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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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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密道里,章麓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此时的她,背后紧贴着潮湿的砖墙,嘴被一只粗粝的大手捂住,对方的身体与她之间只有一拳距离。对方微微朝门的方向侧首,正专心聆听外面的动静,狭窄的甬道令两人贴的很近,呼吸交缠。
章麓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发胀,心如擂鼓。她不由自主的将手心贴在墙面上,使身体能与墙面贴得更紧密一些。
对方呼出的灼热鼻息烧灼着她的双眼,她忍不住想要将呼吸放慢,甚至屏息,不让对方的手也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可长时间如此使她快要喘不过气。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拿开对方的手时,李鹤霖撤手,却发现章麓就好像溺水的人一样,无声的大口喘息。
这时,李鹤霖才惊觉方才两人靠的过于亲近,可他的身体也紧贴着墙面,根本没有退的空间。
李鹤霖往里走了一步,站在下一层台阶上,视线勉强与章麓平齐。
“你回来了?”章麓瞪大双眼,试图在黑暗中看清他的模样,手上不停的摸索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受伤?高丽被打退了吗?”
听见外面凌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尖叫声、吵闹声。李鹤霖握住章麓乱摸的手,拉着她往甬道深处走,待外面的声音听不清了,才回过头问:“今晨回来的,程卫昭重伤,我先领墨云骑送他回京,此番他战功赫赫,说不准能挣得一个外放的机会。”
“那他一定很高兴。”章麓道,“在平原郡的时候,我能隐约觉得他好像很急功近利,还有那天晚上……西洲侯怕是跟他说了什么。”
李鹤霖点点头,绕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辽东的战事:“高丽已经被打退回辽关以东,只待父皇重新任命辽东都督,不用担心。对了,你怎么在这儿?”他指了指上面,“捉奸?”
章麓瞪了他一眼,呼吸平稳了些:“这你也知道?”
李鹤霖低声解释:“那日在茶楼看得一清二楚,要不然也不会救你救的那么及时。”
章麓:“……”
“喂,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儿?”章麓戳了戳他的腰,反被抓住了手。
李鹤霖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他来这里与虞庆侯也有一定关系,他说:“我抓到一个高句丽的皇子,从他口中问出了些祁中岳的事,他为当时的东突厥放开北宁关大门,有前朝皇帝的影子。”
李鹤霖轻描淡写,并未说出当时背水一战的凶险。
章麓诧异的看向他:“高句丽也参与了?”黑暗中她能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腕的温热手掌。
李鹤霖说:“也不算,当年高高句丽皇帝从中得了些好处,然后派自己的小儿子去骚扰了陆老将军的驻防地,让陆老将军无法立即派兵驰援北宁关。高句丽大皇子曾经在中原当过质子,大业帝在香山自杀前,他在望风亭看见有人交给大业帝一封书信。在对方自杀后,他曾潜入进这里,试图偷取一些机密好让他未来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结果发现了一封关于祁中越放回纥人入关的文书,上面盖着大业帝的私印。”
“他把信拿走了?”章麓猜测。
李鹤霖点了点头:“他想以此威胁祁中岳与高句丽合作,然后利用这个合作重回朝堂。结果,祁中岳根本看不上高句丽弹丸小国,但又怕高句丽大皇子的威胁,便转头投向了吐谷浑的怀抱。”
“那书信已经被带走,你来书斋是要找什么?”
