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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九日·夜:此生彼岸(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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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
一滴冰水落在脸上,惊醒了月琢。
他向来睡眠不深,只因伤重缺血才会失去意识,此番有临岚陪着,不免贪图一时之安,多睡了一刻钟左右——他知道临岚就躺在自己身边。
然而,在这不长不短的一刻钟里,霜洞一片死寂,连她的呼吸声、心跳声都微不可闻。
仿佛只有他一个活人在此。
月琢闭目静躺,终究心里惴惴,因而猛地张开了眼。
还好,没瞎。
他眼珠微转,看向身侧,但见临岚蜷身而卧,只穿着薄薄一层单衣,盖着那件夹绒小袄,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白猫,顶着蓬乱的毛发,勉强栖息在这四面漏风的洞穴里,不声不响,惹人心疼。
月琢缓缓抬起一只手,想帮她梳理乱发,无意间瞥到了自己——好吧,除了剪断重绑的绷带,以及盖过半身的紫袍,他更像一只皱巴巴的无毛猫,肚皮朝天,半死不活。
太丢人了。
月琢脸颊发烫,闭了闭眼,便悄悄起身,取回临岚为他洗净、烘干、晾在山石上的中衣中裤,迅速穿了起来。
衣料摩擦的细响下,他的心却像雷神擂鼓,咚咚咚跳个不停。明明用不了多久的事,他却如掩耳盗铃一般,越紧张,越忙乱。
猝然间,玉佩琮瑢相撞。月琢连忙按住腰上绳穗,回头望去——
临岚双手捏着小袄的袖边,抱膝而坐,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你、你醒了……怎么不叫我?”月琢尴尬地笑笑,理好衣襟走回温泉岸边,若无其事地坐下,“抱歉,本想让你多休息一会的。”
“没关系,我不累。”临岚一动未动,眼光始终尾随着他,透出淡淡的笑意,“你伤口未愈,要保持透气才好,何必那么着急穿衣服?我又不会多想。”
月琢转开了脸,瞧着冰冷的洞壁,低声道:“深更半夜,男女独处……总归不太合适。”
“是吗?”临岚蓦地笑出声来,伸手一捏月琢苍白的侧脸,啧啧而叹,“你脸皮好薄,以前都没发现。”
“临岚!”他在她略显唐突的动作下被迫转回了脸,嗔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临岚松开手指,盯着他问,“我没礼貌,还是不要脸?”
月琢叹了口气,轻轻按下她的手,语意满是无奈:“你我关系未明,这样相处……有失分寸。”
“分寸?”临岚指尖一凉,从他燥热的掌中挣脱出去,“你对我做过的亲密事还少吗?现在才考虑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我……”月琢赧然垂头,小声道,“我对你情之所至,绝非有意轻薄。”
临岚却似没听清他的前半句话,冷冷地接道:“别说得好像我有意轻薄你一样。在医者眼里,你就是一堆连骨带皮的肉——是男是女,有什么分别?我替你治伤,也是出于医者仁心,可没想过要对你负责。”
月琢听得一怔,难免黯然神伤:“原来你跟我要玉佩……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有心与你结为夫妻,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对你吗?”
临岚嗤笑了两声,语调渐渐沉下去,“月琢,我在这耐心等你、费心救你,都是为了明天上山启动法阵,一切顺利。你不要将我们之间这点可有可无的私情看得太重了。”
可有可无么……
月琢苦笑了笑,倏然抬头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临岚,你可以向我要一个承诺的,不论明天结果如何。”
临岚却只抱膝埋首,不欲理会。
月琢凑近了些,左臂微抬,终是虚揽着她的肩,十分诚恳地道:“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我不会说,更不会去做。但凡你开口……哪怕仅有一分胜算,我也愿舍却残生、拼尽全力,去搏一搏。”
“你是为明天的事而自责吗?”
临岚讶然抬眸,对上他殷切的视线,喃喃轻语:“月琢,你不用想着弥补我什么啊。我很清楚……我是为救僭灵百姓而死,又不是为你而死。倘若明天换了别人来做这个法阵,阵眼之人同样要与法阵相融、与洛永离同归于尽,那么……何须舍近求远、牺牲旁人?”
她顿了顿,又将下颌埋进臂弯里,“退一万步讲,千年前的我既承了你的情,免于化为怨魂而托生仙树,那便是欠你一命……如今时机已到,该是我还你这份情的时候了。”
“临岚,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所做之事,皆为自愿。”月琢情思涌起,那条手臂也如紧结有力的藤蔓,将她清瘦的身子揽进胸膛,牢牢缠住,“只要我还活在世上一日,这颗心便只会为你悸动。所以……”
怦怦……怦怦……
他的心跳近在耳畔,一声响过一声。
临岚却是略带嫌弃地推了推他,一脸冷漠:“你身上有伤,不要让我白费心力、再治一遍。”
“好,我不碰。”月琢乖乖松了手,与她并肩而坐,“那你……”
“说起这个,你还没告诉我——”临岚倏地转头,摆出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异常平静地问,“你被困在城中这半天,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洛永离……现下又是什么情况?”
