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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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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是想象中充满尸骸、瘴气、凶兽、毒虫、恶植以及永恒黑暗的模样,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耀眼温暖的光芒,光辉灿烂到让他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甚至能闻到身下花草的清香,沁人心脾,芬芳温暖,在浓郁的血腥味中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剧痛让他无法思考,鲜血的大量流失让他濒死。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他恍惚地想。
如果是这样安宁的地方的话,那死亡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啊。
从出生时起就听闻的谶言终于要落地,多年前的伏笔也终于要收归,世人的唇舌终于刺穿了他的躯壳,命运的双手终于扼死了他的魂灵,花总会枯萎,雪总会融化,白天之后总是黑夜,故事的最后总是结尾,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终局,而他的终局终于也已经到来。
几近白骨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在眼前,被腐蚀的双眼怔怔地望着那掩藏在青翠草叶中的纤细手指,这只手被打断过,被踩踏过,被刺穿过,这只手掬起过泉水,盛放过残雪,拿起过荷叶当雨伞,捧起过残羹冷炙作餐饭,抚摸过奄奄一息的小狗脏兮兮的毛发,捡拾过朱楼坍塌后散落一地的砖瓦;这只手曾虔诚地合十,求拜于神佛之前,也曾在忍无可忍之时,用刀刃刺穿恶人的双眼。这只手陪着他度过了一十三年,陪着他度过春秋冬夏,陪着他遭受苦难困厄,也陪着他路过无数的风景。
而现在,这只手要继续陪着自己腐烂,陪着自己化为泥土。
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出了双眼,是血吗?还是泪水?
泪水?可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呢?
他问自己。
他的感知正在缓缓抽离,意识沉沦于漆黑的潮水,可他却固执地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你为什么会流泪呢?
是欣喜于苦难的终结吗?是悲哀于生命的坎坷吗?是愤怒于命运的不公吗?还是,在遗憾呢?
可你,又在遗憾什么呢?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值得你遗憾的事情吧?没有属于你的家,没有等你归家的人,没有任何属于你的东西,没有任何在意你的事物。
这样的世界,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他问自己。
但在问题得到解答之前,他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很轻,仿佛一片雪花落在梅树枝头。
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的呼吸太急促,太混乱,以至于他很难捕捉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声响。
可是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人难以忽视。
他本来沉寂的心跳忽然再次搏动了起来,逐渐冷却的血液拼尽全力燃烧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无比渴求那脚步声停下,停在自己的身边。
在那片衣角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拼尽全力扯住了那漆黑的衣角。
口舌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救我......”
他说。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
离开这样的世界,本身就值得遗憾。
他原来是还想活着啊。
他本以为自己对活着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但事实是,在真的濒死的时候,对生的渴望忽然到了极致,他从未那样渴望活下去,渴望阳光和雨露,渴望这个世界再拉自己一把,渴望到可以拿自己的一切去交换这个机会。
但他拼尽全力伸出的手被拒绝了,那深陷于温暖柔软的光芒的墨色衣摆轻蔑地无视了他卑微的求救,就像他所遇见过的那些人一样。
他忽然又有点想笑,笑自己莫名其妙的执念,笑自己不值一文的人生。
被拒绝的手再次无力地垂落,合不上的双眼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小草,那是一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野草,随处可见,卑微下贱,千人踩万人厌。
可他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片衣摆从他的眼前路过,直至消失。
是啊,他想,自己的悲喜对这个世界从来都无足轻重,自己的遗憾又能有何紧要呢?
这样的世界其实是很好的,只是对自己不好而已。
他的视野变得模糊了,这次流出的,或许是血。
但千不该万不该,朦胧之中,他的目光却偏偏不小心越过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指,越过青翠柔软的草叶,看到了野草身后的一株植物,花瓣幽蓝,花蕊赤红,在灿阳之下,光华流转,摇曳多姿。
不似凡物。
玉锵放下了笔,玉白色的笔杆上雕着精致繁复的云纹,散着莹莹的光。
花费了近两个时辰,他终于将流霞扇的制造材料和炼制过程等整理记载了下来,并镌刻进玉简中。
而此刻已经是月上梢头,皎皎月色倾落,如一场看得见却永远难以捉进手中的美梦。
玉锵转了转有些僵硬的手腕,执起酒盏,将盏中残余的青竹酒一饮而尽。
起身,将玉简和流霞扇放进藏书室内,玉锵准备去沐浴放松一下。
他走到珠帘前,抬手撩起由淡青色灵玉串成的垂地珠串。
可正在此时,他今天特意留下一丝神识照看的那朵天冬花的气息忽然消失了。
玉锵先是一怔,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暴怒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下一秒,他消失在了原地。
被撩起的珠帘在失去依托后孤零零地坠落摇晃,彼此击打出清脆的声响,回荡在空寂的石室里。
瀑布垂流,落雪潭边,玉锵冷眼看着被银白丝线悬吊在半空中的人,几根银线萦绕在他的身侧,凛光闪烁,如伺机而出的毒蛇,随时准备用尖利的獠牙撕碎猎物鲜活的血肉。
竟是自己大意了。
玉锵没想到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生命力居然如此顽强,更没想到他竟然胆大包天到敢吃了自己的灵植。
安心等死不好吗?
