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熙》钟久

69、第十一章、关怀备至（1）

　　云欢酒铺里。

　　欢颜蜷缩在墙角，她用双手抱着膝盖，就好像抱住了她自己，以求片刻的安慰。此刻，欢颜的脑海里全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每一帧画面对她来说都很陌生，每一帧画面里却都有她的存在。

　　风云卿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欢颜，看着她如此难过，只能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至少要比墙角温暖。

　　忽然，风云卿感觉到有人在勘探他的行踪。此人定是可以借用镜子、水源、光滑平整的石壁以及其他反射源成像，才能躲在背后窥探；而他恰恰可以借着光线反射的方向追根溯源，查到背后捣鬼之人。

　　风云卿慢慢放下怀里的人儿，然后在心里默念了口诀，顺着那束勘探光线射来的方向飞身而起。

　　欢颜看到风云卿在自己的眼前消失，心底已经得到了答案：这些浮现在她脑海里的画面，全都是真实的；每一帧画面，都记载着她的曾经！

　　风云卿追着光束的方向，速度比光还要快……当他穿梭到这束光线另一端的时候，却看到了正在得意的柳云殊。

　　抚柳殿里。

　　柳云殊吓了一跳，她万万没有想到，风云卿竟然会从云镜里穿梭出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站在她的面前。

　　一时间，她慌了神色，手忙脚乱地不敢相信。

　　为了验证，眼前看到的风云卿并不是她的幻觉，柳云殊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师兄……师兄……来了抚柳殿，下人们竟然没有通传，弄得我手忙脚乱了。”

　　“哦，手忙脚乱？”风云卿故作疑问，“我看你似乎很是得意，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眼前的风云卿真的在跟她讲话，这不是她的幻觉！

　　“我这抚柳殿里的人，也是越发懒惰了。师兄是什么时候到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晓？”柳云殊确定了，眼前的风云卿货真价实，却还是不敢相信，他是从云镜之中穿梭而来，故而疑问。

　　“放心吧，你抚柳殿里的人勤快得很，个个尽忠职守，你莫要冤枉了他们。”风云卿不甚耐烦地解释道，“只是本尊今日尚有闲情逸致，一高兴就从你的云镜里穿梭而至；他们既没有看见我，也就没机会向你禀报。”

　　“从云镜里穿梭而至？我怎么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法术，师兄莫不是在逗我玩儿吧？”柳云殊心想，师兄他是不是在诈我，我可千万不能就此承认。

　　风云卿从落脚抚柳殿的那一刻起，就对柳云殊施了读心术。此刻，她心里所想所虑，他听得一清二楚！

　　“本尊事务繁忙，暂且还没有那个意趣。”风云卿越是生气，语调就越是平淡。

　　“柳云殊，你该不会以为，这世间所有你不知道的东西就都是不存在的吧？做错了事情，还不想承认，打算抵赖到何时啊？”

　　风云卿对柳云殊早就没了耐心。之前，欢颜在天宫化魔的事情，他是一直没有时间追究，并不是不做追究。现在刚好，新账旧账，他和柳云殊关起门来一次性算个清楚。

　　“你对我施了读心术？”柳云殊发现，自己的想法被风云卿看得透彻，马上联想到了读心术。

　　读心术，是当年鸿钧老祖教他们师兄妹三人一起修习过的法术，柳云殊并不陌生。

　　“幸好，师妹还知道什么是读心术。不然，哪一天师妹对后人说，读心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我浮云门的法术，可就真的要一一失传了！”

　　“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没有教过我，可以顺着光线从云镜里面穿梭出来？”柳云殊虽然不得不信，却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师妹修习道法，少说也有百万余年了。该不会连每个门派都有‘掌门秘籍’这件事情，也需要我跟你解释吧？”

　　“师父他老人家，好偏心！”

　　“我认识师妹这么久，竟然到今天才知道，你连师父他老人家都敢轻易诋毁。看来这些年，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对你太过于宽待，才让你如此无法无天！”

　　此番，柳云殊先是私自干扰人间之事，借着顾玉蓉的手让欢颜想起前尘过往，触犯了仙规；后来又不顾浮云门封锁消息，肆意勘探风云卿的行踪，触犯了浮云门门规。仅此二罪，风云卿就可以将她封禁在抚柳殿。

