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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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村民休息，小桃挽起袖子，在院子里淘洗着酿酒用的糯米。洗到一半，她望着自己手臂上一点两点、黑的紫的扎眼的尸斑，沉默地垂下头去，说不出话，四周也没人能听她说话，平时也是。
小桃放下溲箕，伸出指头，点了点臂上那些斑块。
她如今没有触觉，只能看着那些或许早已腐烂了的肉陷成一个小坑——跟小桃指尖一般大的坑，连她自己的肉也不回应她。
如此想来，这个世界或许也是一块巨大的肉，有的地方腐烂了，撞上去，留下一个人形的坑，这个人就算留下痕迹了，之后去做什么，就没有太多人在意了，她只能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
小桃从小就知道，那些旁的女孩子的，或青春美丽、或烦恼忧愁的十几年、二十几年，都是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她的病像坠在那个朦胧的“自己”后面的一具尸身，她只拖着它们行走，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也许其实她早就被这些给累死了，只是幻想与现实不太同步，要晚一点才能得到消息。
小桃想起虞疏——她会闻到这些腐肉的味道吗？小桃不想她闻到，她想跟她一起，做那个她们一起去了醉云峰顶的梦——那样住满仙人的地方，肯定不会希望她是这样一块腐肉的——但也仅限于做梦。
虞疏跟腐烂的肉毫无关系…她跟她想象中的云锦山上的仙人们一样，愿意跟身后没有坠着尸体的那个自己做朋友，这其实就足够了。小桃想着，父亲教过她，人生就是这样的，把所有腐烂的、难堪的遮好，用好的那一面去结交朋友、应对生活，人能这样便足够了。
曲任吹得天花乱坠，用那套小桃无法反驳的自洽说法说服了村里所有人，但她还是在心里固执地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真的死了…虽然她早已死过一次了，现在这副身体不会痛、不需要喝药、不会觉得苦……连体温都没有，心也不会跳。
也不全是不会跳，方才、不久前，跟虞疏说话的时候，不还隐隐约约地跳了起来吗？或许是幻觉吧，就像这淘米水，小桃心里知道，糯米已经洗干净了，可不论怎么看，都觉得这水泛着一股浑浊的白。
但也是真实的浑浊的白，让小桃觉得安心，她想给爹爹留下些她生活过的痕迹，哪怕是多帮他干些活也好。思及此，小桃起身，端起溲箕，准备去把糯米蒸熟，却在自己脚边看到了另一双鞋——白色的短靴，淡红色的鞋帮，是山上仙人们的颜色，是…是虞疏。
小桃受了惊吓，心里慌慌张张地想着不能让虞疏看见…不能让她看见她腐烂的手臂、看见她身后竟然坠着那样一个硕大的尸体。她后退几步，手中溲箕掉在地上，零星断续的几滩糯米溅出，有的还粘在了她的裙角上。
可小桃顾不得这许多，她手忙脚乱地放下袖子，明知虞疏一定全都看见了，可还是止不住地在心中祈祷着。
却听虞疏兴高采烈地叫着：“小桃！小桃！你有救了，你一定有救了！”
小桃呆呆愣愣地抬头，心里忐忑着，没听懂虞疏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说，小桃，你有救啦！”虞疏兴奋不减，拉起了小桃的手。
刚被小桃慌乱放下的袖子比原先短了不少，原来是她没将里面的整理好，只是将最外面的一层放下了。虞疏这么一拉，她那布满着青紫斑块的小臂就又露了出来。小桃似触电般想要把手收回，力气却不如虞疏大，只能被迫承受着那个她在心里恐惧着的猜想。
又听得虞疏说道：“你还记得溪水边有异状这件事吗？具体的太复杂啦…总之我们发现了一种果子，我师弟吃了一颗，出现了跟你一样的症状！他修为高，身体也结实，所以很快就恢复原状了！你这么些天还是这样，一定是因为你没有修为、身子又弱…小桃！跟我去醉云峰上吧！从现在开始修炼，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小桃下唇颤抖着：“小、小虞姐姐……”
“嗯？怎么啦，太高兴了吗？”
“你…你不讨厌这些吗……”小桃竟是带了几分哭腔，“这些、这些烂掉的……”
不远处、没能拥有像虞辙这样欢快脚步的徐辙和明昭姗姗来迟。
虞疏帮小桃整理好袖子，接着，出乎小桃意料的，将她整个人紧紧拥住。她凑在小桃耳边，低声说：“嘘…小桃，没事的呀，你自己都说之前死过一次，那有这些不是很正常吗？再说啦，过不了多久，就都会好起来啦！就会变成白白嫩嫩，比现在漂亮很多的小桃了！”
