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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折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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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季晴曛坐在轿上,好心情似的。
她轻声回忆:“朕幼时,不得父皇青睐,深宫冷苑多年。某日他听了先皇后的话,开恩允准朕入书院,同众位皇兄皇姊一道,受陈大学士的教诲。朕初到书院,听的就是《梁书》。”
静妧在轿旁走,闻声有些心酸:“那日下学,陛下问奴婢……”
“是啊,朕问你。”季晴曛说,“皇室贵胄,天命不凡。天下人来如浮云,湮如飞灰,朕究竟是可羡、还是可怜?”
静妧没有接话,只是不忍般打断她:“陛下……撷芳宫到了。”
撷芳宫,这名字本就轻浮,镀着一层香粉之气。种满牡丹的园里,扑朔的都是轻飘飘的荣华宠眷。可惜冬日,不见芳菲,徒显萧索。
季晴曛让燕鹤梦住在这儿,是最大的折辱。
他有忠君意,只是此君不是她。他有君子骨,不过一张催命符。
好在她是个很残忍的人,不会轻易给谁痛快。
她抬手,侍从很有眼力见地拔高嗓音:“圣上驾到——”
撷芳宫的大宫女匆忙从内殿踏出来,跪下惶恐说:“奴婢是撷芳宫的掌事宫女,名为宁云,侍君眼下正在午憩……”
静妧厉声说:“圣上在跟前,却不出来迎驾?调教的什么规矩?”
宁云瑟缩一下,不敢回答。
季晴曛止住静妧的话头,亲和地对宁云说:“不妨事,朕就等侍君休息够了再说。”
她径直往侧殿去,一行人只好随着她的步子。
静妧冷声对宁云说:“燕侍君自连州来,奔波劳累,可别怠慢。”
宁云叩首:“是。”
她心中惴惴,如此体贴的是陛下,昨夜大火,漠不关心的也是陛下。
宁云辨不真切,一时间,真替内殿中的那位忧心。
侧殿之中,季晴曛正探手拂去书架上的尘灰。
撷芳宫素来为承恩之地,金玉晃眼。这一角却藏了许多珍贵典籍,书香雅致,檀香悠悠。
静妧说:“……还是宫人躲懒了。”
季晴曛说:“其实清不清扫,也无所谓。瞧着这一方天地还似当年,朕倒真有些恍惚。可惜,这些书,朕是再也不想读了。”
“陛下幼时,总是大半天耗在这里。”静妧回想,“奴婢那时刚到陛下身边不久,真以为天家的孩子,都像陛下一般努力。”
季晴曛顿了顿:“难为你还记得。”
静妧说:“奴婢也很惊讶,只是方才一看,又记起来了。”
季晴曛说:“是啊,朕也以为朕忘了。”
言罢,她抽出一本书,指尖摸过斑驳书封,轻笑:“左右也是要等的,只好借以打发时间了。”
静妧恭敬说:“奴婢为您做些点心来。”
掩上门,室内只剩季晴曛一人。
她已卸去沉重朝服,明黄的衣裙,裙面压的还是凤凰。发上金饰摇晃。
季晴曛有些新奇,翻开一页,却迟迟未动。墨迹早干,在年岁里浸泡得泛黄。记忆是字里行间的留白,人追过去,才发觉只一片空空。
“母妃啊,”她念叨着,“儿臣又回到这里了。二十年光阴,这座宫殿,委实算不得什么。”
“开蒙记事不久,你我母女就迁到了冷宫。本以为会一点不记得,如今细细想来,却有些真心实意的心痛。”
季晴曛有些惝恍:“活下去,爬上去。六个字儿臣记了十余年,连自己都快不信了。活了下来,爬了上去,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一个,难怪父皇那么狠心,换做如今,儿臣也不比他温柔。”
腕上玉镯磕碰在桌,声响让她惊醒旧梦。
季晴曛如拂去尘埃般,拂去眼角不慎的那滴泪,遍觉荒唐。
窗外光影碎乱,和着树影衬在窗上,摇晃得教人眼花。好像许多年前在这里躲懒,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猛然抬眼。
这一梦,二十年。
午后难见的暖阳也堕化成宫外残日,血红一片,云霞似墨。
季晴曛推门出去,数盏烛火已点上了。满宫华光,那光亮飘摇在暮色里,都像找不到归处。
宁云敛了眉眼,问她:“陛下要同侍君一道用膳吗?”
季晴曛想起来:“他不是什么都不肯吃吗?”
“陛下的面子,侍君是必定要给的。”宁云犹豫着。
季晴曛端过她手中的托盘,吩咐:“你们都下去吧,今夜内殿不许一人靠近。”
宁云有些惊讶,匆匆抬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静妧说:“既听见陛下的话,就去各做各事。在宫中几年,有些事不要拎不清。”
众人都应好,快步离去了。
只静妧还在季晴曛身边,她深深望了季晴曛一眼,说:“陛下……”
“朕不会做什么。”季晴曛微笑着,“经年再逢,只是想叙叙旧罢了。”
静妧提醒她:“傲骨难折,陛下不要强求。”
季晴曛说:“傲骨在这方浊水里,不是浮木。朕想要他活下来。”
她端着膳食,走进内殿,静妧关上了门。
夜风侵,撞响檐下宫铃。夜色如涟漪散开,都被阻隔在殿门之外。
重帷深帐,帘影深深。那偌大床榻上,只匍匐跌坐着一个身影。
季晴曛隔着几道帘幕,轻声唤:“该用膳了。”
良久没有回应,她也不着急。
终于,那道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些心如死灰的疲累:“陛下来这里做什么?”
季晴曛像是诱哄他:“听说你不愿意用膳,我来关心你。”
燕鹤梦颓唐地说:“杀了我。”
季晴曛说:“你要活下去。”
她到底没有安安分分候着、待他自己想通——季晴曛撩开帘上流苏,不经意般撞上他一霎间投来的目光。
燕鹤梦只着单衣,在这冷天里更显病骨嶙峋。听闻他从连州回程的路上,就已染了病。
季晴曛搁下托盘,走到他面前,倾身逼近,牢牢盯住他的面容:“太医院没给你看诊?”
燕鹤梦像是被这个词刺到了,想起后宫中请脉一说,他眼睫颤了颤,阖上眼说:“我不是宫中之人,怎敢劳烦太医?”
季晴曛说:“还没认清自己身份吗?燕侍君?”
她看着燕鹤梦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坐到榻边,亲自为他掰开攥紧的拳,说:“伏在我的榻上,有什么不好?”
燕鹤梦说:“折辱太重,求死不能,此谓皇恩?”
季晴曛夸赞他:“是,此谓皇恩。”
燕鹤梦往后一靠,眼眸紧闭,明显是不愿再与她交谈。
季晴曛说:“侍君性子真好,饶是这般,也不愿动怒发作吗?”
“我从前与你皇兄交好,他疼爱你,我不想寒他的心。”燕鹤梦轻声说,“公主,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季晴曛曼声说:“那么,燕大人,你还记得么?如若皇兄还在世,朕身为他最宠爱的妹妹,理应是要嫁给你的。”
她低声笑道:“如今,也没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