡着，遮挡着射入眼睛里的阳光，也遮挡着眼角晶莹的泪水。

　　风云卿怎会不知她心里难过，并不与她做任何计较。只是，平淡着语气说道：“我们要去临鹤仙岛，那里是你三师兄的家；好好放松一下心情，别辜负了这一路的美景。”

　　得不到回应，风云卿意料之中。他转回身来，继续吹响了玉笛。

　　一瞬间，碧波江畔随着竹筏前行，洒下了一串串清脆的旋律。竹筏过处，两岸青山看不见的树从里，有无数鸟儿合着音律婉转齐鸣。

　　又往前行了大半个时辰，欢颜翻涌难过的心情，好像也被这清脆的笛声治愈了不少，渐渐平复下来。她终于舍得将遮挡的手挪开，让那和煦的阳光射入眼眸，转身坐了起来，重新观望这个世界的美好。

　　她伸手掬起一捧清澈的江水，看见了摇曳在竹筏下的青荇；她眨着眼睛照看自己的倒影，看见了自由自在穿梭的游鱼；她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正看见一队大雁排成了“人”形。

　　这么美的景色，她想呼唤风云卿一起来看，顿觉刚刚自己那一番执拗毫无道理；既张不开嘴，便也就此作罢，绝舍不得让自己再为难一点儿。

　　也不知又漂流了多远，眼见着晌午已过，终于进到了临鹤仙岛的地界。

　　临鹤仙岛环山是湖，景色优美怡人。

　　穿过一段极窄的江路，便见湖光澄碧，清可见底。湖水如一面不规则形状的镜子，将云光天色尽收其中，让远行人不忍心踏破这片平静和美，更害怕打扰这里的安详静谧。

　　刚到湖岸，便有仙童前来迎客。

　　他站在岸边，远远揖礼，道：“不知哪位仙家来访，烦请相告，让我回去禀报！”

　　“浮云山，有客造访。”风云卿柔和着语气，干脆利落。

　　他只报了“浮云山”的名头，却没有说自己是谁。此番，临鹤仙岛之行，是风云卿临时决定，并没有事先预约。因此，临鹤仙岛上下，并不知有贵客到访。

　　童子回去禀报。

　　雾绡只听说“浮云山，有客造访”，便匆匆跑去相迎。他不知道来者是谁，可能只是一位信使，可能是八大宿老，可能是两位师兄，也可能……是他日夜想念的师父。

　　雾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师父来了！

　　他连忙躬身揖礼，道：“雾绡不知师父携师妹前来，有失远迎！”

　　“无妨。”风云卿腾身一跃上岸。

　　雾绡又向岸边踏了几步，非常体贴地去扶欢颜。

　　一小段山路，雾绡在前面作引，风云卿和欢颜紧随其后。

　　临鹤仙岛的议事厅里，风云卿端坐于上。

　　雾绡久不见师父，有些激动地拜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恭祝师父，身体安康！”

　　“起来吧，不必多礼。”风云卿满意地微笑着，让雾绡起身，又继续吩咐道，“我与你父亲叙叙旧，你带着欢颜到外面散散心。”

　　“是，师父！弟子遵命！”说完，雾绡起身，看向欢颜。

　　欢颜会意，跟着雾绡恭敬退下。

　　临鹤仙岛，岛主子羡仙长是风云卿的友人，他们之间从不见外。此次，风云卿带着欢颜来仙岛做客，就是希望借此机会能让她好好放松心情。

　　六界皆知，临鹤仙岛以饲养灵宠坐骑而闻名，花园里少不了灵虫鸟兽。风云卿的坐骑玉宇鲲鹏，堪称六界第一神鸟，就是子羡仙人亲手饲养。

　　花园里，雾绡陪欢颜闲逛，乐得与其闲聊。

　　“前些时日，听闻师父去云游，没想到竟是去寻师妹了。如今，看到师妹安然无恙，为兄心中甚喜。”雾绡素来是懂得与人打交道的，这是他与欢颜第一次私底下相处，却丝毫不显生分。

　　“我与师父，一路乘竹筏过来。师兄的家乡，很美！”欢颜很喜欢与雾绡相处，即便她心情不好，也还是愿意对临鹤仙岛真心赞美。

　　“师妹过誉了，与浮云山相比，不及一二。”

