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在下》旧城北里

77、自戕

　　紫宸大殿宏伟之极，金砖碧瓦，灿若琉璃。

　　若是遇上旭日初升便能重现金光抚顶这一盛景，可惜，今日下雨了。

　　有人说如果有幸能看见那琼霞碧玉似的场景便能连日好运，可现下倒像是故意似的，连绵细雨不曾间断，缓缓冲刷着长街上已然凝住的血红。

　　渡苦如何也想象不到，晨起还喝了一盏茶，在瞌睡中听着小徒孙数落着想养神兽，这么一晃的功夫竟然成了他青屿的灭门之日。

　　他叹了口气，指尖的光芒消散下去，“何苦呢。”

　　纵使修为再深，面对如此多且强劲的敌手也会被生生耗到油尽灯枯。

　　他如今佝偻身子，哪里还像是平日受人尊仰的圣人，明明只是个失去一切迟暮老者而已。

　　“都是几万年前的债了，何必冤冤相报。”

　　他仿佛一下子苍老到了根里，腰背怎么也直不起来，三千白发，三千烦恼。

　　到如今，却是让他这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这笔帐自始至终没有结束，只有无休无止的迫害与怨恨。”龙王怒目而视，口中喷出的热气灼烧着面前的一切，那张巨口仿佛要吞天噬地，它一声龙吟，驱动千百条龙族奋起厮杀。

　　“今日洗我龙族万年屈辱，今日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这种场景过于壮观，不论是路栖云还是沈琼玉都是平生未见的，那龙的一生嘶吼，像是用尽毕生力气，通天彻地，响惯云巅。

　　紧接着便是此生难忘的一刻，成千上百条巨龙冲着大殿之上的老者而来，井然有序，哪怕前者已然被斩于掌下后者仍旧不枉死生，奋力相博。

　　龙躯体长，于云间翻腾蛰伏，最终隐入尘烟。

　　大量龙族的攻击让渡苦也逐渐支撑不住，只见自他指尖一道光芒，一剑斩杀一龙，而后猛然间光芒褪去，一时间没能立刻防守，便叫从身后袭来的一条小龙钻了空子，一口咬掉了他的一条手臂。

　　那条小龙应当不大，估计也就百岁而已。

　　渡苦虽然没了一臂，却一点都看不出痛苦来，从袖子中缓缓流淌出红色的血液不一会便将那身寻常便衣染了半边通红，他默默看了一眼，叹息道，“衣服弄脏了不是？这么心急做什么，你一时痛快了，我这徒儿若是醒了又要数落我。”

　　他仅存的那只手张开一道网，将自身全都护在其中，金线纵横交错，排列整齐，只见那张网已他自身为中心点不断向外扩张，只要碰触到的龙族便在顷刻间将那庞大的身躯碎为肉块。

　　“我不想赶尽杀绝…..”

　　渡苦将灵力全数灌注到法器之上，将剩余的龙族逼退。

　　大抵是知道了想要杀死渡苦难上加难，退走的龙族起了其他的心思。

　　他们远远游荡在紫宸金顶四周，并未继续攻击那老者，而是转瞬间便向着玉生烟去。

　　“他们想通过杀玉生烟来让那老头显出漏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老头宝贝徒弟的很，软肋都不知要藏好。”路栖云远远看着，他身处于玉生烟的后方，因而那些龙冲着她而来的场景分毫不差的也映入了路栖云的眼中。

　　如此大的压迫力。

　　可她似乎还在昏迷，难道玉生烟就是这么死的？葬身龙口，撕扯殆尽？

　　龙转瞬至眼前，甚至近到连口内獠牙都能看的清晰，在即将一口咬下之时，身后突然金光一闪，那张灵力编织的网突然破开重围将玉生烟罩在其中。

　　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巨大的身躯停留在半空，逐渐粉碎成肉泥纷纷砸向地面。

　　“休伤我徒儿。”

　　话音未落，成千上百的龙族驾云而上，张口间将那具已然没了法器护身的垂暮身躯撕咬殆尽。

　　血肉成泥，吞吃入腹。

　　方能解恨。

　　法器并未因为主人的身陨而失去光泽，相反那道金光更加强盛，围绕在玉生烟身旁，分毫近不得身。

　　正当路栖云以为龙族会想尽其他办法屠尽青屿最后一人之时，那些龙族却不约而同掉头离去。

　　直到云端再无凶兽身影，密密麻麻的小雨顷刻间突然大了起来。

　　路栖云不得不捏了个决，在沈琼玉和他自己的头顶上起了一层防护，能够隔绝大雨保持干燥。

　　“后来这帮罪魁祸首去了哪？”他们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向着更东。

　　沈琼玉摇了摇头“青屿一落，蓬莱倾覆，龙族一去再无踪影。”

　　路栖云，“这一百年消声觅迹，很难不让人觉得是有其他所图。”

　　“可是事到如今，却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沈琼玉伸手，探出了路栖云制造的保护结界，大雨倾泻而下，砸在他的手心里再顺着胳膊沁湿了衣袖。

