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生》草草灰

1、借生

　　（1）
　　天花板映入眼帘，方扬艰难地睁开双眼。
　　纯白的墙壁、素雅的配饰，以及书桌上未写完的笔记……都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这是他租住的公寓。
　　方扬死于三天前的一场意外，却在今天中午十二点重生。
　　是的，他曾清晰地记住撞击带来的钝痛，模糊地记起灵魂离体的剧痛；但又完好无缺地回到了自己家的卧室，连角落的尘土仿佛都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日历上明确过去了三天时间。
　　方扬用了十分钟来接受这个事实，然后捞起手机来，反射性想给谁打电话，最后在联系人中间来回翻选，拨给了远在老家的母亲。
　　豪迈的北方女人听到儿子的电话只是一阵叮嘱，絮絮叨叨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方扬试探出来，女人并不得知三天前那一场车祸，也不知道他曾经死过一次，儿子只是许久未见而不是死里逃生后给她拨的电话——于是他在应下几声嘱咐之后匆匆撂下电话线。
　　这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事情，按理说，方扬应该叫上三两好友，大肆庆祝他重返人世间——他之前也爱做这样的事情；但方扬现在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来捋顺这荒谬的故事。
　　方扬先来到了他曾经死去的地方，那是一个人潮拥挤的十字路口，车流又急又凶，三天前，方扬在这个路口匆匆跑过，然后被迎面来未刹住的大车径直撞上了墙面……
　　而如今这个路口完好无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雁过留痕，而经历过惨烈车祸的墙体仍崭新如初。
　　这不应该。
　　方扬又明里暗里去问询身边的朋友，得到的回答除了白眼就是“你有病吧”，他的这些个朋友没有一个记得他曾经死过的这件事。
　　甚至在网上搜索关键词，都没有那场意外留下的任何痕迹。
　　或许这是一个光怪陆离不切实际的梦，方扬的好友这么安慰着他，活着不挺好的吗，别想这些事情了。
　　巨大的疑云仍悬挂在他的脑海中，意识不会说谎，痛楚并非幻觉，可偏偏现实与方扬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
　　方扬是个执拗的人，他决心查下去，搞清楚自己的死因，和复活的原因。
　　——这实在是个怪诞的故事，又有谁能有机会见证过自己死过一次呢？

　　（2）
　　那天是阴日，大雨。
　　方扬记得他那天正匆匆忙忙地从市立图书馆出来，雨下在半路，方才仍晴空万里的天空立马阴云密布，不多时落起了雨，连绵不绝的乌云将太阳挡了个彻底，不到五点，外面的天空都灰蒙蒙一片，按老一辈的说法，这绝不是什么好日子、好征兆。
　　隐隐的闷雷声埋藏在乌云里。
　　方扬着急回去，那条路离家里没有多远，躲在旁边的小店里，许久那雨都没有停留的意思，方扬一咬牙，决定冒雨往回跑。
　　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等。
　　方扬一顿，他当时……是为了什么，要在磅礴的大雨天，赶着那一段路回去？
　　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他这个做事情向来求稳的人冒这么大的雨也要回去？
　　隐秘的线头跳落在方扬的面前，他伸手一抓，白线化作泡沫，而后转瞬即逝。
　　异样的感觉在方扬心里腾升起来，方扬隐约感觉到他抓住那么一条线，但远远不够，这个世界四处都充满着怪诞，不得不让方扬警惕起来。
　　也许他并不存活于现世？
　　也许一切都是虚妄的幻想？
　　他握不准。

　　（3）
　　方扬决定“还原现场”，市图书馆向来不缺人流，这是人最多的地方，却也是最安静的地方。
　　周遭除了翻书声、落笔声，并没有其他的声音，这更好的让方扬静下心来，去思考，去探究。
　　方扬走过B-25的货架，齐齐摆放着的书籍映入方扬眼帘，无一例外标着法律，还有些是应考书。
　　方扬神色更加怪异，他一个跟法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会在图书馆看法律的书？这些东西，一看就不是方扬的风格。
　　重生之后，萦绕在方扬身边怪异的感觉总算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不对劲，一切都充满了不对劲。
　　方扬凭借模糊的记忆，取出几本他当时抱在怀里的书，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没从中找出什么线索来。
　　而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就要响起。