“嗯……我和洛永离打了一架,又和他手下的仙灵侍卫打了一架,衣服上才会沾染他们的血迹。”他且说且抚着胸口伤处,期期艾艾,“唯有胸前这一剑,是洛永离实打实刺穿的。”
“我就知道……”临岚哼了一声,讥讽道,“难怪恢复得这么快,原是扮猪吃虎、骗人同情。”
“新伤牵动了旧伤,痛也是真的痛……不算骗人。”月琢微一低头,便把滚烫的前额贴在了她的手背上,可怜兮兮地道,“你看,我还烧着呢。”
临岚感受着他病躯的温度,心头一热,不再躲闪,反手托住他的前额,道:“今晚时间充裕,必须好好休息,别再逞强。”
月琢直起脖颈,点了点头。
只见临岚侧目望向温泉,又道:“我下来时已查看过,这霜洞之水确乎有着净化之力,竟将上次落入池中的碎石全部溶解干净,澄澈如初。只不知对你的外伤是否有效……”
说到此处,她回眸而视,眼中似有期盼:“你要不要进去试试?”
月琢脸色微红,颇有种柔弱病患任人处置的窘意:“一定要泡吗?”
“你还害羞?”临岚明眸忽闪,像在谴责月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放心,我不看你。只是担心你再这么烧下去,明天依旧好不了,那可怎么办?”
月琢兀自挣扎了一会,英勇就义般站起来,背身走到岸边,重又宽衣解带,问道:“要泡多久?”
临岚愣了一下,赶忙别过脸去:“先泡一个时辰再说吧。”
裸身入浴前,他从衣襟里摸出那支银紫珠簪,将其变作一根五尺法杖,竖在岸上,弹指点亮杖上紫珠,对临岚道:“乌星杖中有许多往生者残留的意念,他们帮我记录下了这半日来发生的事——你若好奇,可以看看。”
临岚探手拂过紫珠,忽觉一抹灵光划入眼帘,由浅而深,由点及面……一幅深邃阴冷的兰室之景,便在她空灵如镜的脑海中,徐徐显影。
天光尽,夜幕深,让人辨不清时辰。
月琢悠悠踱出暗影,法杖杵地,双手结印,刹那间星辉漫溢,充盈了整间兰室。
光影轮换之际,棺中莹草无风而动,伴着无形的气流撞在棺壁上,声声呜咽,如泣如诉。
月琢阖目静立,恍若未闻。
沉吟数语后,他忽然睁眼,心声外露,转为念诵,竟似有意打消洛永离的些微疑虑,而将自己少时所创的一段召魂词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正是:
四方有恶,莫敢彷徉。
去身而从,长离此殃。
魂兮归来,东洲勿往!
长蛇盘踞,瘴疠弥张;
魂兮归来,西极莫涉!
寒霜砭骨,炽炎煮血;
魂兮归来,南疆难驻!
九首食人,雷渊如怒;
魂兮归来,北溟休渡!
玄冰千仞,列缺当路。
……
洛永离听着听着,眉头渐舒。
千年前,月琢为死去的苻楹召魂时,他尚是一块未具灵识的顽岩,不曾亲临苻楹埋骨之地,却听后来融入岛民群落的汉人说起,数百年前的荆国有一位以身许国的诗人,早先写过类似的诗歌,只为唤回他所忠于的那位君主。其文篇幅之长、情志之烈,断不是月琢这段口语化的召魂词所能企及。
然其所唱之意、所达之情,却是异曲同工——或许,初入人世的紫凤选择改编此诗来召魂,是因为苻楹也来自荆国吧。
洛永离向内踱了两步,让出那个石门敞开的入口,好似不再提防着这位文弱巫师耍诈逃出地室。
紫珠明灭间,吟诵也近了尾声。
月琢的嗓音由亮转柔、由清变轻,似要浣去世间一切污浊;倏而又如鼓角之声高亢起来,激越昂扬,落地有声,随他指引迷途之魂的手势一起,直指石室之外空无一人的通道!
吾今唤尔,星灯为幢。
七魄安在,且附流光。
琼楼翼翼,瑶席煌煌。
蕙肴兰藉,醴泉琼浆。
遗响萦梁,华珰琳琅。
魂归尔身,莫恋他方!
语毕,乌星杖华光大盛,迎空自舞,竟如一支星光羽箭,赫然瞄准了冰棺中安躺的女子,疾扑而去——
“玖音!!”