　　如此大的雨，似乎是想要冲刷掉蓬莱现如今所遭受的一切。

　　远处大火熄灭。

　　木料燃烧后留下的焦糊味道很是难闻。

　　这座存在了三万余年的仙岛在这一刻如此安静。

　　路栖云将沈琼玉的手拉回来，仔仔细细用衣服擦干了，“还没结束。”

　　“嗯，结界还在。”

　　他自然注意到了，一开始阻止他们打扰的结界依然存在。

　　方才还在闪着金光的法器突然一暗，自玉生烟的周身围绕数圈最终缩成了一枚小金镯子戴在了玉生烟的胳膊上。

　　法器认主了。

　　一般情况下，自己的贴身法器只会认自己，其余人是不能催使的，但是渡苦真人已经不在，他在临死之前将法器给了玉生烟，那么这法器的新主人便是她。

　　大雨的冲刷洗涤净了街上血红，在这雨幕中，玉生烟醒了。

　　似乎是在这之前她受到了什么冲击，导致自身陷入了昏迷，玉生烟在醒过来的瞬间还没能立刻明白此刻情况，略带迷茫的四处望了望，在看见四周同门的尸体后猛然尖叫起来。

　　她像是疯了又或者是臆症，嘴里一直在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路栖云自然知道窥探百年前的人生悔事并不能改变什么，可玉生烟哭的那样难过，让他心狠狠的揪了一把。

　　似乎普天之下的美好消失无踪。

　　二人沉默着看她哭到声嘶力竭。

　　沈琼玉的拳头握得紧，可就算是他也无法冲破这道结界的阻拦，时间亘古绵延，跨过熙攘百年，眼前所见皆是当时所现，可不管如何，他也只是个局外人。

　　现在的到来，改变不了任何事。

　　沈琼玉的手在宽大的袖子中紧紧握成拳，那股浓重的无力感从指尖的钝痛刺到手心里，月牙状的痕迹深深留在皮肤之上。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玉生烟绝望的大吼一声，哭声停止了，取而代替的是笑。

　　这笑声听起来无限凄苦。

　　只见她仍旧跪在那处，一伸手将旁边不知是谁的佩剑拾起来。

　　“师尊！徒儿是千古罪人。”

　　一侧的手上，那条金镯子还挂在腕，她用雨水洗剑，明晃晃的剑刃寒光乍现，自那之上映出来一双决绝的眼。

　　刀架颈侧。

　　“住手！”路栖云下意识的喊出口，却没能换来玉生烟的半分迟疑，她侧过头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又或者根本就没看。

　　寒光一闪而过。

　　蓬莱第一百二十七代掌门玉生烟，自戕而亡。

　　那朵朝露中的牡丹最终倒在了雨夜寒潮中。

　　沈琼玉怔怔看着突然发生的这一切，心中怒火中烧，一道剑气劈在结界上，清冷声起，寒意逼人，“阁下，适可而止。”

　　这一下确实将方才的结界劈开了，亭瞳的身影逐渐在原本的空地上显露出来，可他却看都没看沈琼玉，反而眼神温柔的望着已然倒下的那具尸身。

　　大雨骤停，乌云散去，长街之上的尸体在一个个消失，刚才那些被烧毁的屋子，被杀掉的人又重新鲜活起来。

　　脚边的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回留，最后融到玉生烟的身体中，脖颈那道狰狞的疤也开始愈合。

　　亭瞳蹲下身子，颇为怜爱的为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才看一次就受不了，你可知我每日都要看一遍。”他叹气，“一百年，三万六千多个日夜，我每天都要看上一遍她如何长大再如何死去。”

　　“阁下不妨明说，让我们看这些究竟想要做什么。”

　　“说你是傻的，果然是傻的，哪里是我让你们看的。”亭瞳将倒在地上的玉生烟扶起来，他极是深情的注视了一会，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只是这片刻的功夫，路栖云猛的发现，刚才还是少女模样的玉生烟身体似乎一直在缩小，也就眨眼的功夫，亭瞳怀中抱着的便成了他们初见时候的女童身量。

　　“是她做的，你们能进来，能看得到这些，是她默许的。”

　　亭瞳动作极其轻柔。

　　“蓬莱中所处的幻境原本只有一天，就是刚才你们见到的，她….”亭瞳似乎说不出口，半晌还是继续道，“她自尽的那一刻，是她把自己囚禁在了那一天，用来惩罚自己。”

　　“我试了很多种法子，想要将她解救出来，可是中间出了差错，她有了自己的一生，可这一生又短到仅仅一天。”

　　白胖胖的小手动了动，玉儿打了个哈欠。

　　“原本我以为，就算是千年，万年都会如此循环下去，却不成想你们来了，蓬莱自从被结界隐匿之后从未有人进来过，是玉儿的意思，大抵….”

　　他的话没有说完，怀中的小童睁开了朦胧睡眼，她似乎一点都不害怕，眨巴眨巴看着抱着他的男人。

　　“泥似谁呀。”

　　他温和的笑了笑，“我叫亭瞳，是你未过门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