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冬》一勺春犬

35、勾引

　　西鹬抱着雪茄盒转过身，点点头：“认识。”
　　他将烟摁灭在蓄了一层酒水的烟灰缸里：“她后台还有些遗物信封，你去看看，一并帮她处理了吧。”
　　“行。”

　　梁笑没有别的住处，饮食起居都在酒吧后台。
　　房间很整洁，看起来被打扫过一轮。衣柜里剩下几件修身旗袍，化妆台被清扫地一干二净，原本床的位置只留下一片尘埃。
　　床头柜里有几封信，三封来自加州，一封来自华盛顿。
　　她将梁笑屋子里的个人物品整理了一番，装进一个小箱子里，想了想，又将那个雪茄盒也放了进去。
　　华盛顿的那封落款是Daddy，1985年的来信，从未拆封过。
　　她抱着侥幸心理在邮局投信件时，写的是华盛顿的地址。父女俩的关系看起来不太好，但是女儿的死讯，那位父亲还是有权知道的吧？遗憾的事情太多，能少一件是一件。
　　就算那人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住址了。

　　西鹬从邮局出来，没急着回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草一木都是原来的模样，但狸水镇再也不是原来的狸水镇了。
　　纪敛冬好像就是在这里送个她一双红宝石鞋，再往前走一点，是阿婆以前经常洗衣服的地方。
　　“西鹬，你怎么回来了？”蓝初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西鹬浅浅回头，仍坐在堤坝上，任风吹着自己的头发：“处理点事情，今晚就回去。”
　　蓝初似乎在有意避开一些不开心的话题：“我的调研也结束了，过几天就走。”
　　西鹬苦笑道：“大家都走了。”
　　蓝初陪着她坐下：“西鹬，很多事情你是阻止不了的，不要为难自己。”
　　“我知道，我只是回来看看。”
　　她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只有接受事实的份。她心里其实很平静，因为她没看过梁笑和陈引是怎么死的，对她来说，他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和她的鸽子飞到别处觅食，她的金鱼消失在水里没有什么区别。
　　蓝初伸手将西鹬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温柔笑笑：“看完了就回去吧，狸水镇很小，不要困在这里。你之前那么努力地学习，不就是为了摆脱这里吗？”
　　西鹬望着水面青色的浮萍出神：“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停留了那么久？这说明，它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吧。”
　　蓝初原本上翘的眼角被风吹得更弯：“我只希望你不要太过自责，不要因为这件事打乱了你原本的生活秩序。”
　　西鹬沉默了好一会，看着停在破乌篷船上停下的鸽子飞走了才缓缓开口：“蓝初姐姐，纪敛冬找你谈过吧？”
　　蓝初褐色的眼球被阳光照出一种烫金属的颜色：“你听出来了？”
　　西鹬敛眸一笑：“说话方式太像他了。”
　　蓝初并没有想隐藏什么：“他只希望你未来过得好些，不要被任何事情影响。”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会一直帮助你，但不希望你因为他的存在改变太多。他可以在困难时拉你一把，但不可能永远成为你的依靠。”
　　西鹬听了话，有些不满地嘟囔道：“他一点都不懂我，谁要他成为我的依靠了。我只要他的爱。”
　　蓝初的眉毛长长的收入鬓边，说话的声音也是绵长的：“你也要站在他的视角想一想，他是个三十岁的男人，遇见你时，你才高中毕业。在这个时候他给了无亲无故的你很多帮助和陪伴，他一直把你当小姑娘小妹妹照顾，结果突然有一天，你却对他说，你爱他。他当然会吓一跳。”
　　西鹬圆溜溜的大眼睛横在那里：“这有什么好吓一跳的。”
　　蓝初凭着自己的理解分析道：“他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你对他的爱情是一种错觉。他会觉得是绝处逢生的求生欲望作祟，让你把这种欲望寄托在他身上，产生了类似爱慕的情感。”
　　西鹬瘪着小嘴否认道：“不是这样的。”
　　“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但如果他现在真的接受了你的感情，我会毫不留情地骂一句禽兽。”
　　西鹬不得不承认：“我其实也这样想过。”
　　所以，她刚喜欢上他时，纠结过好一阵子，要不要跟他说她的感情。后来那个暴雨天，她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出来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当时她理智一点，他们的情况应该不会发展得这么糟糕。至少，他们可以保持良好且稳定的联系。
　　蓝初道：“你们现在确实不适合在一起，他说的很对，你们这种情况下真的成了，就是对你在情感和精神上的霸凌。他这个年纪，早把你们小姑娘看得透透的了，掌握这种优越感的感情，就是不平等的。”
　　“我会努力，打消他的这种看法。”
　　对于追赶上他这件事，她很坚定，自从她确定了她的这份喜欢之后，一直都很坚定。
　　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蓝初望着少女无限憧憬熠熠生辉的眼睛，感觉自己被倒进了她眼睛里：“其实我觉得你们挺来电的，只是中间隔的东西太多。”
　　西鹬的勇敢令她羡慕，因为她面对的是就算鼓起勇气都没可能完成的事情。她透过西鹬看到了自己，和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
　　西鹬察觉到蓝初转瞬即逝的失落，小心翼翼地问：“蓝初姐姐，你法海和白素贞的问题有答案了吗？”
　　“法海爱众生，我便是众生中的一个。白素贞不可能自私地占有法海全部的爱，法海也不可能只渡一个人。”

