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缺》补山白榆子

39、第 39 章

　　宋衿声的魔界生活，比虞疏想象中的是要丰富不少的。他在魔宫外设立学堂，虽两年只招到了三个学生，但有总比没有强不是？他在学堂内所教的，并非是在凡间所教的诸多圣贤之道，更像是以实用为主，诸如读书识字、编撰史册、纪录大小账目……

　　“先生！”小小的魔族女孩举起手来，“我娘说，魔族不需要有历史书的，大家都能活很久，只要口口相传就行了呀！”

　　不待宋衿声回答，另一个男孩便大声嚷道：“我娘说需要的！先生！你别听她胡说，她家里从她爷爷开始就喜欢说谎！让他们口口相传历史，魔界早就完蛋了！”

　　小女孩怒道：“谁像你们家一样又傻又憨！只说真话很了不起吗？就因为你爹什么都说，上代魔尊才讨厌你们的！”

　　“上代的讨厌我们有什么关系？”男孩得意洋洋，“现在的魔尊大人不讨厌不就行了吗？你们家大人只会说假话，上代和现在的魔尊都很讨厌你们！”

　　“停。”宋衿声开口制止。两个小孩不服欲辩，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乖乖闭上了嘴。

　　“小宁，你的愿望就是说谎，是不是？”宋衿声问。

　　名叫小宁的女孩尖声道：“不是！”

　　“嗯。”宋衿声点头，挥手遏制男孩的嘲笑声，“说谎也是有技巧的，小宁的谎话，就经常被人拆穿，是不是？”

　　小宁瞪大了眼睛，顾不上去凶那个小男孩，只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看着宋衿声。

　　“最无技巧的谎话，便是你方才的那样直接否认，任谁听了，都能瞬间戳穿。有技巧的谎话，则是真假掺半，让听话的人觉着真的才是假的，假的才是真的。”宋衿声回望小宁，平静道，“如果只是重复你母亲说过的谎话，你又如何才能进步呢？你母亲对你说过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小宁没再说话。

　　方才与小宁斗嘴的男孩皱了皱脸，问道：“那，先生，让真话更真，难道要说些假话吗？”

　　宋衿声道：“使真话更真，便只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男孩低头，眉头紧锁着，似是在努力思索什么。

　　“史书记载未必全真，话本戏说也非全假。”宋衿声翻开身前的一册书，“你二人若想再有精进，努力学习史籍，亦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好了，继续上课，莫要再喧哗吵闹了。”

　　“我怎么感觉懂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懂。”教室后头的虞疏评价道。

　　“父亲或许是在教他们修炼…？”明昭说罢，又摇摇头，“父亲没有理由教他们修炼，再说父亲如何会修炼……”

　　虞疏猜测道：“难道是先生唬弄学生的手段，我在上学堂时，如有课上有人吵闹，先生就会突然开始讲他的妻子……”

　　“讲、讲他的妻子？”明昭疑惑，“为何要讲自己家里的事情？”

　　“唔，可能因为小孩子就是爱听这个？可有用啦，只要先生开始讲，所有小孩都会瞬间安静下来。”

　　明昭不理解，但大为震惊：“…原来如此，也是，毕竟小宁才几十岁……”

　　虞疏更为震惊：“小宁多大？”

　　“具体我也拿捏不准…”明昭犹豫道，“不过看她身形和修为，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

　　虞疏想起了师尊说过的魔族年岁不能与人族同日而语，露出了与明昭之前相仿的神情：“也是、也是……”

　　第二日，小宁把家里的长辈都带到学堂里了。

　　小宁朝宋衿声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而后拉着身后母亲的袖子，大声道：“先生会教我们说谎的！”

　　小宁母亲欣慰笑道：“不错嘛，小宁，终于会编谎话了，虽然编得不怎么样。”而后朝宋衿声抛了个媚眼，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在场众人皆是沉默，虞疏和明昭也是。徒留那爱说真话的小男孩费劲地思考着，小宁母亲这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时间便在这真话假话的博弈中匆匆流逝了。虞疏和明昭白日跟在宋衿声身后看他或读书写字或教书育人…育魔，夜间在魔界四处游走调查，多少也算过得充实。

　　“明昭，你是不是这几天就要出生了？”

　　明昭点点头，思索道：“魔茧应该已经满三年了……”

　　“我到现在还没能完全接受你是一颗孵了三年的蛋孵出来的。”虞疏叹道，“但是你父亲第一次看到就接受了，他真的好厉害。”

　　明昭显得局促非常：“我此前也不知凡人是……”

　　虞疏想了想，道：“也是，谁会教你凡人是如何孕育后代的呢，不怪你，可以理解！”

　　明昭松了口气。

　　虞疏又道：“但是那颗蛋真的好大…噢，茧。”

　　明昭闻言，便又紧张起来。

　　“不过都三年过去了，你父亲那几个学生却一点也没长大。”虞疏叹道，“那你父亲是不是也没见过你……”

