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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扶芳 ...

  •   她至多在心里骂骂他,他是真要骂出口的,比如不知挂靠。

      什么叫不知挂靠呢?这能是指责一个人的说法吗?他不读书的。

      老说些没头没尾的怪话,她猜不到,也不想猜。

      “小娘子!”耳边传来寻春一声呼,“莫再放碳了,待会烫伤手。”

      云弥骤然回神,反应过来自己在为谁沉思,咬一咬唇,丢开长钳。

      今日她自然骑不了马。

      衡阳指控足足一刻钟,说小凝骢给她是暴殄天物。又勒令她负责准备今日炙烤所用铜炉,这才痛心疾首地翻身上马。

      公主还追问几句,怎么就不能骑马?问得云弥差点冒汗。

      因为双腿泛酸,双膝发麻,双腕僵硬。

      和挚友的兄长不清不楚。在西市说书人嘴里,故事都已经不这样写了。

      不过平心而论,李承弈私下里待她虽然不大客气,明面上并不让她冒险。

      寅正刚过。她睡得沉,趴住金丝软枕,脸都睡圆一侧。他叫不醒,就揪她耳朵,不好使,又捏鼻尖:“懒虫。”

      她去踹他。

      他打开格窗,嗅到清晨窗外新澈空气。又折返回来,拿手指戳她的圆脸:“全长安最懒的小娘子。”

      她终于试图睁开眼睛。

      “你阿姊要发现了。”

      她就猛地弹坐起来。

      他还在生气,脸色不好看,冷着表情,一件件帮她穿襦衫和间裙。中途交领别在中衣里,她想开口,被他自眼神警告,只好闭嘴。

      取一件自己的鹤氅,以更深露重为由,硬是把人裹紧。

      她不敢拒绝,但很担心要摔跤。他高出她一头一颈,微微踮脚才能淹没肩头。又是氅披,足后跟都拖着草地。

      临出门前,又不知从哪搜罗来一副玄色帷帽,彻底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不愿意主动说话,也不搭理她,但还是坚持用这种别扭姿态,步行送她回到所居宫室——离衡阳的小院极近,云弥目送他离去。

      她知这一路状似闲适,也是因为他已经提前安排东宫十率府的亲卫打点过了。不会有人遇到他们。

      他不放她一个人走,说怪。

      在长安时亦如是。他要见她,定是过贴身随从的手直接告知寻春。之后无论是去东宫,还是他在城南的别院,事毕,必会跟着坐在马车里,亲送她回国公府。

      说不在意,这未免太周到;说在意,每每见面,也不过是为那事。

      小娘子的脑袋靠上门沿,目光惘然。

      当然还是算怜惜,独去独归的女郎,太不像话。她感动过,连带着同他告别的眼神,都沾染一丝本不该存在的缱绻。

      不料此人冥顽不灵,从她肩周摘掉自己的薄氅,连解释也不给一句,径自离去。

      她只是春蒐众多随行的世族女娘之一,没有什么分量。衡阳叮嘱时也只说挑一间干净的,位置还是偏僻。

      他很别扭,总是这样别扭。

      她最初怕他怕到缩躲在东宫廊柱后,观察他是否回府。听见骑倌问好的声音,就吓得一发抖。

      他路过时发现她,冷淡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赶紧上去请安,又拿不明白是叉手、跪拜,还是道万福。

      本朝跪拜是大礼之大礼,世家女郎平日谒见储君用不着。她只在第一次见他时跪过。

      云弥就道万福。那时李承弈将佩剑丢给随从,抱胸看她:“近些年女子行万福,双手束右。”

      她这才意识到居然做错。万福是女娘从小到大所施礼节,不可思议的错误。笨拙要换边,听他淡笑出声,伸手横抱:“不必了。”

      没有情意的时候,就已经没有礼节。相处怎么能不为难。

      云弥认真盯着碳火,不再去想。

      *

      春蒐至第三日,已不如昨天那般热闹。各家皇亲贵戚公府侯门的儿郎们三三两两盘坐吃酒,女孩们则围拢在一处闲话。

      能跟来皇家春蒐的小郎君小女娘,家中爵位都不会太低,少说也得是个郡公。彼此之间都颇为相熟,又动辄沾亲带故,聊的话题自然就私密一些。

      比如现下,房陵郡王家的齐三娘月圭,就红着脸苦恼亲事:“你们是不知道,楚王人虽生得孔武,却委实是个呆子。那日他邀我去西市,我欢天喜地打扮了去,他却一本正经道,‘小娘子这般簪金戴银,虽然好看,却极易被西市那些个白日闯、跑灯花盯上’。”

      楚王正是当今圣上第七子李承宽,李承弈同父异母的阿弟。

      她卖了个关子,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女郎不懂这些民间戏谑,便有心急的催问道:“这白日闯、跑灯花是何许人物?”