“前朝皇帝分封老靖国公的密诏还在这里。”李鹤霖眯着眼,带着章麓走到一处暗室,“靖国公的是庶出,早年被家中嫡长兄陷害流放,后来投奔父皇。但在老靖国公被分封的时候,他曾回过一次长安,这也是听父皇说起的,当年他回去没两日,就传出老靖国公突发恶疾病逝的消息,紧接着就有人向皇帝揭发老靖国公收容成为叛军的庶子,然后皇帝下令抄家,世子携家财逃跑被贼匪截杀。”
他点燃墙上的油灯,眼前瞬间明亮。这处暗室长宽约两丈有余,简单的放着一张矮塌一个五斗柜,似是供人简单休息之用。
“老靖国公的封地在安平郡和平原郡,以及向东的沿海港口。如果二次分封的话,封地一定会紧挨着这两处,只有两种选择。”李鹤霖继续说到,“南侧的济阳郡,但济阳是济河的中转码头,在靖国公已经掌管安乐郡的前提下,不会再给他第二个码头,就只能是位于平原郡西侧的东郡。”
李鹤霖松开手,章麓摸了摸被牵过的手腕,若无其事的走到柜子前,装模作样的打开柜子看了一眼:“你怀疑东郡其实被靖国公继承了?”
“不止我怀疑,父皇也有疑虑,当年他并没有将平原郡一柄交给安国公,不单单是不想崔家事大,更重要的是,他没找到东郡司马的官印。那时候前朝没有覆灭,官印代表的就是朝廷,没有官印就无法在东郡发号施令。现在的这枚官印,是当年父皇命人仿照平原郡司马官印再造的。”
章麓惊讶:“那不就跟现在的夏绥兵权印是一样的吗?”她拿出抽屉里面放着的一些文卷,打开一瞧,多是记录的前朝大业年间一些官员在老家的亲族,大部分都是犯了罪,比如侵占土地、劫掠民女、烧毁房屋之类。
李鹤霖点头:“章弋家住着的那姐弟既然已经完成任务,说明夏绥兵权印现在八成已经落在靖国公手中,这让我更觉得东郡司马印在靖国公手中的可能性很大。”
章麓放下手中的案卷:“东郡和安化,让靖国公有兵丁,有军械,有银钱,我们去德州把内里的糟污摸了个底掉……他会造反吗?”
李鹤霖没有回答,他低着头在矮塌下摸索:“这里的暗道暗门都是单向的,我原想从你进来的那扇暗门出去,但现在上面正热闹着,我们需要找到其他暗门。”
“哦,好。”章麓心不在焉的应和一声,放下手中文卷,想帮他一起找。
两人翻找了一阵,李鹤霖能从声响中察觉到章麓的心不在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袅袅,父皇心里有数。”
章麓顿了一下,才发觉李鹤霖在回她先前的问题,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明白。”
“别怕。”李鹤霖走过来握住章麓的手,于昏昏光线中替章麓梳理鬓角的碎发,“父皇最善的就是瓮中捉鳖。”
这般靠近之后,章麓发现李鹤霖的耳骨长得极好,轮廓明显又带着几分圆润,尤其是露出的左耳,耳垂上还有一颗黑色的小痣。耳根处有一陈旧的伤疤,一路蔓延到后勃颈,最后隐入衣领之中。她不由得用手指在自己身上相同的部位比划着,却不清楚这疤痕到底是如何来的。
就在这时,李鹤霖突然将脸凑过来,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朝她看了过来。
章麓腾地红了脸,一种被抓包的尴尬瞬间席卷全身。她赶忙挪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李鹤霖,磕磕巴巴问:“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李鹤霖说:“这暗室里有个寮门。”
还没等章麓问什么是‘寮门’,就被李鹤霖一把按住肩膀,半强迫的转过身,紧接着又被抓住双臂令自己环住他的腰。
章麓下意识搂紧他,从这个姿势,她摸到李鹤霖背后似乎背着什么狭长又坚硬的东西,被绸布包裹着。正要询问时,便听得右肩头传来李鹤霖低沉的声音:“寮门是用来逃跑用的,撞开之后直接会跌到下一层,你抱紧我。”
“啊?”还没等章麓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被一双铁臂紧紧拢进怀中,只听得‘轰隆一声’,似是机关转动的声音,她感觉李鹤霖似乎撞碎了什么,伴随着一阵破碎声,失重感瞬间袭来,下一刻两人便双双跌落在了一个厚重的草垛上。