　　明昭垂眸：“嗯，父亲只见过我孩童的模样。”

　　虞疏莫名在心里念道：活了一百多年…孩子却只长大了几岁的样子……

　　有些朦胧的猜测在她心里生了根，却又因为知晓最终结局如何，不论怎样都难以推演出合理的过程，便只好暂时作罢。虞疏拉拉明昭的手，道：“那我们去看你的茧吧？你不好奇么？自己刚出生时是什么样子的？”

　　明昭点头又摇头：“可说不定会很无聊……”

　　“怎么会无聊！我也很好奇呀！”虞疏说罢，便拉起明昭朝魔宫深处璟茗的寝殿跑去。

　　明昭心里坠着许多不安惶恐，既怕耽搁在此的数年时光会让虞疏觉着烦闷不值，又怕虞疏是真心实意地愿意消耗自己，来帮助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种族……他开始逐渐明白许久前那个从他手里夺走许多颗青冥果的少女的想法。又暗自想着，暗自叹着，想到底虞疏这样的人到底是如何养成的，叹自己如何才能像许久前的那个少女一样看开一切。

　　他或许是能懂虞疏的，但又在冥冥中怕着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楚的事。这点倒是与虞疏对真相的思考有着相似之处——想不出来，便只能暂时放弃了，毕竟眼前有着更为重要的事。

　　“幸亏我想法来得及时！”虞疏十分欣喜地紧紧盯着那颗发光的魔茧，“不然我们可就错过啦！”

　　魔茧旁站着的，自然就是璟茗与宋衿声了。一向或玩世不恭或不苟言笑的二人，此刻面上皆是相似的紧张神情。明昭望见这样的父母却是下意识一怔，心中流淌着奇妙的温情，慢吞吞地想着，父亲和母亲是期待他出生的……

　　魔茧的光时暗时灭，晃动的时间更是越隔越久，宋衿声心焦道：“是不是需得我们帮他一把？”

　　“不必。”璟茗面色虽然紧绷着，但语气与平常无异，“据我母亲说，我那时就是一脚踢碎魔茧的，我可以，他就也可以。”

　　宋衿声欲言又止，明昭猜测父亲想说毕竟他有一半是人。

　　就这样等了近乎两个时辰，等得虞疏已经冷静下来，明昭又开始暗自琢磨该带师姐去哪里解闷时，那魔茧终于有了大动静：先是迸出了较此前任何一次都强烈的光华，接着便是汹涌灵力在寝殿内四处流窜，震得窗棂咯咯作响。

　　璟茗一笑，施法稳住殿内诸多物件，赞许一句：“臭小子，挺有力气的嘛！”

　　明昭许久不曾见过母亲这样子了，他恍惚着望了望自己手心，轻轻握拳，复又张开，像在悄悄实践璟茗的话。

　　魔茧剧动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又忽然安静，宋衿声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璟茗见他情状，反而扑哧笑出了声。

　　伴随着这笑声，一只小小的拳头突然冲破魔茧。“咔嚓”一声，魔茧自裂口处一分为二，露出个脸蛋红扑扑的、看着约莫一岁大的小男孩。

　　“好、好可爱！”虞疏抓紧明昭的袖子，“你出生时竟然不是皱巴巴的小猴子！对哦，你都在那里面待了三年了，确实也不应该是个小猴子……”

　　她是这屋里第一个出声的，比刚出生的小明昭还要早。小明昭晃悠悠地坐在碎掉的魔茧中央，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哭泣，而是揉了揉自己红红的小拳头。

　　虞疏点点头，想来是打碎魔茧时打痛了，连小脸都憋红了。

　　小明昭晃晃悠悠的身子离了双臂支撑，便瞬间朝前头倒去，宋衿声连忙将他抱住，平放在了早就准备好的小床上。

　　“哇，幸好你父亲反应及时！”虞疏笑道，“不然你摔得大头朝下，脸就没现在这么好看了。”

　　这还是虞疏第一次夸他好看，明昭的脸顿时红得跟小明昭不分上下。

　　那边的宋衿声没有他们这样的闲情雅致，他望着小明昭，轻声道：“明昭…我是父亲。”

　　明昭心中似有千层浪涌，张口欲应，又把话咽了下去，只上前去望小明昭的反应。

　　小明昭皱了皱小脸，慢吞吞道：“明昭…我…是父亲。”

　　一旁的璟茗捏住拳头忍笑，像是在等宋衿声的反应。

　　宋衿声先是一愣，随即耐心道：“不，你是明昭，我是父亲。”

　　小明昭艰难道：“你是…明昭…我是……父亲！”

　　说罢，竟是咯咯笑了起来，像在庆祝自己说出了这样长的一个句子。

　　小明昭笑了，那边的璟茗也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迈步上前，在刚出生的儿子和满脸茫然无措的丈夫脸上一人亲了一口。

　　一旁的明昭望着这一切，难以自控地在心中回忆着后来的父亲和母亲，不知不觉间，眼眶漫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