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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逐渐入侵C市,随着炎炎暑气而来的,还有逐渐接近八月十五的压迫感。没想到,最先绷不住的是杨微,她的严重失眠又开始了。
唐沛在半夜12点零一刻,感觉到了枕头下面手机的震动,他迷迷糊糊地摸出来,看了一眼,看见微信页面上,杨微发送了一句:在吗?然后立马撤销了。
她停顿了一小会儿,又重新发送了一句:在吗?我随便问问。
这次没有撤销,后面又发送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小猫的表情。
唐沛彻底清醒了,先到窗边,看了一眼对面楼杨微的房间,果然亮着灯。他返回到床边,坐下发送了一条信息过去:怎么了?
对面的杨微很快又发送过来一个困惑的小猫表情:你没睡觉吗?
唐沛回答:没有。
杨微:你家里有人吗?
他的手指在按键停住,人短暂僵硬了一下,又恢复了正常,开始输入:没有,怎么了?
她好像挺开心,回了一个张开两爪的小猫表情:等一下我过去找你!
然后,唐沛就不出意料地,隔着窗户看见一团穿着睡衣,披着件短披风小外套的小黑球,一路急匆匆滚动过小区花园,冲进了自己家的门。
杨微跑得气喘吁吁,一进门就把小外套丢开,没等唐沛发问,自己就突突突地开始说了:
“我觉得我们准备得还不够!《性命圭旨》、《气丹道典》、《严楞经》这些都是很基本的读物,谁都能读。真正来参加辩法的,一定都是些大儒高僧,这样下去我们要输了!”
唐沛觉得她太紧张,压力过大了,安慰了几句,“正统的经文本来就是谁都可以看的,这又不是武功秘籍,,看一眼就能独步武林。”
她颓下来,没骨头一样摊在沙发上,开始哼哼唧唧,“我完了……我要是赢不了,可能会把小蓝的下半辈子输出去了……”
唐沛忍不住说:“他那么精明,不可能把下半辈子赌在你一个人身上,他肯定还有后手准备。”
杨微躺着,在黑暗里眨眨眼,“可是……我觉得这回他真的在孤注一掷,他真的把一切赌在我身上了……早知道,就不在他面前讲得那么仗义,让他做好多手准备了。”
唐沛坐在她旁边,隔着一拳的距离,他自己微垂下头,望着自己膝盖的位置,眼珠子在暗夜里浮现一层微光,平静地问:“你觉得,我押题的技术怎么样?”
杨微翻身坐起来,并且眼光开始发亮,“当然是不赖了!你聪明嘛,谁敢不承认呐?”
“是不是每次我都能押中题目?那这次,我也来试试。”
杨微还是保持着一点怀疑的,“这跟我们的考试不一样。”
“万变不离其宗啊。”
“那……那好吧。开始你的表演。”
他站起来,原地踱步了一会儿,然后走到窗边,仰起头看着漫天昏暗灰蓝色的夜幕,忽然问:“我的名字。”
杨微被他惊得一小跳,“你的名字怎么了?你想得魔障了,忘了自己名字叫什么?”
“我在问,我的名字有什么禅机?”
“你的名字没那么深的意义,不就是从《正气歌》里来吗?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杨微讲着,渐渐收住声,“难道……还有什么深一层的意思?”
他摇摇头,“没有,你说的对,那你的名字呢?”
“唔,非要这么论,我的确实也有点禅机。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见,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可惜呀……我这样模样,好大一只,老远就能一眼看见了。”
他皱起眉,一脸“你又来了”的模样,“为什么你总是那么热衷于妄自菲薄呢?”
“因为我随时都能看见自己啊。”杨微抬起手,露出一截小臂,“不管看哪一部分,都能看见一个不满意的自己,我很闹心啊。”
他一挑眉,还是挺不解,“那,怎么样的自己你才能满意呢?”
“很简单呐。”杨微比量了一下手臂,她掐住一半绵软的肉,“如果这一半消失,只有另一半那么细,我就满意了。”
“……”唐沛只能沉默。
她又站起来,在自己大腿位置比比划划,用手掌遮住一半的脂肪和肌肉,“如果这一半消失,只剩一半粗细的话,我就满意了。怎么了?我就是个大俗人嘛。”
他的表情很难形容,好像藏着几句话不忍说出来,但又憋得很难受似的,“你想要的那种……那很扭曲……如果你真的只剩下一半了,就是一副骷髅架子了,你真的喜欢那样?”
她竟然点点头,“我喜欢!我做梦都希望有人看见我,就吃惊地问我:你怎么瘦得像个骷髅架子。而不是见面叫小胖妞。”
“过犹不及啊。”
她竖起食指摇了摇,“矫枉必须过正。”
唐沛无奈地摊开手,“你看,要说到辩论,你最强了,应该没有人能辩得过你吧。”
她觉得有点道理,但是马上又怂了,“这不一样。普通的辩论和辩法是两码事。要不然……你能不能发挥一下长处,押一下最后的大题呢?”
