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逾冬》一勺春犬

32、纯真

　　清晨地阳光将铁轨照得宛若受洗台，蒸汽火车咳嗽出滚滚浓烟，刺激得人差点流下生理眼泪。
　　火车站里不少送孩子上大学的父母，而她有一个纪敛冬。
　　西鹬抱着书包坐在候车椅上，小脸埋在乌黑的长发里，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候车厅里光线不太好，水泥地板阴湿，墙上的裂痕如闪电。西鹬蔫巴巴的窝在一脚，像只被淋湿的小鸟，纪敛冬觉得还是她叽叽喳喳的样子更叫人放心。
　　纪敛冬为她买了一瓶水回来，温柔道：“路上时间长，盒饭放你包里行不行？”
　　西鹬缓缓抬头，将自己怀里的书包拱手相让：“你放吧。”
　　纪敛冬边整理她的书包边瞧她脸色：“昨天还说不紧张，今天怎么蔫吧了？”
　　“我开学了，你们戏也快拍完了，我家房子就空了。以前我上学，家里有奶奶打理，但是现在我走了，家里的小鱼鸽子还有花花草草都没人照顾了。”西鹬很是苦恼，她左思右想，突然拉过纪敛冬的手，“鸽子你们走了之后，它们自己饿了会飞到别家找吃的，这个我不担心。”
　　“嗯，我知道。”
　　“莲花缸里的金鱼不喂食会饿死的，所以你们拍完戏要么带走要么送给蚩葵，她家住在鸽子街18号。”
　　“明白。”
　　“我书桌上的那只湖蓝色水母最多还能或半年，你别让它死掉。”
　　“我尽量。”
　　“你如果见到陆持帮我说说他，他不听就算了。”
　　“好。”
　　“还有我家院子里的玫瑰花，你可以趁着它开得最好的时候摘下来上山送给无垢，他做玫瑰花饼最好吃了。”
　　“还有还有…”
　　纪敛冬很认真的听着她每一件细小的嘱托，然后安定剂似的接住了她每一个不放心的小事。
　　西鹬细数着她的每一处不放心，她曾经拼命想离开的地方，竟然有这么多她难以割舍的东西。
　　她有她想留住的樱桃园，也有她向往的莫斯科。

　　火车鸣笛催促，一群人乌央央地往月台上挤。
　　纪敛冬在月台前止步，把箱子推给了她。西鹬在人群中抓住自己的箱子，被人流推着往前走。她有些艰难地回首，踮着脚尖寻找纪敛冬的身影。他修长一条站在指示牌下，紧紧盯着她的位置。眼神淡淡的，在暖色的阳光下，沉默寡言着。
　　西鹬在被人流推缓慢前进的过程中，冲纪敛冬摆手，她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人声，抵达纪敛冬的耳朵：“我欠你好多钱呢，你可别把我这个赊账鬼弄丢了。”
　　纪敛冬笑：“全部都记在账上呢，你一分一毫都抵赖不了。”说完摆摆手，提醒她注意脚下，看前面的路。
　　蒸汽火车鸣笛三声，滚滚白烟被升起的太阳照成透明的金黄色。机械轴承缓缓运作，锈迹斑斑的火车于晨曦之中宛若新生。
　　西鹬在一个太阳照常升起的清晨离开了狸水镇。
　　纪敛冬在火车站一个人站了很久。

　　电闪雷鸣催生了地球上第一个氨基酸是一场意外，牛顿被一只苹果砸到是一场意外，弗莱明发现青霉素是一场意外，陈引的死是纪敛冬人生中的一场意外。
　　纪敛冬开车回去的路上接到了司锦的电话，声音焦急又颤抖：“纪老师，陈导死了。”
　　接收到的信息太震撼，以至于纪敛冬忘记该如何运用嗓子进行发声。
　　纪敛冬沉默了很久，开过三个冷却塔和一层层堆叠的脚手架。他将车窗完全放下，风很大，他甚至听不清电话那边的声音。
　　这个消息虚假地如同一个漏洞百出的恶作剧，纪敛冬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陈导死了。”
　　纪敛冬捏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着，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超速。
　　那边的声音很机械，艰难地吐着字：“和酒吧老板一起在河里，清早的时候被在岸边洗衣服的镇民发现的。”
　　“被淹死的？”
　　讯息传导时对面的声音里总掺杂着滋滋的电流声和断断续续接触不良的声音，像冰冷的死亡报告一样：“不是，一开始以为是自残殉情，但后来发现两人身上的刀伤一模一样，怀疑是谋杀。”
　　纪敛冬保持冷静，缓缓开口：“凶手找到了吗？”
　　“还在调查之中。”
　　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陆持的名字，他眉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们被发现时，两人衣不蔽体，镇上传得挺难听的。”
　　他想不明白，整件事情他都想不明白。
　　一桩偷窃案怎么会演变成一场谋杀案，他演过那么多离谱的情节都无法理解。