玉锵冷眼打量着男孩,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那株天冬花的强劲药力已经让新生的皮肤覆盖了大半曾经裸露的血肉筋脉。
天冬花乃地阶上品灵植,药性暴烈,只有经过炼化它才能温和地释放自己的药力,直接吞下整株天冬花无异于在赌命,压得住那是救命灵药,压不住,那狂烈的药力能把人撕碎成一滩碎肉。
不过这半死不活的男孩竟是压住了天冬花的药劲,倒是不一般。
男孩纤细脆弱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牢牢牵扯,毫无挣扎余地。他的脸色青紫,呼吸微弱,胸口微微起伏着,他后半张头皮没了,露出白森森的颅骨,前面一半的头发被水沾湿,黏在他的颜色不一的脸上,看起来凄惨又滑稽。
几道浅白色的光芒快速地流转在那人的血肉之中,像一根根纤细的银针,认真缝补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身躯。
玉锵眯了眯眼。
下一秒,银色的丝线猛然绷直发力,就这么硬生生拽下了男孩的右臂,瞬间鲜血泼洒如暴雨,红色白的骨骼裸露在月光下,像是过年前夜宰杀的畜生。
男孩躯体内天冬花流转的光芒来到右肩处停住了,闪烁了几下,似乎在疑惑这里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剧烈的疼痛瞬间唤醒了昏睡中的男孩,他浑身颤抖,难以控制地痉挛着,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玉锵只看得他因疼痛而扭曲的下半张脸。
但他没有惨叫出声,硬生生把尖叫按死在了胸口里。
“倒是个硬骨头。”
玉锵嗤笑一声,折射着月光的银线乖顺地缠绕上他的手指。
没有回应。
空气中只有粗重又不均匀的呼吸声和一些意义不明的气音,男孩的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本尊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玉锵难得起了点玩心,右手中盘桓的银线轻盈地刺破空气,缠绕上那人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左臂,慢慢地开始发力,他这次故意拉长了时间,让这个小偷好好体会一下自己血肉撕裂筋络崩断骨骼分离的感觉。
玉锵好整以暇地盯着那个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断颤抖的人形,神情悠闲得仿佛是在酒楼听曲儿喝茶。
这次的过程很缓慢,银线发力的同时天冬花还在拼命修补这新增的伤口,于是玉锵的银线和天冬花的浅白色光芒形成了短暂的拉锯之势,摧毁和重建同时发生,生与死在呼吸之间交替,而代价则是被无限拉长的痛苦,无止无休。
这场漫长的折磨直至玉锵觉得无趣才结束,银线突然发力,那条左臂瞬间被丢在地上,银线迅速地缠上了小偷摇摇欲坠的上半身,扶稳了他的身体。
“咳咳...”男孩低低地咳了几声,虚弱得像是清晨的月亮。
他干裂渗血的双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是玉锵并不在乎男孩的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具残破的躯体,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个人多了两条腿。
于是银线如刀,在空气中轻盈飘散,切豆腐般齐齐地割断了那两条腿。
这下顺眼了。
他不该有双臂,是他抬起双臂摘取了天冬花。
他亦不该有双腿,是双腿支撑着他挪到了天冬花的身边。
自然,他也不该有头颅。
是他的唇齿咬碎了那朵花。
血液奔涌,浇淋着花草,也浇淋着月光。
银线蜿蜒地缠上了男孩的黑发,如蛇行,如藤蔓,也如爱人缠绵悱恻的吻。
“你看,”玉锵轻叹一声,语气温柔起来,“你是不是还不如刚刚直接等死呢?”