　　“今日，我就替师父他老人家行使一次权利。从今以后，你就在这抚柳殿中静思己过吧！”风云卿话音刚落，就竖起手指开始施法。

　　“风云卿，你不能这么对我！如今，我也是得了封号和宫殿的上仙；早年，师父他老人家曾嘱咐你要处处照顾我。”

　　“本尊还不知道，在这六界当中，竟有不归属于我管辖的仙者。师父确实曾嘱咐我处处照顾你，可他老人家并没让我事事都惯着你！”

　　“柳云殊！你可知道，因为你的嫉妒，处处容不下欢颜；致使虚耗妖灵得了可乘之机，异动出世，滋长成形，即将危害六界。仅凭这一条，本尊今天就算用天条律法来处置你，要了你的性命也不为过！”风云卿的双眼里，闪射出炯炯有神的光芒，字字句句都在指责柳云殊。

　　“哼，天条律法？风云卿，你太无情了！”柳云殊似乎并不服气。

　　“云殊仙子难道不知，本尊自从接掌六界寰宇的那一刻起，就再难有情。你口中的‘无情’，恰恰是本尊守护天下苍生应尽的本分！”风云卿不愿再跟柳云殊浪费口舌，专心施法。

　　今日，念及师父他老人家的颜面，念及浮云门的声誉，本尊暂且将你封禁在抚柳殿里，望好自为之！”说完，风云卿转身离开，再没回头。

　　有了结界，柳云殊再不能向抚柳殿之外的地方施法，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待在里面。

　　风云卿回到了溯回小镇，云欢酒铺再一次停业整顿。

　　往后一连好几天的时间里，欢颜一直在碧海山庄里休养，她有些精神恍惚。

　　每天，当着顾如海的面。欢颜假装有说有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好像只是碧海山庄的大小姐，只是那个无忧无虑四处闯祸的顾欢颜。

　　可是，一回到房间里。她就把自己蜷缩起来倚靠在墙角，脑袋里不停地想着过往的那些画面；她捋不出头绪，又做不到忘记。

　　在那些过往里，原来她早就认得风云卿，她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做好他的徒弟，心里眼里处处是他；原来她曾暗地里心恋爱慕与风云卿，不仅把他当成了心底里的依靠，更把他当成了精神上崇拜和仰慕的神祇！

　　可是，他却狠心在天宫处死了她……这样的想法，如海浪般一浪一浪地翻涌上来，让欢颜的心里翻江倒海，没有片刻安宁。

　　欢颜想起过，当年在顾家村外，那个云游道士给她的批命箴言“你这一生，诸多劫难，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去努力，且最终结果不得而知”。

　　她不禁苦笑，心里想道：是啊，我这一生着实命运多舛，诸多劫难。即便靠着自己的努力，才得到过一些温存，竟也不能长久吗？

　　风云卿总是担心地来绣阁看她，她也并不说话。

　　风云卿总是很有耐心地陪着，时常静静地伴着她，从艳阳高照到日暮西山。

　　每天，风云卿也会给她带来一束鲜花；就像此前，她时常送到他房里的一样。每天，风云卿总想让她看到外面世界的新鲜，总想带着她到山里面去走走步散散心。

　　可是，欢颜全都不理，并不想起身。

　　风云卿知道她很难过，白天里总是寸步不离地亲自守候，晚间就只能交给蓝莓悉心看护。

　　云欢酒铺停业整顿的这半个月里，杜康酒铺的生意倒是明显好转，顾玉蓉几乎就要得意起来。

　　杜康酒铺的生意，早就凉得快要关门；这几天，却眼见着客人越来越多。

　　柜台前，顾玉蓉总在忙活着招待客人，迎来送往几不得闲。

　　尽管，溯回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杜康酒铺是侵占了别人的店铺强抢而来；尽管，他们也很不愿意给这种人捧场，也想像从前一样对它视而不见过门不入；但是，云欢酒铺停业整顿的时间太长，他们餐桌上的酒品还是不可缺少的。

　　这个小镇上，除了云欢酒铺的佳酿堪称一绝，和他家口味儿最像的就是杜康酒铺；这都得益于，顾玉蓉的酿酒技术是从欢颜那里所学得。

　　尽管，杜康酒铺出售的佳酿，喝下肚里，后劲儿没有那种幸福得飘飘然的感觉；但是，能做到口味相似百姓们已经心满意足，他们习惯了云欢佳酿“醇而不烈”的味道，别人家的更是难以下咽。