　　（4）
　　方扬只好回家，一天都没什么收获，反而把他内心的疑云增重。
　　这其中一定有鬼。
　　方扬笃定。
　　人生有定律可循，不会有人能够死而复生，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他狠了心，想从中找出问题的答案来。
　　还有一点——方扬越是想这件事，心里越是有一种发慌的感觉，好像他忘了什么事情，忘了什么人，很重要的那种。
　　只要一想到，心脏被攥紧一样的疼痛。
　　就好像快要失去什么，格外的难过。
　　方扬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毫无目标的寻找只是让家里变得更乱，东西都乱扔一地，昏暗的灯光也让方扬越来越烦躁。
　　有什么要离开了，有什么要走了。
　　不、不要。
　　方扬翻找的动作越来越杂乱无章起来，然后在被“掩埋”的地下，方扬拿到了一本日记本。
　　粉色的包装，陈旧的款式，以及上面的灰痕，都足以证明它的年龄颇大。
　　那是他小学的时候，小姨送他的日记本，好像是什么活动的奖品，方小姨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总喜欢到处参加活动，奖品又不要，几乎把“宠爱”都给了方扬，一堆堆的好东西往他这里送。
　　最开始方扬看到这个本子还闹了很久，说男孩子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笔记本，是后来高中的时候才再翻出来的。
　　那时候是为了什么？对了。是他暗恋路景，粉色的本子如果丢了，也不会被别人发现，别人会以为是哪个小姑娘写的。
　　方扬忍不住笑起来：怪傻怪天真的，记下来的事情都是我们俩之间才会发生的，我居然会以为他不知道是我。
　　然后他倏忽又一怔。
　　——路景，是谁？