　　“虽然浮云山很美，朝露殿也很美，还有……”欢颜想说“还有碧海山庄开满鲜花的时节，也很美”，但她终究没能说得出口。

　　“可是，这些都不影响临鹤仙岛的美。”欢颜眨着水润晶亮的眼睛，真诚地赞美道。

　　“既得师妹赞誉，为兄不得不向你推荐，临鹤仙岛的美食才是一绝！无论是蒸、烤、烹、煮，样样都比浮云山做得好吃；最出色的还是点心，因为娘亲爱吃，所以请了最好的厨子！”雾绡特别大方地向欢颜推荐道。

　　他突然之间想到，刚刚通知后厨备膳，只告知了师父的口味，却忽略了欢颜。因为考虑到，女孩子大多爱吃点心，雾绡想吩咐厨房多做几样。

　　于是，他只能暂时辞别：“说到此处，为兄要去后厨嘱咐一二；师妹远来，该让他们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才对，但愿能合师妹口味。”

　　雾绡对欢颜礼让再三，道：“为兄失陪一会儿，师妹不妨在这花园里自在玩耍，为兄去去就回！”

　　欢颜客气还礼。

　　没了雾绡的陪伴，欢颜一个人在花园的石头小路上闲逛。

　　忽然之间，她看到小路旁一块儿大石头下面，露出一条很窄的缝隙，有几十只蚂蚁，在其周围进进出出——那里应该是一处蚂蚁洞。

　　欢颜好奇地蹲下身去。她看见，距离那个石头缝儿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有几只小蚂蚁正在搬运一个金黄色的玉米粒儿，它们“嘿呦嘿呦”地喊着口号，一路累得精疲力尽。

　　在它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有一只小蚂蚁看到了“庞大”的欢颜。它大着胆子，对着欢颜呼喊道：“喂——陌生人，喂——好心的人！你能帮助我们，把这粒儿玉米拿到洞口去吗？这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那些小蚂蚁，因为沾了临鹤仙岛的仙气，说出来的话，修道之人亦能听懂。

　　欢颜没有想到，那些小蚂蚁能够开口说话；欢颜更没有想到，它们会向她这个围观者开口求助！

　　她怔愣着，思考着，犹豫着，既不敢点头，也不想摇头。

　　欢颜把自己的双手藏在身后，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在心里，她其实很想帮助它们；但是，她不敢！

　　她害怕这些个小蚂蚁，就像当初看起来柔弱的顾玉蓉一样，得了她的帮助，一旦喘过气来就反咬一口；回到洞里，叫来成群结队的蚂蚁，或者召唤出什么她根本没有见过的庞然大物，来找她打架，顷刻之间将她吃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经历了顾玉蓉的恩将仇报，她再也不敢热心地去帮助别人，哪怕只是“举手之劳”。

　　正在欢颜思忖犹豫的时候。蚂蚁妈妈急匆匆地跑过来，紧张地把这几只小蚂蚁护到了身前，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们，我们蚂蚁生来弱小，不是任何种群的对手；你们不要轻易与陌生人讲话，免得给自己惹来祸患。我们家族的传统，一向是勤能补拙，自立自强。”

　　“妈妈，除了我们蚂蚁王国，外面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冷心冷眼？”刚刚那只小蚂蚁好奇地问道。

　　“不是的，孩子们！外面的世界很大，有好人也有坏人；当然，也有不少冷心冷眼的人。但是，大家一定要相信，好人总比坏人多。”蚂蚁妈妈冒着风险对孩子们直言。

　　她心里十分紧张，已经做好了随时会被顾欢颜捉走的准备。但是，她就算冒着生死风险，也要让自己的孩子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而且“好人总比坏人多”。

　　欢颜听到了蚂蚁妈妈与孩子们的对话，她远比那个蚂蚁妈妈想象得善良，不会将它捉走；她自然听得懂它们话中的意思，知道自己成了它们口中那个“冷心冷眼”的人，心里委屈却不愿辩解。

　　她在心里默默自嘲：“曾经我比谁都善良！你们若是也经历过，我这番痛彻骨髓和家破人亡，结果又会怎样？又有什么权利，来指责于我？”