      齐月圭便耸了耸肩:“贼。我当这些名字好听,以为他被我妆容惊艳,却原来只是怕我被偷走财物。”

      一阵低低的笑声便响起了。

      这真像楚王会做的事。去岁皇帝万寿,他喝多酒忽然大喝一声,跟着武乐耍起佩刀,不慎左脚踩右脚,仰面倒栽。

      平阳郡主笑了半晌,歪歪脑袋道:“我们李家的儿郎,多半不通人情。瞧太子堂兄,瑶环瑜珥的人物,如今亲事也没个着落。”

      话题骤然被引到李承弈身上。

      云弥原本跟着浅浅地笑,听得这一句,挑拣桑葚的手指停下。

      什么瑶环瑜珥。时下贵族郎君多讲求柔和风度,翩然君子。

      他有什么?

      脾气并不多好,礼节基本没有。她比他小整整四岁,他总是教训她。

      硬要说长处,生得着实不错,高大英武。

      衡阳从她掌心里把桑葚偷过去,扬声道:“我阿兄才不是因为不通人情。他只是挑剔,非要寻个同他两情相悦、相知相惜的好女娘。”

      云弥垂眸。

      忽然就想起昨夜,他恶声恶气说了那句“你这不知挂靠的小女娘”后,又不知哪来的气性,将她翻转过去,咬字道:“再有,虚与委蛇之辈,我最不喜欢。心不在一处的人,最是可恨。”

      气性不小,心性飞扬。动辄恼她,时不时还找她吵架。但是又不许她真的自轻,也不曾伤害她。

      真是一个古怪的郎君。

      云弥再次出神。眼前掠过一面衣香鬓影,然后是温柔的声音:“檐檐?可要试试这杯扶芳饮。”

      她抬起头,正是方才说话的齐月圭。

      随国公府和房陵郡王府虽无姻亲,但祖上都是前朝时的柱国将军出身,世世代代都算亲厚。前几年国公府办女学时,月圭每日都来听讲,同云弥是前后座。

      是以云弥也没有多想,抬手接过了那盏泛着碧绿色的春饮:“香甜。多谢荆溪。”

      民间女娘不会特意取字,序齿相称即可。但世家为女孩起字的不在少数,叫字就更得体些。

      齐月圭瞥瞥左右,见她身侧的衡阳坐不住,已经吆喝人去打马球,便一倾身:“较之昨日的乌梅饮,如何?”

      云弥果然不解望着她。

      她以为是李承弈送的。这人待她态度不怎么样,但送礼物不经意又用心,她习惯了。

      齐月圭抿嘴笑一笑:“不是衡阳啦。”

      又促狭眨眼睛,声音更低:“是有人生怕唐突你,才叫女使假借公主名义,想讨檐檐一个开心。”

      云弥哪还有不清楚的,放下那盏扶芳饮,双手蜷起:“你打趣我。”

      齐月圭扯一扯她袖口:“你随我来。”

      她引着云弥绕到营帐后,又向东走约半里地,才将她带到溪畔一处山坡上站定。

      怕她紧张,轻握住她手:“檐檐,是我二兄。”

      “因你也及笄了,我先前就特意同你二姊打听,可她说你从未同人议亲。那我二兄倾心,也算顺当。先问问你的意思,想来不会错。”齐月圭恳切望着她,“我知此举冒犯,可他自己也说,寻过许多由头去找魏公,想谈及你,都被魏公不轻不重躲了。我就猜,姻亲一事,你是要自己看的。这也不奇怪嘛,长安城里自己拿主意的贵女可多了。”

      门第高的女娘给自己拿主意是很多,可她还真不是。

      是因为有那人在,她如今有用,父亲不愿横生枝节。

      云弥叹气,又觉也无妨。堂堂正正回绝,总好过不明就里叫人牵挂:“齐家阿兄现在何处?”