　　（5）
　　“路景！路景！”背着书包的小男孩一边叫着好友的名字，一边扑哧扑哧跑着追他。
　　被称作“路景”的小孩儿听到了，却没有停下，反而走得更快了。
　　没想到就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摔倒的声音，路景倏忽一滞，回头看过去，果然看到小孩儿摔了个脚朝天，正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直乱叫。
　　路景没有办法，只好回头去扶他：“方扬，你怎么这么笨，走路还能摔。”
　　方扬“嘿嘿”一笑，眼疾手快得抓住路景的胳膊：“你干嘛跑这么快啊？刚刚不是说好了嘛，你给我做媳妇儿，什么事我们都要一起做的！但你放学都不等我！”
　　还挺委屈。
　　路景白了他一眼：“那是陪女孩子们玩过家家游戏被抽到的，那怎么能算？”
　　方扬摇摇头：“怎么不算啊，你当我一天媳妇儿，就得当我一辈子媳妇儿。”
　　“胡说八道，你知道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知道，嘿嘿嘿，我妈就是我爸的媳妇儿，他经常叫，媳~妇~儿~”
　　方扬嘿嘿傻笑，又让路景白了他一眼：“……那你明天玩游戏，也会被抽到跟其他人一起，每个人都是你媳妇啊，幼不幼稚。”
　　方扬的小脸皱成一团，冥思苦想好一阵，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以后的游戏我们都不参加了，我们是一家的了，你也不许参加。”
　　路景转身就走：“……………我没有跟你说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嘛……路景……媳妇儿！！”
　　“不许胡说八道！”
　　“怎么了嘛——”
　　渐渐走远了。
　　方扬跟路景是竹马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种，关系一直都很好，连同学都会叫他俩是连体婴。
　　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两个人一直都是一个班的，路景学习好，长得又帅，架着一副眼镜，颇有一种文质彬彬的邻家学长的感觉；而方扬嘛，成绩中不溜秋，但是长得更帅，总是挂着桀骜不驯的笑容，更惹眼了。
　　两个人去哪里都是传奇人物，毕竟长得帅嘛。
　　不过从来没有女生给他俩告白成功过，甚至找他俩告白的人都能被称是勇者。谁不知道这俩人天天黏在一起，好得如胶似漆，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弯在一起了。
　　一起上下课、一起读书、一起打球、一起玩游戏……
　　方扬其实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路景有一种超乎友谊的感情的，因为他们黏在一起太久了，方扬已经习惯了生活中时时刻刻有着路景的痕迹，也许早就……离不开了。
　　准高三那年的暑假，方扬在路景又一次微笑着拒绝了女生的告白之后，终于没有忍住，借了一口啤酒的力量，向路景告白。
　　莹莹月夜下，方扬抓着路景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路景，我喜欢你。我、我不想只跟你当一辈子的好兄弟，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突兀，但是——我喜欢你很久了，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追你啊路同学？”
　　路景笑了笑，也没拒绝，也不算答应。他说：“你大学跟我考到一个城市，我就跟你在一起。”
　　那时方扬脑子稀里糊涂的，完全没有想过好兄弟被告白是不是应该是这种反应，傻乎乎地笑着应了声。
　　路景的成绩在班里算是佼佼者，他的目标也只是北上广这样的一线城市，而方扬呢，只能算是班里中等偏下的水平，要追上路景，可还有好大好大一截路。
　　但自从那天之后，方扬就把一切娱乐活动都推了，卯足了劲儿去学习，他所要的并不是同路景考到同一座城市，而是跟他考到同一所大学，能够骄傲地站在他身边，让成绩单上他俩的名字都紧紧靠在一起。
　　韧劲是一项非常玄妙的东西，它足以推着、拉着，让方扬的名次一阶阶的往上蹦，在高考来临的时候，方扬已经有足够的底气跟路景考得相差不大了。
　　尽管如此，报志愿的时候方扬还是紧张了一会儿，反倒是路景先过来问他，问他想去哪个城市。
　　方扬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通，最终才忽然顿悟过来。
　　路景笑着看他，一双眼睛生得太美丽，叫方扬都忘记了眨眼。
　　甚至有些结巴，“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路景点点头，大方的承认了，“无论你想要报哪个城市，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的。”
　　咚、咚、咚。
　　方扬听到了，他的心脏在跳。
　　他们交换了第一个亲吻。
　　录取通知书很快来到，方扬如愿以偿地跟路景一起去了北京的某知名大学。
　　路景学的法律，方扬学的经管。
　　两个人大大方方的，虽然没有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也从不掩饰他们之间的亲密。
　　甚至会一同在情人坡上走一走。
　　长久以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明白他俩之间有一层别样的关系，是谁都无法插足，谁都无法打破的。
　　比如路景参加了辩论赛，拿回来的冠军奖牌出现在方扬桌子上……
　　比如方扬虽然是经管系的，但是隔三差五都会来法学院蹭课，还一定要坐在路景身边……
　　比如他们俩经常会一起出门旅游，虽然风景照一个比一个拍得难看，但架不住人帅上镜啊……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直到临近毕业，路景要准备法考和考研，方扬却不想继续考了，出去找了个实习的工作。
　　两个人早在大二时就搬出来了，租了个小房子，生活得也很舒心。
　　直到那天——
　　路景已经连续奋战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扬每回看到都心疼，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有在他学习的时候独自出门，给路景提供一个安静的读书环境，不做他学习路上的绊脚石。
　　有时候是咖啡店，有时候是图书馆，有时候是别的地方。
　　那天方扬正在咖啡店里吃下午茶，手机上收到了路景的短信：[宝贝，你有没有在图书馆，能帮我借一些书带回来吗？]
　　后面是他罗列的资料。
　　方扬立马回复：[yes sir，在家等我凯旋！]
　　还跟了一个俏皮的表情。
　　路景也回了一个安心的表情。
　　然后方扬就去了图书馆，在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在雨里失去控制的车撞到墙上。

