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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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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吗。
或许温景修早该恨裴景了。
可是要恨他什么呢。
是恨他十五年前守的不坠青云之固若金汤,还是恨他当初眼也不眨的将扳指扔进阙河,是恨他绝情吗,还是恨他身上流着华胥皇室的血,恨他这十五年从未出现过。
温景修是不该恨裴景的。
他承他的道,他担他的义,温景修割舍不下丹赤的四万老弱妇孺,裴景也有自己的三城九州,立场不同,注定殊途,时至今日已无力回寰,要什么恨呢。
这太牵强。
远方雪雾掺着浓烟,冰瀑下雪松挂冰,入目全是银白,天地连成了一片,像南明离火烧至极致时的颜色。
太冷了,温景修压了压绒领。
裴景还是有现过身的。
五年前温景修仍驻守烟南域,听人言裴景率一众死士秘密将丹居里烧了个精光,等他赶到时,丹居里的火已经灭了,整座城无人生还,成了死城。
起初丹赤还在存疑来人是不是裴景,因为没人看到过他的脸,可直到靖霜军赶来,看到城墙上被火舌舔过的狰狞烧痕,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南明离火。
整个中都,还有谁能全凭灵力掐出此等火焰呢。
他们曾在迦南见过裴景用南明离火斥退邪魔万千,救他们于危难。
那时的火焰那么明,那么亮,火舌舔在他们身上,一点也不痛,丝丝的热意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魔气吞掉,他们听着邪魔凄惨的嘶吼,笑着,闹着,只盼着四海定,中都平,他们都能如愿回家。
东窗事发后,靖霜军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再次见着这离火。
还是在丹赤的土地上,火烧的那样残忍狠烈,残存的离火依旧是那么明,那么亮,它烧毁了丹赤的城,烧死了丹赤的民。
自此靖霜军对裴景本就错综复杂的感情里,又添了恨。
他们私底下变着法的骂他,明面上当着温景修的面,还要睁一眼闭一眼的装成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感觉的活死人。
当温景修的手抚摸丹居里城墙上的狰狞烧痕时,靖霜军没有一个人从他的脸上觉察到半分其他情绪。
恨吗,温景修恨吗。
当年手把手教大的裴景,用着你教他的兵术,用着你亲手为他锻造的佩剑,用着你翻遍古书寻来的南明离火……践踏你的城,杀光你的民。
他可是毫不留情,这一口咬下来鲜血淋漓。
温景修是知晓民间怎么传他和裴景的,因爱生恨因恨生爱,随着这一把大火将丹居里烧了个精光,温景修无话无行,民间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温景修是这乱世中唯一的浮木,他们争先恐后的抓着他,千斤的重量要他担,又生怕他沉没于深海,弃他们于不顾。
最后是华胥的老将铁秋风万箭穿心惨死烟南域,丹赤这无声的怒火才有了平稳之势。
可温景修真的有恨吗。
看到丹居里的废墟赤裸裸铺在眼前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剩疼了。
温景修不知道恨裴景是什么感觉。
风雪愈大。
顾忱没等着温景修回答,就在他以为温景修真的什么也不准备说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叫了顾忱的名字。
顾忱仰头看他。
温景修紧了紧护腕,他看着顾忱,“十五年,丹赤杀了华胥四个老将,五万名将士战死沙场尸骨未存,皆是当年中都一战并肩驱赶邪魔的旧友。”
他顿了顿,似是真的不解,“顾忱,你说,当靖霜铁骑踏过盘龙关,撕毁盟约背信弃义侵犯华胥国土时,苏裴有恨吗?华胥有恨吗?”
华胥的百姓有恨吗?
这乱世当中,没有哪一方能真的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他们要命,要活着,就必须踏着至亲的血,剥出挚友的骨撑起倾倒的天柱。
论残忍,没人比得上丹赤了。
这个世界不需要多少感情。
顾忱一愣,扑面而来的寒风将他浇了个彻底。
他正想说有,温景修忽然抽了一马鞭,小桥流水陡然高扬马蹄,踏雪奔腾而去,四蹄惊起一阵碎雪横飞。
顾忱听见温景修说。
恨没有,但有悔。
顾忱几乎是张嘴就来,“那你呢?!”
