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回音》南疆褚辞

1、电话亭

　　2012年的夏天，小山城，天气良好，万里无云。

　　一路踢着个玻璃瓶盖，蔺昇的手揣在兜里，一步一晃，他要去书店。临近大路口的时候把瓶盖踢掉了，蔺昇看着那瓶盖一路滚到一辆正在行驶的车的前轮边，心里有些紧张起来。前轮碾过了，后轮也碾过了，没有爆胎。蔺昇对车轮的认识还只停留在他那辆在广场骑行时被玻璃碴扎破的自行车上，于是有些失望地撇撇嘴，继续向书店走去。

　　走近书店的时候，他又看见那个小孩在书店旁的电话亭边捡石子，他决定今天去跟他打个招呼。

　　“喂？是警察吗？新华书店门口有个小孩在捡垃圾。”蔺昇跑过去抓起听筒，假装给警察打电话，故意大声对着小孩的背影喊。那个蹲在路边正一心一意地捡石子的小男孩听到后只是转过头来瞥了蔺昇一眼，然后又转了回去继续看石头。蔺昇觉得很没意思，他像个小丑一样在路边对着听筒大吼，有路人侧目。那小孩听着蔺昇的牢骚，过了一会儿又发觉什么似的转过来对蔺昇说：“那个电话亭是坏的哦，打不了电话。”

　　蔺昇一愣，生气地将听筒撂下，跑过去抢走了一块男孩的石头。

　　“就当是送给你的了。”小男孩完全没有恼怒，反而又挑了一块更加圆润的鹅卵石递给蔺昇。

　　蔺昇有些意外地看着小男孩，男孩也转过来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问道。

　　“蔺昇，蔺相如的蔺，毕昇的昇。”

　　“哦，不认识。”小男孩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石子上，仿佛蔺昇没有来过。蔺昇克制住火气，问男孩：“那你叫什么？”“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呢？你爸爸妈妈没有给你上户口吗？”

　　小男孩不理他，还在摆弄着石子。蔺昇觉得自己真蠢，在大马路上陪着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傻孩子数石子玩，于是他站起身走了，他想起今天是来买书的。

　　蔺昇回到家，母亲叫他把外衣拿去洗衣房时他才发现那个傻小孩送的石子还在兜里。蔺昇握着那两颗石头，决定还是不要让母亲知道的好。他把昨天吃完剩下的饼干盒洗净摆在书桌一角，两颗石子放在盒子的正中央。晚上蔺昇梦见傻小孩了，他梦见那孩子在电话亭旁把石子磨成薄薄的一片，投进了电话亭投硬币的细缝里，给警察打电话：“喂？警察吗？实验小学的蔺昇把玻璃瓶盖踢到马路上将车轮子扎破了……”

　　蔺昇一下子惊醒了，醒来才记起那电话是不能用的。一看时间已经九点了，他赶紧穿好衣服，今天和同学约好了要去书店旁的电影院看电影。路过书店的时候那小孩还在那里，注意到蔺昇经过，他还向蔺昇打招呼：

　　“嗨！我知道蔺相如是谁了。”小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蔺昇装作没看见，同学问起也搪塞过去，他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昨天的愚蠢行为。

　　看完电影，小孩没在捡石头了，他坐在电影院的台阶上，见蔺昇走下来又冲他笑。蔺昇的一个同学看见了跑过去推了小孩一把，带着一种奇异的优越感冲他吼：“你不要再骚扰蔺昇了！他是实验小学的大—队—委！”吼完又一颠一颠地跑回来给蔺昇说：“没事，我已经教训过他了。”蔺昇没理他，看见小孩被推得失去平衡，额头磕在了台阶上。他额头渗出几丝血，一脸的疑惑，好像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推自己。

　　蔺昇不再看小孩，回头看着那个同学一脸媚笑的神情，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词是：虚伪。

　　蔺昇领着一堆簇拥着他的孩子趾高气扬地走了，蔺昇其实还想回头看看的，但是有人推着他向前走，他什么也没看见。

　　晚上新闻联播说有大暴雨，还发布了橙色预警。蔺昇有些担心，不知道在担心什么，他拿了两把雨伞，跟妈妈说要出去买东西。

　　走到半路的时候就下雨了，他将一把伞撑开，顶着狂风去书店。到的时候却只看到电话亭的灯在亮，灯下没有人。

　　雨越来越大，像是天神在泼水，蔺昇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他感到很气愤，但他知道这没有道理。回到家时蔺昇开始打喷嚏，当然也免不了一顿训斥，被迫喝了一碗热姜汤后，他也不生气了：也许只是去别的地方躲雨了呢？