　　末了，她摇头冷笑劝慰自己，跟一群蚂蚁较什么劲！

　　然后，她不大开心地站了起来，准备回去。甫一转身，却看见风云卿正站在她的身后，吓了一跳。

　　原来，是风云卿与子羡仙人叙完话，到了用膳的时间，风云卿出来寻她。

　　风云卿站在她的身后，目睹了全部的过程。刚刚，他已经施用读心术，窥探了她内心全部的想法。

　　风云卿直视着欢颜的眼睛，眸子里漫射出睿智凌厉的光芒，语气平淡却不容辩驳地提点道：“勿以善小而不为。”

　　欢颜低着头，一句话没说。径自跑到客房里去，埋头痛哭。

　　此时，恰巧赶上雾绡从后厨回来，撞上了这一幕。

　　他蹲下身，帮那几个小蚂蚁把玉米粒儿拿到洞口去，悄声说道：“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谢谢，谢谢您的恩惠！”那几个小蚂蚁，不知道“庞大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对着雾绡感恩戴德。

　　雾绡转头向风云卿道歉：“师父莫怪，是徒儿方才离开，照顾不周！”

　　“是她经历劫难，心中过不了那道坎坷，与你无关。我们先去用膳，她稍后便会跟来。”风云卿的语气依旧平淡温和。

　　“天尊请！”子羡仙人也随后跟了出来。

　　风云卿点头回应。

　　雾绡见长辈们先行之后，赶紧行至客房，去敲欢颜的房门。

　　“师妹？师妹，你先别歇下。我让厨房备了很多好吃的点心，都是地方家乡的味道，连浮云山里都没有吃过。”

　　欢颜听到雾绡在敲房门，赶紧止住了眼泪。

　　“临鹤仙岛的点心，保鲜期短，没法携带。一直就想让你和师兄们尝尝，可巧今日你来了，怪他们两个没有口福。”雾绡似是故意地在哄她开心。

　　“你权当是给师兄一个面子，趁着点心刚刚出锅还新鲜着，出来尝尝！师兄保证，你绝对不亏！”雾绡继续试探着，温和着语气。

　　本来，欢颜也没想着要在临鹤仙岛使性子，她知道那很过分。可是，她就是掩盖不住心底的难过！

　　因为，刚刚没有帮助那几个小蚂蚁；先是被蚂蚁妈妈误会，不咸不淡地地说了一通，后来又被师父撞见数落，只那一句胜过千万！她就是心里不痛快，忍不住想哭。

　　没想到，三师兄会随后追来，而且字字句句那么暖和贴心。欢颜当即擦干了眼泪，打开房门，脸上挂着笑意，浅浅揖礼：“多谢师兄。”

　　雾绡看她开门出来，脸上也漾起温柔的笑意：“欢颜，快来！师兄带你过去，再晚一会儿，师父他们恐怕要着急了。”

　　临鹤仙岛，用来招呼风云卿和欢颜的吃食皆很奇特。除了一些天生天养从来没有见过的珍果，还有那些经过厨子捏造巧手而成的点心。

　　餐桌上，有风云卿和子羡仙长喜欢的：酡颜红桃、椰果罐头、碧绿参果、日照红提、北国雪梨、清蒸江鱼、油焖春笋、醋熘藕片……

　　还有，岛主夫人小冉和欢颜喜爱的：玉喵灵果、椰奶白狗、知心熊猫、柚子花茶、什锦鱼汤、清炒笋片、桂花糖藕、海苔米卷……

　　雾绡给欢颜呈上一个“玉喵灵果”，让她尝鲜。

　　这玉喵灵果周身浑圆，长着一对儿猫耳，还有晶亮的猫眼，就连胡须和嘴巴也清晰可见，俨然就是按照猫头的形状制作，通体晶莹富有弹性，用小勺子轻轻一敲它就不住地发颤，样子呆萌可爱。