难道你真和民间传的那样十五年了还惦记着喜欢着放不下余情未了……
“你猜猜看。”
温景修藏着笑的声音融进风雪,转瞬便散了。
顾忱白了他一眼。
接着也挥动马鞭,战无不胜扬起四蹄,他一动,十万靖霜军也跟着动,漫天风雪此刻更是张牙舞爪。
顾忱抹了把脸,雪雾遮掩下已经瞧不见温景修和他的小桥流水了,他没有再耽搁,也随之一道朝无垠的雪原狂奔。
*
谢尧臣退到了太白沙坑以外。
他左臂生生受了裴景的离火,算是彻底废了,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瞧着狰狞可怖,在塌上足足昏迷了整整两天。
“温鹤,我……”
谢尧臣连药碗都端不稳,顾忱一手拖着他的脸,一手给人一口口喂了下去。
“咳咳……”谢尧臣表情痛苦,“我他妈的要死了。”
“嗯,”温景修安慰道,“先别,我既然来了,还能再救一下。”
“……”
“我是真没想到会遇到裴景,剑出鞘的那一瞬我就认出来了,凌霜破尘,茂林听箫,温景修啊温景修……”
你可真是会教。
后半句话谢尧臣吞进肚子里,他冷哼一声,也不明说。
谢尧臣道,“别的都是小事,可裴景的离火,你有办法吗?”
“没有。”
“!”谢尧臣一惊,“当真?”
温景修有些渴,倒了杯茶,可是这茶太难喝,他又将杯子搁回桌上,闻言道,“我骗你作何。”
“好,好,好……”谢尧臣气极,废掉的手臂又痛起来,他怒声,“你当初可是倾囊相教了,如今被反咬一口,真是不亏。”
南明离火的确难破,温景修当初给裴景寻来的由头就是想他能护得了自己,裴景身份特殊,整个中都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学离火了,这么多年过去,更是将离火修炼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顾忱按了按谢尧臣的肩,“小谢啊,稍安勿躁,温兄既然敢来,那必然是有把握的,他可从不犯险。”
语罢他面着温景修,“来嘛,讲讲你有什么好法子?”
“硬抗。”
“……”
顾忱看了看谢尧臣废掉的左臂,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你大爷的……”
温景修笑了,“别怕,是我抗,此火对我无用。”
“为什么?”
“你猜。”
“……”
顾忱抹了一把脸,拳头捏的咯吱作响,“温景修,别苏裴长苏裴短的叫了,这个姓听的人心惊肉跳的。”
“他是苏氏遗孤,众所周知。”
“可是苏氏已经亡族了,”顾忱看着他,“原先在华胥大家由着你这般叫他,不说些什么,华胥的人也不能奈你何,可现在是在丹赤,又发生了丹居里那样的事,你这样……会寒了十万靖霜军的心。”
“哦。”
温景修撑着下巴,“我知道了。”
“……”
顾忱咬咬牙,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叫人不痛快。
裴景先前是姓苏的,温景修这样叫他,最初是叫给华胥皇室听的,明摆着是将裴景圈在自己的臂弯,他既嚣张又霸道,华胥偏偏不能把他真的怎么样,温景修这么一挑衅,他们更不可能有胆对裴景怎么样。
当年温景修每叫一声“苏裴”,华胥皇室的心都要跟着颤一颤。
而后他又教了裴景一身不错的功夫,带着他去了迦南立下汗马功劳,使其纵然离开了温景修,华胥皇室也无法因着苏姓再伤他分毫。
温景修偶尔觉着,自己当真是为裴景铺好了所有的路,剩下的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走好。
不过这都是些有的没的了。
谢尧臣的胳膊换了药,肘间腐肉刮去,可见森森白骨,帐内漫上苦涩的草药味,温景修和顾忱都下意识皱了皱眉,顾忱离他很近,被人气的狠踹了一脚。
“在华胥养的恶习多少年了还改不过来,往王公贵族堆里扎久了,你们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骄矜公子吗?”
顾忱思索一番,“家母乃当朝公主,或许真的可以。”
温景修道,“我有,很多,很多,钱。”
“……”
谢尧臣搂着自己的废臂,只剩冷笑。
温景修撑着头笑,才眨眼的功夫他怀里便揣了个手炉,他是极度畏寒的,帐内没有生炉子,他脖间的绒领也就没摘,柔软的狐毛簇拥着下巴,只剩一双冷冽的眼睛。
夜已深,温景修却无困意,他道,“给我讲讲战况。”
谢尧臣深吸一口气,“很糟糕,华胥这次放了个大的,除了丹居里那次,裴鹤之已经十五年没有出现过了,华胥可能真的已被逼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可是据密探言,不坠青云之的结界松动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那年我们没有一举拿下灵泉,华胥此后对不坠青云之可谓是严加防守,就连山间的飞禽走兽都进不去。华胥已被逼到如此境地,怎会不集中兵力镇守不坠青云之呢,可那结界却松动了。”
“再者,”谢尧臣看了眼温景修和顾忱,“你们可知十年前芜杭闹的那场疫病?”
“知道,”顾忱道,“自那起芜杭就成了死城,我记得华胥十年前就将整个芜杭封锁起来了,我当初就觉着这法子不行,若不根除必留后患,现在是传染开了吗?”