　　半夜蔺昇开始发烧，后边一连三天没有出门。其实第三天蔺昇已经可以出门了，但是他突然不想和那些同学一起出去了，特别是书店。他在家看书，心不在焉。

　　第四天早上，蔺昇还是决定出去，他告诉自己他是要去书店买文具，不是为了其他什么。快走到书店时，他远远地望了一眼电话亭，旁边什么也没有，但走进他又发现，其实有一排小石子。他站在电话亭边向四周望望，过路的人行色匆匆，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他有些失落地拿起没用的话筒，对着话筒说话：

　　“喂？我找在新华书店门口捡石子的小男孩……”

　　“他在这哦。”蔺昇话还没讲完就听见了小孩的声音，“他在你背后的电话亭里。”

　　蔺昇抛下听筒跑到电话亭另一侧，果然看见了那个小男孩，他正拿着一支脱了漆的听筒冲蔺昇笑呢。蔺昇走近了些，挤进了小男孩的电话亭，小男孩把听筒放下，给他挪了挪位置。蔺昇看见他额头上有一条细细长长的缝。

　　“这个，不好意思”蔺昇抱歉地指指额头。小男孩还是冲他笑，想了想又摇摇头，大概是指“没关系。”两个人站着，都不说话了。

　　一会儿，小男孩蹲下，蔺昇也跟着蹲下，小男孩拾起一小块石头，兴奋地对蔺昇说：“你看！宝藏！”蔺昇疑惑地看看那块普通的石头，自己也捡了一块，并没有什么特别。

　　“你看它多么闪亮啊！像是蔺相如完璧归赵的那块和氏璧！”小男孩颇有些得意地扬了扬自己手里的那块石头。蔺昇一愣，想起那天小孩给他说他知道蔺相如是谁了，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他冲小男孩笑了笑，试图表达友好。

　　“你可以帮我取个名字吗？”小男孩见蔺昇没有嫌弃他，有些受宠若惊地开口。蔺昇想了想，挑出三个字，他将这三个字用石头刻在脚下的石板上，分别是：

　　“珉” “玮” “珩”

　　都是美玉无瑕，纯净美好的寓意。

　　“你选一个吧！”蔺昇指指地上的三个字，“都是…嗯…漂亮的石头的意思。”小男孩思考了半天，最终选了“珩”，他说这个字长得最复杂，应该不会吃亏。蔺昇因此笑了一会才告诉小孩这个字的读音。

　　“我叫小珩了。”小珩显得很高兴，临摹着蔺昇的字也在地上写了几遍“珩”，但是显然这对于他来说太难了些。

　　旁晚分别的时候，蔺昇给小珩买了杯果汁，小珩固执地要送他石头作为答谢，于是那天蔺昇回家时兜里揣着一口袋石头。他把每一颗石头都洗干净，放进桌角那个饼干盒里，“叮铃哐啷”得很好听。

　　蔺昇有时真的很想问小珩那天暴雨他去哪了，但是又不想让小珩知道他来找过，便旁敲侧击问他：“你下雨的时候一般去哪？”小珩正在玩石头，听了这话突然一脸狡黠地看着蔺昇，嘿嘿得笑：“等有人给我送伞呗。”蔺昇顿时红了脸，尴尬得又不知说什么好。小珩反而一改往常的腼腆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用胳膊肘去戳蔺昇，蔺昇一个没扶稳两人便双双跌倒在地上，而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互相对视的大笑。

　　2012年山城的夏天真的很热，小珩戳戳蔺昇的胳膊告诉他有人在金沙江边捡到过真的玉石，他也想要去捡一个送给蔺昇。蔺昇一边啃西瓜一边笑他，说玉石哪会想捡就捡呢。小珩抱着块西瓜坐着藤椅上，也不恼他，只是看着蔺昇嘴边的西瓜籽笑，两个小酒窝在烈日下熠熠生辉。不过小珩从来是说到做到，第二天他就柃着个塑料小桶跑到江滩上去拣石子了。蔺昇的家就住在江边，楼下就是金沙江，他从自己的卧室往外看时刚好能看见小珩赤着脚蹲在地上挑挑拣拣。