　　欢颜看着碟子里猫儿一样的点心，惊喜不已！

　　她用精致的梅花勺子，试探着挖下一块儿，放到嘴里，竟然是甜的！三师兄果然没有骗她，临鹤仙岛的点心果然与众不同！

　　眼看着欢颜喜爱，雾绡又给她呈上一个“知心熊猫”。

　　这知心熊猫，完全仿照熊猫的外形而做。它有一对儿黑色的耳朵，圆圆的脑袋占了身体的一半儿，还有圆圆的肚皮，和墨黑的四肢；它的手里捧了一段儿翠绿的竹子，这一点翠绿，使它整个看起来色彩鲜明，映衬得栩栩如生。

　　欢颜看着碟子里的熊猫，更加喜欢。

　　她试着用梅花勺子又挖下一块儿，放到嘴里，竟然是有馅儿的！欢颜细细品尝，那满口香甜的知心味道，是黑芝麻酱的香气！

　　最后，雾绡给她倒了一杯柚子花茶，更是清香怡人，暖心暖胃！

　　用完了膳食，天色已黑。

　　雾绡引着欢颜，到客房去休息。

　　风云卿和子羡仙长聚在一处下棋，秉烛夜谈。

　　其间，子羡仙长向风云卿说起了很多，有关神铁山庄和魔族的事情：
　　“因着我那大徒弟望舒与落雁是夫妻关系，落雁又掌管着神铁山庄；是以，老朽对神铁山庄之事，略有耳闻。”
　　“前些时日，魔族左使擎宇顶着驯狼族的名号，从神铁山庄定制了大批量的兵器，恐生动乱之心。”
　　“神铁山庄与魔界的无名山毗邻，落雁夫妇不敢得罪，明知那些兵器不是为驯狼族所用，却不得不给他们日夜加紧赶制。”
　　“望舒心里害怕，问到老朽这儿来，老朽亦无解决之策。恰巧天尊驾临，老朽据实以告，还望天尊能救两个孩子性命，也救六界苍生远离战乱之苦！”

　　风云卿点头，举棋落子，心下有数。

　　第二天清早，风云卿带着欢颜，辞别临鹤仙岛。

　　一路竹筏相送，风云卿壁立其上。

　　竹筏漂流了一段距离，穿过极窄的江路，就离开了临鹤仙岛的地界。

　　两岸宽阔的江面之上，风云卿与欢颜对峙而坐。

　　“颜颜，还记得师父带你入画游玩儿，遇到田老爷布施的故事吗？”风云卿见欢颜心情不错，借机与她闲聊，“那天，田老爷办六十大寿的宴会，好心施舍了乞丐，却被乞丐说坏话咒骂；当时，田老爷就和你现在一样气恼。后来，我们带着田老爷登上山顶，他保持着善良的初心一路布施，终得善果。”

　　欢颜点了点头，她记得，那次是师父带她入画游玩。

　　“颜颜，在成长的经历当中，或许会有那样一段时间，你做了很多善事却没有得到善果，就像田老爷被乞丐抱怨；更坏的情况，不但没有得到善果，反而伤了自己和身边最爱的人，就像你亲身经历过的顾玉蓉。”

　　“师父想说的是，这世间并非只有好人，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知感恩，在你这里得了好处，却反过来还要伤害于你。遇到这样的人，你尽管忍他、让他、由他、避他，终于一天他会自食恶果。”

　　欢颜抬起了眼眸，望向风云卿。她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不过是你生命里的过客，或许时间长一些，或许时间短一些，都不值得；不值得你为他们丢弃善良的本心，也不值得你因此做下错事销毁自己的德行。”风云卿用笃定可信的眼神回望欢颜，让她可以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每个人所做的善与恶，都会被命运记在因果轮回簿上，终有一天会见相报。”

　　“善与恶，是六界寰宇当中必然同时存在的两面；就像宇宙初开之时，清与浊就已经共同呈现。或许在某段时间里，我们只是运气不好，恰巧碰到的都是恶；但是，你只要继续往前去经历，换个角度去看善的一面，这个世界就会非常美好。

　　风云卿像是给众仙开坛讲道一样，继续给欢颜讲解：“放下过往，方可释然胸怀。上善若水，处下不争，彻悟了才能超脱本心。为师望你早日顿悟。”

　　竹筏继续在江上漂流，没有了来时欢快的玉笛声，却有师父殷切的期盼，如春雨一样滋润着欢颜的心田。

　　风云卿知道，只要他在欢颜的心田里，重新种下善良的种子；终有一天，春雨润物，它会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