他唔了一声,想了想,“辩法论道,辩得不外乎是终极奥秘,离不开永恒、长久这种主题。”
“永恒……”杨微开始慌了,“完了完了……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准备,我自己就是蜉蝣一瞬、沧海一粟,我怎么能去辩永恒呢?”
唐沛想了想,自己试着回答了这一题,“人的寿命确实有限,但是却能写出: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豪壮之语。所以我说你热衷于妄自菲薄,谁说我们不能论永恒了?”
“你总是有道理……”杨微嗫喏地撅起嘴,“我觉得你才最会辩论了,我还是差了一截。”
“这周你打算干什么?”
他忽然这么问,弄得杨微更加的焦躁,“这周是八月十五以前最后一个周末了,我们得做最后的突击。”
但是唐沛摇了摇头,“突击对考试有用,但是对辩论活动没什么用。”
“那……那怎么办?”
“你没听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我们出门去。”
杨微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确实太专注于理论了,我们也应该实践一下了。”
但是当她周六早晨,站在海洋公园正门前,抬头望着眼前的美人鱼雕像时,还是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说的实践,就是……来逛海洋公园?!”
旁边一脸郁卒,早上从被窝里被拖出来的萧谢也很气,“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你们两个自己来玩不就行了?我昨晚上补习班上到很晚!”
唐沛还是很正经的模样,一抬手指着前方的珊瑚馆、水母馆还有海狮馆,“不是要找生命的奥秘吗?就在前面,里面充满了生命的奥秘。走吧。”
身后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跟着,杨微把脑袋垂在胸前,好像犰狳弯曲一圈,露出一环甲壳,“要是我只有十岁,我可能还挺喜欢的。但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八月十五……”
唐沛打断了她的呢喃,“很多事,就是有心插柳,你越是在意,就越是不行;你抛在一边不管它,反而就成功了。”
“……你说的也对,但是一般这种情况,只在我找不到东西的时候才管用……”
珊瑚馆里的光影纷乱,各色迷幻的灯光反射在玻璃窗表面,水里的珊瑚造景各式各样,有像一幢血树的,分叉的枝条万千朵朝上扬起。也有一团团娇小可爱,好像几枚鲜艳小气球的。
杨微忽然想到:“对了,珊瑚是佛家七宝石之一呀,珊瑚的梵语是什么?”
旁边的萧谢憋不住要哭了,“每天就是这些……表姐你不会要出家了吧?姑父和姑姑回来了,我怎么交代啊?”
“钵摆娑福罗。”唐沛回答了一句,然后也有点憋不住了,“这不是考试,不是背书,我们也不是去参加有奖问答类的电视节目。”
“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努力方向啊,只是靠背这些东西,争取一点不存在的优势……”
唐沛忽然抓住她的肩膀,这套动作让杨微一愣,“你、你怎么了?”
“看着我。”
她莫名其妙地直视过去,看着那张极其熟悉的脸,还有狭长的、像狐狸的眼睛,和里面包裹的黑亮眼珠子。
“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感受是主观的,从你自己的角度发出的,是不应该受别人影响的。你感受到什么了?”
杨微绷直了身体,站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回答:“感受到……你的手心好热?”
唐沛抽回手,“很好。”
旁边的萧谢翻了个白眼,自己跑到球形玻璃缸前站着,嘴里还在嘀咕:“哪里很好了?”
“起码你的感觉从外界,慢慢转移到了自己内部。”唐沛也推着她继续往前,穿进了一处较狭小的人造溶洞里。
“你为了蓝耀离废寝忘食,你总是为了周围的人和事付出全副的精力,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不上心呢?”
杨微在黑暗里愣了一下,忽然见到眼前漆黑的环境里闪烁出一条光彩,一只水母,如同半透明的肉质伞盖,一收一缩地游动往上。玻璃缸里的灯光在不停变化,反射在水母身上,柔顺的触肢还有絮状的组织都在闪闪发亮。杨微看得出神,慢慢才回过神。
“我对自己那么熟悉了,有什么可关注的,我没什么可上心的地方。”
“你不想面对自己。”他直接挑明了这一点,虽然这一刻的画面很唯美,但气氛有点尴尬,“与其琢磨背诵那些梵文,还不如参透一下这个题目,你为什么不愿意面对自己?”
“我……”杨微尝试着回答,但是她就吐出了一个字,就原地卡住,最后反而摆烂一样回答,“我是个俗人,是个凡人,很普通,参不参透自己又能怎么样?一辈子很快的,放过自己,马上就过完了。”
他没有马上发表评论,只是嗯了一声,目视前方,好像全副精力都注视着前面游动的水母,“我不这么想,我的最大人生课题,就是看懂杨微。”
她站住脚,愣住了许久。
旁边默默跟着的萧谢,忍不住黑暗里竖起大拇指,对着唐沛,默念:“太6了,真的,太6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