“没有,”谢尧臣摇摇头,“更甚的是,这座城活了。”
“……”顾忱眉头皱起来,“怎么可能,当初我可是进入不坠青云之见过那灵泉的,一共就那么大点,浇华胥的地灵尚不能够,怎么可能再去匀出来给一座死城用……”
顾忱突然瞪大眼。
谢尧臣抿唇,“除非,灵泉扩张了。”
“不可能。”
温景修还是将那杯茶喝了,他手指摩挲着杯沿,“最后一丝魔气消散时,迦南的通天海就已经死透了,灵泉不可能再扩。”
“你敢保证一点回环的余地都没有吗?”
谢尧臣不大相信,“连芜杭都能活过来,通天海怎么可能死透,说不定它只是像睡着了一样,现在醒过来了。”
“芜杭的源头还是灵泉,这里蹊跷太多,不过是华胥故弄玄虚,”温景修嗤笑了声,重复道,“通天海已经死透了。”
“温鹤!”谢尧臣痛苦的架着左臂,“你在慌什么?难道你怕这几年的你争我抢全是个笑话不成?难道你怕亡死的挚友九泉之下啼哭不成?”
“……”
顾忱拦了拦谢尧臣,“哎呀,别激动别激动别激动……”
温景修又笑,“我说了,通天海死了。”
“你怎么就那么确定………”
“我去过。”
“……”
温景修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他像是在说曾经随便听了个曲一样,慢悠悠道,“我试过所有的办法,在那里待了三十多天,做什么都没用,通天海是死的。”
谢尧臣喉间发不出声音,茫然的抬脸。
顾忱问,“你什么时候……”
“很早了,忘了。”
温景修岔开话题,“不过苏裴整整十五年一点消息也没有的确古怪,这事得查,灵泉一事先别声张,军心易乱。”
您还知道军心易乱呢呢呢呢,谢尧臣心里白他一眼。
苏裴苏裴苏裴又是苏裴……你丫的存心的是吧!顾忱咬咬牙,没吱声。
“剩下的,等我见着他再说。”
温景修起身,他将手炉抛给顾忱,裹紧了狐裘,掀帘而出。
是夜,靖霜军架起的篝火被风雪吹灭,太白天坑陷入了黑暗和死寂,彻骨寒风呼啸而过,寒和静凝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无瑕的黑夜神不知鬼不觉掠起一道寒芒。
*
温景修今日换了身素黑的打扮,绣着玄云的黑金腰带一丝不苟的系着,他今日马尾束的和楼笺那般高,发带用的是红绸,鹿皮长靴配银白护腕,衬得小桥流水的皮毛也愈发光亮。
“倘若小桥流水有一日吸饱天地灵气成了精,定要先痛斥这个不着调的名字。”
顾忱啧一声,“瞧我的马,战无不胜,多威风呀。”
“名不是我起的。”
“……”
温景修看他一眼,顾忱先一步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他就不该长这嘴。
“不过,你说小桥流水真的会成精吗?他还记得裴鹤之吗,不会看到人的第一眼就躺地上认输不动了吧。”
温景修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茬。
大抵是不会的。
先不说小桥流水不会成精,就算他真的意外成了精,也不可能看了裴景一眼就临阵倒戈。
裴景只是给他起了个名,虽也骑过它几次,可那又怎样呢,温景修可是一把草一把草把它喂大的,它还不至于那么白眼狼……
吧?
温景修这么想着,想着……
结果小桥流水很不争气的做了回白眼马。
它倒不是直接躺地上不动了,那还好说些,抬下去埋了就是。小桥流水很不安的扬起蹄子,蒙着头原地打转,顾忱闭了闭眼,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温景修死拽着缰绳,生怕一个松手它就飞了出去。
妈的。
……
混乱间,温景修抬头看,第一眼只看到忆城高耸的城墙和漫天的雪雾。
第二眼,他看到了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和城下严阵以待的风烈军。
……
第三眼,他看见裴景了。
是银色的盔甲,还戴着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可温景修看见他的眼睛了。
纵然雪雾遮掩苍穹,纵然这中间隔了整整十五年,纵然他们如今已兵刃相向,可温景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双眼睛。
他于多少个日夜曾在这双眼睛中安眠,他见过这双眼睛笑着的,气着的,羞着的,更甚含着泪的,那年他攻进不坠青云之,拿着裴景的剑抵着他时,那双琥珀色的瞳孔还在因愤怒和不解颤抖着。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温景修勒紧缰绳,小桥流水踏起一阵碎雪,他高喊道,“苏裴啊,好久不见。”
此话落,靖霜军和风烈军都黑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