　　他把父亲的强力透光手电筒翻出来，噔噔噔跑下楼，告诉小珩用手电对着石头照能看见里面是不是玉。小珩拿着手电照了半天也没出来手里的石头是不是玉，抬头迷茫地看着蔺昇。蔺昇挠了挠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这管不管用，但是他就是想送点什么给小珩。

　　一连好几天小珩都在烈日下蹲在河滩边找玉石，有时蔺昇会去给他打伞，但更多的时候他都被锁在家里写辅导资料。蔺昇给过小珩一把很贵的遮阳伞，但是小珩说打着伞不方便，就是不肯收。于是蔺昇跑到商场里给小珩买了一顶白色遮阳帽，帽檐上还有台太阳能发动的风扇。后来他跟着母亲路过护肤专柜时才发觉可以给小珩买防晒霜，便开始每天做家务赚钱。

　　2012年，山城的夏天过得很快，蔺昇就要开学了，父母便更加严格地控制他的外出时间，一连好几天蔺昇都没有再出过门，小珩换了一片江滩拣石头，在房间里也看不见他了。蔺昇走神的时候总是会想小珩想他在做什么，想他有没有捡到玉石，想他是不是带着自己送他的帽子，想他几天没见到自己会不会也在想着蔺昇呢？防晒霜的钱已经攒够了，蔺昇买了一款最贵的儿童防晒霜准备晚上出门去给小珩。

　　这天傍晚，天开始阴沉下来，天气预报又在播报说有暴雨，蔺昇坐在沙发上又担心起来，与上一次不同，这次他知道自己是在担心什么。远处的天空传来雷鸣，雨很快就下了，蔺昇拿着两件雨衣跑出了家门，开始沿着江岸寻找小珩的身影。

　　雨越来越大，狂风吹起了雨衣的帽子，蔺昇的头发全湿了，他拿着一支手电筒在疾风中穿行，心里越来越烦躁。

　　走了一会儿，蔺昇看见前面的江滩上亮着一支手电筒，他连忙跑过去，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爸爸的那只强力手电在亮。蔺昇突然害怕起来，江水渐渐汹涌，波浪滔天，水位在极速上涨。他拾起手电，犹豫了一会，又继续往前面走，江水漫过了蔺昇的脚踝，竟有些刺骨。突然，蔺昇看见江面浮着一只红色的塑料小桶，正朝着他的方向漂来。蔺昇一把抓住塑料小桶，里面有他送给小珩的帽子，帽子里还有一块不起眼的石头。蔺昇彻底慌了，他跑上岸到附近的电话亭报了警。

　　警察在江里找了五天才找到小珩的尸体，蔺昇要去看，但是大人们不让，后来政府又紧急沿江修了围栏，蔺昇再没法去江滩了。那块不起眼的石头，蔺昇让父亲去鉴定了，真是块玉，但父亲说没那么值钱。蔺昇手里攥着石头，紧紧抿着嘴。玉石店里的人说可以打磨，父亲想把它磨成蔺昇的生肖龙，但是蔺昇想要刻字。

　　“刻什么字？”

　　“珩，‘珩璧玑琮?瑶瑟琴瑟’的珩。”

　　2015年夏，小山城，天气很好，万里无云。

　　蔺昇脖子上挂着三年前死缠烂打磨来的刻字项链，脚上踢着个塑料瓶盖，手揣在兜里，一步一晃地向新华书店走。走近的时候把瓶盖踢到马路上了，蔺昇冷漠地看着瓶盖在车轮下被碾成薄片，想起了3年前的那个夏天。他继续往书店走，远远地看见有几个工人正围着电话亭窃窃私语。蔺昇走过去，听见一个蓝帽子对白帽子说：“……该拆了……”蔺昇没有再继续听下去，掏了掏兜摸出一块硬币来。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在众人奇异的目光中将硬币投入细缝，拿起了听筒。周围的人渐渐散去，蔺昇依旧举着听筒站着，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提示音。

　　原来这电话是能用的。蔺昇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有人去修过它，但是当提示音里那甜美的女声让他拨号时，他输了对面电话的号码。很快对面的电话开始响了起来，“叮铃铃叮铃铃”地吵个没完，不少路人纷纷侧目，蔺昇不理他们，一直等着。

　　一分钟的铃声结束了，这次没有人接。蔺昇撂下电话筒，蹲在地上哭了，路过的行人听见他嘴里一直念叨着“小珩，小珩……”

　　但是小珩听不见了，电话亭修好了也听不见了。

　　山城夏日，葬下蔺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