　　（6）
　　缀在日记本上稚嫩的笔迹唤醒了方扬沉睡的记忆，他终于想起了关于路景的一切。
　　也终于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有哪里不对。
　　找不到、找不到，到处都没有路景的痕迹，好像这个人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一样。
　　“路景？谁啊？我们学校最帅的那个不是一直只有你吗？和你一起蝉联班草校草的？从来没听说过。”
　　“好像听说过，是不是哪个明星啊？”
　　“你跟谁一起长大？不可能！你是自己长大的，我是你妈我还能不清楚啊？”
　　“别是脑袋秀逗了吧你？谁啊这是？”
　　所有人都忘记了路景的存在。
　　所有地方都没有路景的痕迹。
　　方扬找啊找啊，找得筋疲力尽，而唯一与路景有关的东西，只有那粉红的日记本。
　　他抱起那本日记，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无声地哭着。他们都忘了，所有人都被抹去了路景存在的记忆，而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路景的人，就只有方扬了。
　　但他也再也找不到他了。
　　神明啊。方扬喃喃着。我不想要现在的一切了，能不能……把他换回来，我不想要活在没有他的世界。
　　心里空空荡荡，很痛很痛。

　　（7）
　　神明打了个响指，对几近透明的少年说：“你赢了。”
　　路景被送回到方扬身边，失而复得的方扬，抱着他就崩溃地哭了起来。
　　放声大哭。
　　路景只好哄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方扬好，索性让他发泄出来。
　　与此同时，也紧紧抱住了方扬。
　　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
　　路景说。

　　（8）
　　方扬出事的时候，路景正在写题，突地觉得心脏一麻，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气氛似乎压抑地焦灼起来，让路景整个人都心烦意乱。
　　外面的空气太差，他给方扬连续发了几个消息都渺无回音，让路景越来越不安起来。
　　他开始给方扬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对方却不是方扬。
　　路景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掉那个电话。
　　电话里说，方扬出了车祸，请联系家属来办理后事吧。
　　手机“哐”地一声被摔到地下，路景神情恍惚。不可能、不可能……他想。方扬明明还跟他约好了……见面。
　　明明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明明只是去借几本书。
　　明明——
　　都怪我。路景想。如果今天他没有出门就好了。
　　但事实不会因为他的质疑与内疚而改变，路景随着方扬的爸妈一同去处理了后事。一向开朗的方家父母都哭晕过去好几回，眼睛里也黯淡无光了。
　　直到那天夜里，路景处理完所有的东西，回到他们两个租住的公寓里，一项一项收拾起东西来，边收边颤抖，边装边哽咽。
　　直到摸到粉红色日记本，看到幼儿园的方扬写的日记时，路景的理智终于断了弦，嚎啕大哭起来。
　　神明啊神明。路景哭喊着。能不能用我的命把他换回来。
　　没有他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窒息。
　　于是神明听到了信者的祷告，出现在了路景的面前。
　　神明说：“一命换一命，可以哦，你还想要什么吗？”
　　路景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想要他忘了我。”
　　神明笑起来：“我的能力足够把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消除，但这样也太没有意思了，打个赌吧。”
　　这位神明临时起意，跟路景打了个赌。
　　神明把路景的存在掩盖了，如果三天内有任何人想起与他有关的事情，他就也可以不用死，神明可以为他预支三十年工龄，来帮助他们俩逃脱死亡的囚笼。
　　他对自己的神术十分自信，并不认为路景还能活着回去。
　　第三日晚上，重生的方扬找到了路景的痕迹。

　　（9）
　　一切的一切，好像又按部就班起来。
　　除了路景学习时也要方扬在身边看着以外，好像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

　　（10）
　　幸好，我没有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