缠绕在头发上的银线微微用力,把男孩低垂的头颅揪了起来,并撩起了挡在他眼前的黏腻发丝,男孩的左眼眼皮才长好了一半,可以看到正在新生的眼球。
玉锵眼眸微眯。
那是一双深紫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带着飘零和破碎,带着忍耐和水光,带着麻木和孤寂,带着无尽的荒芜,带着风一样的空洞,就这么出现在玉锵的眼前,毫无隐藏,毫无躲闪,坦荡而□□,玉锵甚至感觉能从那双眼睛里直直地看到他的心。
那是毫无保留的眼睛,混沌复杂,却也澄澈至极。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有,却独独没有玉锵预期的怨恨。
可玉锵想要的,偏偏就是这人怨恨的目光。
玉锵眉头微皱。
男孩咳出几口血,苍白的双唇沾染上些许过分艳丽的血色,他努力尝试着开口,却只呛出几声气音。
玉锵冷漠地盯着他,黑瞳幽寂,那是连月色都无法涉足的领域。
几次尝试后,男孩终于吐出了一个完整的字节。
“对...”
一瞬间,似乎连风都停了下来,月光凝固,喧哗的瀑布冻结,花不再摇曳,星辰不再闪烁,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似乎世间万物都想让玉锵听到男孩那句细如蚊呐的话语。
“对不起。”
玉锵的指尖像是被锐利的针突然刺中了,微微颤抖了一下。
然后他冷笑一声,“你倒是有意思。”
他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抚摸过那只深紫色的眼球,仿佛春风抚摸过一朵花。
然后,沾着黏液和血液和指尖划过男孩血肉外翻的鼻梁,划过男孩沾染血色的双唇,划过他尖细的下巴,一直滑落到他脆弱的脖颈。
玉锵一把攥紧了他的喉咙。
男孩无力地颤抖了一下,咳嗽几声,目光涣散。
玉锵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捏碎男孩的颈骨,窒息感让男孩本能地挣扎起来,他张开嘴,试图呼吸,却无济于事。
玉锵冷眼看着男孩的脸色逐渐青紫,双眼上翻,如同濒死的鱼。
在最后一刻,玉锵才放松了手上的力度。
男孩猛然咳嗽起来,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玉锵堪称温柔地抚摸着手下那脆弱纤细的脖颈,薄薄的皮肉之下,男孩刚刚开始成长的喉结像一块小小的山丘。
“为什么道歉?”玉锵平淡地开口。
好不容易把气喘匀,男孩就听到这么一句,他勉力抬眼看向玉锵,试图读懂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可模糊的视线里,只隐隐约约看得到摇曳的月色和一双漆黑的眼睛。
但男孩无端觉得,这个问题的回答,会决定自己的生死。
他并没有思考多久,他的身体也无法支撑那么久。
“因为...咳咳...因为我吃了你的花。”
他说了实话。
男孩感到那个人盘桓游移在自己脖颈的手指停了下来。
玉锵收回了手,银线卷来一片竹叶,玉锵用竹叶慢慢擦干净了指尖的黏液和血渍,他的神情专注,似乎在完成一项莫大的工程。
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却隐没于他的目光。
被迫仰起头的男孩不得不看着这一幕,天冬花将他的命牢牢地锁在濒死一线上,一分一秒的时间都在混沌中被无限地拉长,男孩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但他仿佛捱过了无数的春秋,直到模糊的视线里那片不甚清晰的绿色悠然飘落,他才感觉到身上的桎梏猛然松开。
砰——
不大不小的一声,男孩被正面朝上丢弃在地。
剧烈的疼痛让男孩的大脑瞬间空白,肌肉下意识地紧绷,眼前只有大片大片无规则晃动的黯淡光影。
银线把地上散落的四肢捡起,一一放置在它们应该呆的地方。在男孩躯体内乱窜浅白色的光芒终于发现之前丢失的东西好像又回来了,闪烁了几下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勤恳修补。
混沌中,男孩听到两个冷淡的字。
“张嘴。”
他下意识地照做。
有什么东西被丢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瞬间融化,一路流入他的五脏六腑,暖融融地渗透进他干裂的筋脉。
玉锵垂眸看着奄奄一息的男孩,仿佛在看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兽,片刻后,他才施舍给了男孩最终的审判。
“你死不了。”
男孩的眼珠动了动,望向了玉锵,然后又很快惶恐不安地移开目光。
他再次努力地伸出手,扯住了玉锵墨色的衣摆。
“谢..谢...”
玉锵漠然地看着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
如此苍白,却又有着滚烫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