　　又过了许多天，欢颜终于捋明白了她脑海里混乱的思绪——她恨风云卿，恨得牙痒痒！

　　欢颜在心底里暗自谴责风云卿：“收徒弟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什么不望我光耀门楣，只盼我常笑欢颜；可结果呢，当所有矛盾都指向我的时候，不问青红皂白，说处死就处死。风云卿，你好狠的心！”

　　当欢颜把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画面，简单粗暴地合而为一；她曾经受过的那些无妄委屈，就也简单粗暴地指向了一处——她讨厌风云卿，非常讨厌！

　　终于“想明白”了的欢颜，再也不想天天蜷缩在绣阁的墙角里，更不想天天看到风云卿。

　　这一日，天还没亮，她甩掉了趴在床边刚刚睡着的蓝莓，一个人出了碧海山庄。

　　欢颜记起初入浮云山时，药理知识公共课上，长宿老曾经讲过：民间有一种花名曰“落仙”，对凡人来说食之无害；可若是神仙不小心误食了就会当场殒命，而且仙法道行修为越高者毒发速度越快。

　　前些年，她曾在碧海山庄附近的山坡上见过几株，只是当时并不认得。现在想了起来，就去寻找，刚好学以致用。

　　果然，在一个山坡的背光处，她真的找到了那一小片“落仙花”。

　　欢颜将它们全都采摘下来，这才想起刚刚出门的时候光顾着赌气，竟然连篮子也忘了拿。她并不着急，将另一只手摊平放在半空，心里暗自捻了口诀；睁开眼时，手掌上就多了一个做工精致的食盒，是她凭空变出来的。

　　自从欢颜全都想起来之后，之前在浮云山学过的那些本领和法术，也一并想了起来。区区一个“凭空变物”的法术，还难不倒她。

　　欢颜将那些“落仙花”放进食盒里，盖上了竹编的盒盖。这样，就没有人能看见，她带回去的是什么。

　　她刚回到绣阁里，就看见了蓝莓和风云卿焦急的神色，正是四处寻她担心牵挂的表情。

　　风云卿上下打量着欢颜，看到了她纱裙上沾湿的露水，闻到了一阵醉人的花香。

　　“小姐啊，你跑到哪里去了，都把我和风公子给急坏了！幸好你回来得早，老爷还不知道，否则也要跟着一起担忧了。”蓝莓着急地围着欢颜碎碎念。

　　“我今个儿心情不错！为了感谢，这些时日你们一直陪在身边照顾我，我要亲自下厨给你们做早饭，且等着我吧！”这会儿，欢颜看上去真的精神不错，脸上还带着笑意。

　　蓝莓信以为真，她以为小姐真的休养好了，又像以前一样会对着她笑了。那是因为，蓝莓不知道欢颜前世的经历，更不知道她已经全都想了起来；蓝莓只看到眼前，只知道顾玉蓉那个没心肝的，忘恩负义欺负了小姐，小姐心中郁闷不已。

　　小厨房里，欢颜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她事先声明：为了表达诚挚的谢意，这顿饭从头到尾都要她自己亲力亲为，拒绝风云卿和蓝莓去帮忙，更不准他们围观。

　　风云卿和蓝莓只能等在绣阁里。

　　面对风云卿玉质仙姿般的人物，蓝莓坐立不安，只能不停地拾掇一些“叠被子”之类的零活，让自己忙碌起来。

　　既然这“落仙花”对凡人来说食之无害，对神仙来说才是毒药；欢颜就可以放心施用，没有什么好顾虑的——整个碧海山庄里，只有风云卿一个神仙，其他都是凡人！

　　两刻钟之后，欢颜终于端上了她亲手做的早饭。

　　黑漆的托盘上，放着三个一模一样的小碟儿，碟子里每人两块鲜花蜜饯烤饼。

　　欢颜心里的算盘打得精明：她把落仙花全都捣碎，再与蜜饯混合做馅儿，这样就掩盖了它原本的味道；就算风云卿知道有“落仙花”这种植物，也不会想到她能在碧海山庄附近发现，更不会轻易吃出它的味道来。

　　欢颜把最上面那个碟子里的两块烤饼，端到风云卿的面前，因为它们里面“落仙花”的含量更多一些。

　　风云卿看着，碟子里欢颜亲手做的“早餐”。他微笑着，淡定地拿起一块烤饼，放到嘴边，从容地吃了起来；全都咽到肚子里之后，他又拿起另外一块，气质优雅地吃了起来，津津有味儿。