说罢，二人微微分开，虞疏眼中亮晶晶的光，就这么闯入到了小桃沉静的漆黑眼珠里。
小桃又听到她说：“你看我师弟！他的胳膊上刚刚也长出这些东西啦，现在是不是都好了？”
小桃转头望去，明昭未放下的袖子下，是一截干干净净、完好无暇的皮，是有力的青筋、微凸的骨节，是、是健康的……
似乎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再度跳动…似乎鼻头一酸，又似乎都是幻觉，但总归有万语难言，虞疏的笑斩断了羁绊她、牵连她的那块皮肉，那坠在她身后的庞然大物被甩入深渊，她自己则留在了人间。
小桃伏在虞疏怀里，预支了真正康复后才能获得的眼泪。
“好啦——”虞疏拍拍小桃后背，“以后可不能随便按那些地方啦，万一等好了之后留下个坑怎么办？”
她竟连那里都注意到了。
小桃缓缓抬头，红着眼睛不停念着小虞姐姐，她如今终究还是非人非鬼的状态，流不出真正的眼泪来。
“尚不可妄下定论。”徐辙打断道，“小桃情况特殊，况且，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还不知道小桃是否真的吃了青冥果。小桃，曲村长何在？”
小桃赶忙起身，向徐辙行了个礼，说她父亲正在歇息。
徐辙在溪边时，便已听虞疏说过村民日夜颠倒之事，此刻便不显意外，只问小桃是否见过他手中这样的果子。小桃摇头，说她喝的药全是父亲熬的，自己并不曾接触过。
如此这般冷静下来，小桃和虞疏双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如果小桃真的如他们猜想的那般，是吃了青冥果才变成这样的，那这些被曲任唬得昼夜颠倒的村民们，该怎么向他们道歉才好？
“哎呀…人命关天嘛。”虞疏道，“况且…况且现在还不晚，不是刚过了七八天而已吗？到时候我陪着你，我们挨家挨户地上门道歉，道歉不行就帮他们干活抵债，总之，等小桃康复回来，做什么都行的！”
“干活抵债”四个字一出，明昭就像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样，连说他也可以帮忙。
与虞疏这样乐观的人谈论未来，实在是件畅快的事，更何况小桃本就涉世不深。曲任那些所谓“为人处世”的道理，在小桃这里多半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就算有些记住了，到了所谓的阴间时，她也不敢照着做。不知不觉间，一起去醉云峰上修炼，就像个真正存在的未来一般，在小桃心里扎了根。
她徜徉在这美妙的梦里，被此生从未拥有过的友谊拉着，在云端穿行。可当云朵将她周身包裹，美妙的梦近乎实现时，小桃又想起徐辙问她爹爹在哪…现实拽住小桃的腿，一把将她拖回了人间。
她担忧着叹道：“也不知道…爹爹愿不愿意让我去……”
虞疏刚想说做父母的当然都盼着孩子变好之类的话，猛地又想到，如果真的是曲任给小桃吃了青冥果，那他到底是何目的？又是谁指使他这样做的？是曲任口中的那个云游方士吗？
这问题现实过了头，在她俩甜甜蜜蜜的梦里掺了砒.霜。
虞疏甩了甩头，自我安慰着：反正…反正不管有何隐情，曲任总归是想要小桃再活久一点的，甚至还期望着小桃飞黄腾达呢——虽然多少势力了点儿，但是去云锦山上，怎么不算是在努力飞黄腾达呢？
思及此，虞疏问道：“对了小桃——之前怎么没想过问你，既然你从小身体就不好，你爹怎么不直接把你送到云锦山上拜师呢？只是请山上的医修下来看，万一有误诊的可能呢！”
小桃低声道：“爹爹他…不喜欢想去修行的人。”
这倒是出乎虞疏意料了，曲任明明对他们三人尊敬有加，心里原来竟是讨厌他们的吗？
小桃：“也不是那种不喜欢…我小的时候，他还要我好好尊敬山上的仙师们，他不喜欢的，应该只是抱着歪心思寻仙问道的人，唔、我猜想是爹爹曾经讲过的那个叔叔的原因……”
虞疏费力地理解了一会儿：“不诚心的……？”
“或许吧…”小桃默然，“我也不懂…总之，他不许我以治病为由去修行……”
虞疏还是没能理解，不过这也不重要。二人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地说着话，一会儿说云锦山上怎么领校服、哦，对了，等明昭回去，应该就有订做的校服穿啦，到时候可得记得挺胸抬头呀；一会儿两个人又来回演习怎么说服曲任，虞疏直夸小桃扮演她爹入木三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村民们出门劳作的晚上，有几个趁着曲任没醒，低低抱怨着“阴间作息”。
很快就不是阴间作息了！虞疏坚定地想着。
作者有话说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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