　　七点多的太阳刺得纪敛冬睁不开眼。
　　轿车开过一片荒原，狸水镇的重重山川在他眼前。他的手机这时收到一条匿名简讯：废弃影院见
　　对方好像很笃定他一定会去，连多余的标点符号都不打。
　　纪敛冬不用猜都知道对方是谁。
　　他将命运交给死神定夺，他一定要去见那个孩子。

　　他推开影厅的门，入目满是陈引挚爱的古典风格元素。月季玫瑰早已枯萎，留下塑料假花万艳同悲。
　　陆持坐在纪敛冬曾经坐过的那一处观众席上，没有太多表情，眼神如死灰。
　　看见纪敛冬如约而至，他独角戏似的开始自说自话。
　　“西鹬高中时，特别喜欢来这里，她说这里虽然破破的，但却被裂缝凿除一线生机。”他面无表情地把手里枯萎的月季揉碎，继续道，“但是你看看，现在被那个人毁灭成了什么样子。”
　　纪敛冬站在荧幕上挂着的巨大的《创造亚当》油画前，站在亚当与上帝的手指之间。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眼熟，后来回家时路过这家影院，我就突然想到，她曾经在这里捡到过一小段胶卷，里面的人就是你。她把对世界的一切美好想象都倾注在了胶卷里的陌生男人身上，我当时觉得她简直痴傻。后来你还真出现了。”
　　“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我跟他初见时还是个毛头小子，而你，已经充盈了她全部的想象。她常常透过那道裂缝的阳光看你一文不值的胶片，她说她从没看过那么大的雪，而你已经去过那么多地方。”
　　“你以为她爱你吗？她只是无药可救地爱着她想象中的自己而已。”
　　纪敛冬完全怔在原地，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桌上的胶片盒子，想起那日车上她问他讨要相片的小动物般的表情，想起被她带去北京的胶片盒里的胶卷片段。
　　他不知道如何爱，但此刻特别想她。
　　他并不在乎陆持带有太多主观偏见的发言，他只是震惊，原来第一次碰面时，她已经认识他许久。怪不得那么机灵的一个小姑娘会这么信任他，还跟她讲了那么多话。
　　她可能天真的以为，被摄影机时时刻刻对准的人，都是善良的不会做坏事的人。

　　纪敛冬冷静地打断他孤芳自赏式的发言，从容不迫道：“我今天来，不是想听你和我说这些。”
　　陆持觉得没意思，随口问：“你想听什么？”
　　纪敛冬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他只需要真相。
　　陆持答非所问，用一种很顽劣的语气：“你们大人太讨厌了。”
　　纪敛冬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额边青筋微微凸起：“请回答我的问题。”
　　他继续神神叨叨：“随随便便就能掌控一个人的人生。”
　　他再次：“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观影椅上，裂缝里的光洒下来，落在他镶着水钻的夸张裤腰带上，如同撒旦的眼睛。他没头没尾地说着，像梦中呓语：“她吻了我却爱上了别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十几年前曾经抛弃过她。他凭什么得到她的宽恕与爱。”
　　纪敛冬有些咬牙切齿，一向冷静自持的脸孔泄出冷冷的戾气：“你就因为这点破事要了两条人命？”
　　陆持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顾自地说道：“我爱了她那么多年，但她遇上你之后就变了个人似的，是你抹杀了曾经的她。你把我爱的那个人杀死了。你们还骗她去拍什么狗屁电影，她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你们把她骗得团团转。”
　　纪敛冬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完全活在自己狭隘的想象与偏见里，完全地顾影自怜。对方太过感情用事，纪敛冬耐心地向他解释他所理解的一切。他站在亚当和上帝中间，说公允的话：“西鹬没有变，她只是没有按照你想象的样子生活，没有满足你内心对她的期待。我们也没有骗她她不愿意做的事情，谁都没办法逼着她做。”
　　陆持讥笑道：“你们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啊。你们钻着信息差的空子，用你们优越的见识去诱哄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姑娘自投罗网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纪敛冬像个被他审判的犯人，带上了镣铐。
　　陆持所说的话就是他最害怕的因果，他不想成为他口中的那种人，但无意间是否促成了西鹬的自投罗网，他真的看不明白了。就算他是善意的，可是经过世人解读，又该变成什么样子呢？
　　每个人看事物的角度大有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狭隘和偏见，或许他的公允，在陆持眼里，就是偏见。
　　他不愿意再听陆持说下去。
　　纪敛冬冷着声音，专注而宁静的看着他：“我的过失和做法，自会有人审判定夺。现在请你清醒一点，未来不是我来审判你，而是法律来审判你。”
　　“那就让他们来审判我！”
　　他看起来异常激动，从座椅上跳起来，手神经质地插在裤兜里，往门外冲去，纪敛冬看他要逃，立刻追上前去。
　　一只打火机在他身后爆炸，火势迅速蔓延，纯白的波塞冬在火焰的海洋之中，巍峨肃穆，时钟的滴答声被火苗的窸窣声取代，塑料花燃烧的难闻气味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他撞开陆持关上的那扇门的一瞬间，脑子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陆持那孩子没有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