　　临别前，蓝初提醒西鹬，可以去啼四桥监狱去看看那个人。
　　陆持头发剃短了，手脚上的金属镣铐摩擦的声音刺耳又使人心惊。他坐进椅子里，低着头不看她，只是恶劣地笑：“你怎么来了？因为我大学都不上了？”
　　西鹬开门见山：“我只想知道原因。”
　　“原因你不是最清楚吗？”
　　“如果你为那点小事去杀人，陆持，我真看不起你。”
　　陆持毫不在意地挑衅道：“你说是小事，那请问什么是大事？”
　　西鹬觉得不可理喻：“两条人命，不是大事？”
　　陆持扬着眉：“你说错了，是差点三条。我放了把火把影院烧了，那是罪恶的开始。但那姓纪的命大，自己逃出来了。”
　　西鹬紧紧捏着拳头，控制自己不要抖得太剧烈：“陆持，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陆持轻飘飘道：“我也认不出你了，西鹬。”

　　西鹬没在狸水镇待太久，第二天傍晚就买了火车票回北京。
　　火车第二天凌晨五点到的北京，西鹬没打算立刻回学校，她要趁着周末的时间去会会那个叫时问心的新闻记者。
　　她在金水日报的写字楼下等到九点，才有人来开了门。
　　她直接坐电梯上了金水日报编辑部的楼层，然后坐在公共区域的沙发上又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人来上班。
　　许核出了电梯门，就看见西鹬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她上前问：“请问你是，新来的实习生？”
　　西鹬站起来朝她礼貌颔首：“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时问心。”
　　许核听了名字，犹豫着问：“你找她什么事？”
　　西鹬张张嘴，又觉得先前的措辞不太妥当，思忖片刻，含糊其辞道：“有件事情我想跟她说清楚。”
　　“可是小妹妹你来晚了，她早已经因为上个月报导的一篇敏感命案被辞退了。”
　　西鹬抓住关键词：“我就是为那篇报导来的。”
　　许核急着赶人：“她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你走吧。”
　　西鹬情绪有些激动：“但是她那期报纸还在发行，还在误导很多人，你们报社不该针对那条虚假报导写一篇道歉澄清吗？你知道那篇报道对当事人的困扰有多大吗？”
　　许核一副老生常谈的样子：“娱乐板块，大家都当乐子看的，很快就会忘记的。”
　　西鹬倔强摇头：“我不认为一桩命案可以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许核觉得这小姑娘劲劲儿的，很有意思，饶有兴致地说：“你真想要澄清，直接去找她本人，何必跟我们报社纠缠？”
　　“你们报社既然同意出版，那便说明是默认了时问心的那篇报道。”
　　许核躲在眼镜背后的神情，精明地像只老狐狸：“妹妹，凡事少一点执拗。你不觉得去找本人要澄清更有说服力吗？”
　　许核说的不无道理，但西鹬很明显地感受到她在推卸责任。只是凭她一人力量，怎么可能撼动报社出一份澄清？于是，她退而求其次道：“那麻烦你把她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写给我，谢谢。”

　　西鹬手里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走出玻璃质地的高大写字楼。她回头望，只觉得这楼真高，能轻易将人踩在脚底碾碎。
　　西鹬下了公车，想找个人问路。
　　“西鹬，别去找了。”清亮如细雨般的声音响起。
　　西鹬心脏提起，有些不敢回头：“纪老师？”
　　纪敛冬无奈地将她扯回路边：“西鹬乖，回学校去。”
　　西鹬挣脱开他的手，扬起下巴，直视他的眼睛：“我想去哪就去哪，关你什么事？”
　　枯藤老树昏鸦的面容，他又苍老了不少。
　　纪敛冬声音很温和，想要融化掉她的不甘和赌气：“在生我的气？”
　　西鹬有点心疼，但仍然嘴硬：“您老人家做事当然有您的理由，我哪里敢置气。”
　　纪敛冬叹了口气，愁肠万千：“我觉得你应该慢慢适应没有我，没有狸水镇一切的生活，因为那是你以后的常态。我们一开始都知道，暑假之后我们就是陌生人了，不是吗？”
　　西鹬梗着脖子，一双水亮的眼睛如受洗礼的圣水，纯净地直抵人心：“我明白。你的矛盾和顾虑我都明白，但是你做不到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因为自己一时的恻隐之心就答应我，给我希望？你说不会不跟我联系，不会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可是你都没做到。你食言了。”
　　他什么事都瞒着她，连陈引和梁笑的死讯她都是看了报纸才确认的。
　　她没给纪敛冬开口的机会，又继续道：“如果那些答应我的话只是你想让我安心离开的权宜之词，那还是麻烦你收回吧，我不喜欢听那些违背意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