      齐月圭眼睛一亮,向不远处努了努嘴:“他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能和你说上话呢。”

      齐璋收到阿妹招呼,显然也是惊喜过望。先是大步往这边跑,跑两步又觉得失礼,蓦地停下脚步,抬臂摆正幞头,还觉不够,低下头打量自己一番,去拍袖衽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直逗得月圭笑弯了腰:“我二兄向来是端正郎君,今日怎这般出丑!”

      云弥对这二郎君毫无印象,更不可能给他希望,亲见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松了眉眼。

      原来小郎君和小娘子的“一开始”,是应该这般惊慌单纯的。

      月圭又附到她耳边,窃窃道:“我二兄名璋,表字弗远,你跟着旁人唤二郎君或弗远阿兄就是。我去站岗,你同他好好说。”

      齐璋好不容易走到云弥跟前,心跳已如擂鼓,又见月圭背过身来做鬼脸,更是窘迫:“三娘子。”

      “二郎君。”云弥温温一笑,“荆溪说,你有话要跟我讲?”

      “正是、正是。”齐璋头一回离这副清丽眉眼这样近,不由得攥紧了手,“想我阿妹也说过大致——我是,我是想问问三娘子,可有同人议亲?或是有相看中的郎君……”

      礼节在哪朝哪代都是重中之重,但如今男女风气绝不至于禁锢枷锁。少男少女径自瞧对眼,而后分头央求家中长辈,喜结连理是大好事,即使不成,于名节也无碍。

      他鼓起勇气问是应该的。

      云弥摇头。

      他便释然长出一口气,展颜道:“其实阿妹也说你没有,我怕她信誓旦旦,只是想撺掇我行事。如今亲耳听三娘子说没有,便放心许多。”

      云弥这回没有笑,稍稍偏过了脸:“二郎君找过我阿耶?”

      齐璋正想说起此事,似乎有些苦恼:“是。三娘子有所不知,我在秘书省行走,同令尊也有些交情。原是想先打听一番娘子情状,可令尊不大愿意同我谈,寻了些理由过府拜访,也未能得见娘子。这才冒昧求我阿妹,从中牵线搭桥。实是对你不住,我向你道歉。”

      说罢,他认真弯腰行揖礼。

      云弥收一收袖,以屈膝回礼:“二郎君不必如此小心。你且说吧。”

      她很客气,但又很漠然。

      齐璋心里就是一沉。

      月圭肯定已经传过话,她必然知道他是心悦于她。这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陈情,甚至求娶。

      她的反应却这么平淡。更像是想他快些把话说完,她好拒绝。

      可好不容易才面对面见到人,他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打起精神,又是一揖:“承蒙三娘子宽恕,那我斗胆直抒胸臆。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娘子海涵。”

      偷偷掀起眼皮觑她一眼——好吧,还是没什么反应。

      算了,她不害羞,他羞一羞也没什么。齐璋脸颊泛红,到底没敢看她:“不知小娘子可记得。去岁中秋,圣人于大内池苑举办诗会,三娘子对的是,是‘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云弥费劲想一想,点头:“是。”

      “那上联是,‘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齐璋是男子,竟也青涩到羞红耳朵,“是我写的。小娘子所对,恰好是我的诗。”

      中秋诗会不问来处,也不必寻上家,人人皆可随意作答,尽兴离开。她答完,就被阿姊拉着去吃樱桃煎,丝毫未放在心上。

      云弥不知会有这样的巧合,无措退一小步:“原是这样。”

      “正是。当夜坠兔收光,三娘子一身豆绿襦裙,在月下风姿绰约,文采斐然,叫人目之难忘。”他很小声道,“弗远……弗远心悦小娘子。”

      然而,去岁中秋是她此生第一夜。和她并不熟悉的郎君。

      云弥脸色白了一白。

      齐璋浑然不觉,还在回忆:“那日过后,我便向我家三妹打听娘子。听闻你已及笄,但还不曾议亲,便有些着急,生怕赶不上,之后更是几番蹉跎。我想,实在不能再拖了。恰逢春蒐出行,避开长安人多眼杂,亲自问一问小娘子的意思。”

      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再度看向云弥:“房陵郡王府,大房行三,齐璋齐弗远。我虽非长子,不能袭爵,也只领了个著作丞的职位,比不得武将驰骋。但著书修史,远离朝阙争斗,也算富贵闲人。我今日便敢起誓,若得娘子首肯,必倾心相待,护佑娘子一世平安。诚问娘子意下,是否愿同某相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扶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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