　　欢颜的心思完全不在烤饼上，但看风云卿吃得认真，她也佯装作陪。

　　倒是蓝莓，毫无心思，吃得香甜。她一边吃，还一边夸赞，道：“小姐啊，您这心情一好起来，连我都跟着享福！若我没有记错，连老爷都没吃过您亲手做的饭呢！风公子适得其所，我一个下人真的是何德何能……”

　　“哎呀，快闭嘴！”一来，欢颜是嫌弃蓝莓念叨没完；二来，欢颜生怕蓝莓扰了风云卿吃饭的兴致。

　　蓝莓再不敢说话。

　　很快，风云卿将两块鲜花蜜饯烤饼全都吃完。他扶着额头，胳膊肘在桌边上，只说有些累了，想回房去休息。

　　欢颜扶着风云卿站起来，蓝莓也过来帮忙。

　　客房里，风云卿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

　　欢颜打发蓝莓退了出去，只说由她照顾风云卿就够了。

　　屋子里再无旁人，欢颜伸出两根手指探看风云卿的呼吸——他好像没气了。

　　欢颜心里惊讶，悄悄自语道：“没想到，落仙花的毒发速度竟然这样快！”

　　接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段很粗的麻绳，是刚刚在厨房里“精心准备”的。

　　欢颜蹑手蹑脚地，轻轻搬起风云卿的头，将这根粗麻绳顺到他的脖子下面；然后，欢颜愣头愣脑地审视着风云卿，再一次探查了他的呼吸；最后，她就想把中毒至深的风云卿再勒死一次，以求双保险万不失策。

　　从始至终，风云卿一直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纹丝未动。

　　欢颜手里不停地忙活着，嘴上也不得闲。她一边鼓气，一边念叨着：“风云卿，曾经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做好你的徒弟，你却那么狠心地处死我；今天，我也要让你尝尝‘任人宰割’的滋味，看一看谁更难过！”

　　风云卿这才知道，欢颜在抱怨他……

　　他更加沉得住气，闭着眼睛继续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欢颜折腾得累了，也念叨够了，才算给自己出了一口气！

　　可是，当她“消气”之后，猛然间回过神来才发现：风云卿何许人也！任凭她这样糟践，竟然没有还手，更没有责问，他莫不是真的断了气？

　　落仙花，她真的用落仙花毒死了风云卿！

　　欢颜开始后怕起来：她其实，没有那么希望风云卿断气；不，她一点儿也不希望风云卿断气！

　　欢颜看着风云卿平躺在床上，从始至终一动不动，心里突然慌了神色。

　　她试着轻轻触碰风云卿的身体，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她试着用力摇晃风云卿的身体，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她大着胆子去抚摸风云卿的脸颊，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欢颜再也受不了，趴在风云卿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师父，你醒醒！师父，我不要你死……呜……啊呜……”

　　“颜颜，你怎么了？”风云卿轻蹙霜眉，温柔地看着趴在身上的人儿，就像是从昏迷当中刚刚醒转过来。

　　欢颜听到风云卿唤她，语气温和，一如往日。

　　她满脸疑惑地抬起头，赶紧擦掉了眼角的泪水，不自觉地抽泣了一声，转眼就什么都不承认了。

　　她才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原谅风云卿，她再也不要理他！

　　从始至终，欢颜不知道的是：早在百万年前，鸿钧道人决定让风云卿接管浮云门之后，就带他踏遍了四海八荒的每个角落，让他尝遍了各种性味的草药虫毒。直到现在，风云卿早已经是“药毒不侵”之身，这世间能毒死六界生灵的至毒也不能伤他分毫，这世间能救活万物回生的良药也不能医他半寸。

　　风云卿从脖子下面摸出了那根粗麻绳，佯装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

　　欢颜并不回答，继续偷偷地擦着眼泪。她怕一开口说话，带着哭腔的嗓音立刻就会出卖了自己。

　　欢颜觉得心里憋屈，一气之下跑了出去。

　　风云卿知道，他的徒弟只是一时想不开，并不会真的想要他的性命。而且，若逢紧要关头，还会特别听他的话。

　　因为，他的欢颜，一向乖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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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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