玄衣人惊呼未止,棺中女子的心脏已被法杖洞穿,牵动了他冷硬如铁的石心,荡开一圈一圈涟漪般细不可察而又钻心入骨的疼痛。
“紫凤……你……”
洛永离紧捂着空空如也的心口,额上沁出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汗粒。
“我什么?”月琢漠然侧过身,摊开手,勾勾食指召回法杖,方道,“洛城主,请看。”
棺中久睡的女子手足微伸,揉了揉眼,拂了拂裙,竟像刚从黑甜乡里挣扎着苏醒一般,懒洋洋坐起了身。
“……夫君?”她迷迷糊糊地瞧了洛永离一眼,环顾四周,神情微异,“我怎会睡在一块冰里?怪不得那么冷,像是死了一样……”
“玖音,你真的醒了!”
洛永离再也顾不得自己心口未泯的痛楚,一个箭步冲去,撞开了月琢,飞身扑在凝结百年之久的冰棺上,一把拥住女子僵冷的身躯,喜极而泣。
“我终于等到,你愿意回来看我了……”
玖音被他这么强势地一抱,竟自愣了会神,抑制住全身战栗,才抚上洛永离用力过猛的肩背,展眉轻笑:“闻心莫哭,我不是……一直都在么。”
临岚看了一会紫珠呈现的画面,忽问:“星灯为幢,是什么意思?”
“引路幡。”月琢背倚池壁答道,语声浸着水雾,有些低哑,“我以法杖引星辰之力,再将符文画在珠子上,便可开启两界通道,为迷失之魂指明他们该去的地方。”
“可……洛永离不是让你召魂吗?”临岚疑惑地侧了侧头,“这怎么和送人往生的法术一样?”
“若要往生,须先召魂,我的法术不过是为两界互通搭了个桥。”月琢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温泉水花,淡淡道,“况且……鹄族巫师与冥界鬼差素有合作,偶尔请他们放一放水,透露一下有关生魂去向的线索,亦非难事。”
“你就是这么找到苏湲转世的?”临岚不合时宜地反应过来,一脸看透了神鬼交易黑幕的鄙夷表情,“就算可以这样,玖音也已逝世多年,魂魄是否尚在人间,也很难说……”
不归肉身,不去冥界,徒有一缕命魂留在阳气旺盛的人间,是很容易消散的——但临岚不愿说出这一可能。
月琢却道:“三年前,你还见过她,不是吗?”
临岚闻言一愣,想起自己胡乱涂抹在那本手记里的内容,讪讪道:“我那时并未意识到她是魂魄之身。”
玖音会淋雨,会流血,也清晰地记得生前之事,全然不像一个游离人间百余年的孤魂。唯一让临岚起疑的,是她的血不带一丝体温——于今想来,那应该是她的肉身死去、魂魄离体时留下的残影。
“所以我便假借召魂之名,姑且一试。”月琢低头解释道,“玖音魂魄不散,怕是遗愿未了,化作了执念,才会短暂地凝出实体,与你见面。若能解她心结、送她往生,也算成全。”
临岚微微点头,恍然抓住了关键:“你唤醒之人,真是玖音?”
月琢模棱两可道:“你接着看便知。”
这时候了还打哑谜呢?
临岚腹诽了一句,乌亮的眸子又转回紫珠上。
“诶……怎么打起来了?”她伸出手指飞速一滑,叫停当前的画面,往回退了几分,来来回回细看,“我没漏掉什么吧……”
月琢往下沉了沉身子,没有说话。
熟悉的话音却在兰室中幽幽回响:“洛城主得偿所愿,我便不打扰你们夫妻叙旧了。”
隔棺相拥的夫妻还未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回过味来,就听紫衣人冷静知趣地告了声辞,转身欲去。
记录视角应声切换。
“不愧是神族紫凤……”洛永离身形微晃,叫住月琢,面色却已冷了下来,声音似喜还悲,“内子得以醒来,还真多亏了你。不如……你便永留此地,为我们陪葬吧。”说着转手打出一记墨刃,关闭了石门。
画面瞬时一暗。
临岚屏息而视,阴冷的气息似乎要穿透紫珠,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只此一瞬的静默后,画面便又切回了月琢与洛永离冷兵交接、灵光迸溅的场景。
临岚调转视线看向月琢,疑心渐起:“怎么回事?”
“许是残念力量微弱,所记录之事时有断续,抑或次序错乱,也属正常。”
“你们为什么打架?”
“洛永离过河拆桥,我不该打他吗?”
“……”
临岚目光似烛,一寸寸烫着月琢的脊背。他只好将胸部以下的躯体尽皆沉入水中,唯余一双湿漉漉的肩膀在外,隐约了春色。
“你看珠子就好……别总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