李鹤霖怕章麓被破碎的云母片划伤,自己用肩膀撞碎云母墙,然后在机关滑动的一瞬间转动方向,背朝后方跌了下去。因此,此刻在干燥的草垛上,章麓是趴在李鹤霖身上的。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头皮发麻,被人紧紧环抱着向下跌落,寒凉彻骨的风从身侧呼啸而过,令她不由的再次回想到了古马坑的雪夜。霎时变得紧张,冷汗直冒。
李鹤霖察觉到怀中人的异样,不顾身上的疼痛,想要侧过身做起来,却发现怎么都挣不开章麓的双臂。以他的力气自然可以硬掰,但免不了会伤到章麓,便只能放弃,转而手足无措的在章麓的后背轻拍着。
他感觉到了怀中人在微微颤抖,潮热气息的呼在胸口的位置,令他忍不住心颤。
章麓感觉到耳鸣声愈演愈烈,似是伴着猎鹰的啸叫,似是和着凛冽的大雪、呼啸的夜风。
她的身体在逐渐变得冰冷,梦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开始变得扭曲起来。
“袅袅,章麓!”
好像有人在叫她。
章麓猛的被拉回神智,认清现在的情况后,一把抱紧了胸前的温暖怀抱:“对不起,我只是想到了在古马坑的时候。”
“没事。”李鹤霖就这样躺在草垛上,任由章麓压在自己身上,低声关心,“现在怎么样?你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章麓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半晌之后,她想扶着李鹤霖的肩膀起来,却摸到了一手黏腻。
她瞬间就坐直了身体:“你肩膀受伤了?”
李鹤霖捂住右肩,下意识否认:“没有。”
“骗鬼呢!”章麓拉开李鹤霖的手,反复摩挲着肩膀的位置,确认确实有血的黏腻感,然后开始解李鹤霖的衣带。
“你干嘛?”李鹤霖赶忙按住章麓的手,那柔软的触感与腹部紧实的肌肉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
这就是夏衫轻薄的坏处了。
章麓一撕就烂。
“检察一下。”章麓扒拉开李鹤霖,然后肆无忌惮的摩挲过全身,直把对方摸成了一只红脸猴子。
“好了,好了,你别摸!”李鹤霖往后闪躲,但草垛太软了,又被章麓坐在了大腿上,除了蹬出一堆发霉的干草,一寸都没能移动。
章麓蹙着眉摸到了李鹤霖的后背,再次感受到了那股黏腻感,还有背上背着的狭长物件。
“你是背着一杆枪吗?”章麓有些不确定。
李鹤霖猛然想起这件事,他接机翻过身将长枪取下拉递给章麓:“这是你的枪,章启给我的。”
章麓接过布包放在一边,连看到没看,她知道这东西长什么样,前世她几乎不离身,但这一世,她好像没怎么摸过。
撕拉——
章麓将李鹤霖的里衣撕开,并强迫李鹤霖趴好:“我等会儿还要见人,就用你的衣服。”
李鹤霖没敢反驳。
借着微弱的光,章麓勉强看清立刻背上狰狞的伤口,如同蜈蚣一般,已经被缝合过,但有一小段崩开了,此刻正流着血。
“怎么伤的?”章麓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但她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些难受。
“被刀砍的,放心没伤到骨头。”李鹤霖声音闷闷的。
“受了多少伤?”章麓问,“别骗我,这方面你骗不了我。”
李鹤霖噎了噎,把谎话咽了回去,低声道:“十七八处吧,没细数。”
章麓冷笑,打结的时候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累得李鹤霖倒吸一口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你亲自赶路回来?”章麓从他身上滑下来,快步往室内走,恼怒道,“你干脆死在外面算了!”
“停!”章麓刚踩中一块石板,就被李鹤霖眼疾手快的拽了回来,一眨眼的功夫,章麓刚刚站立的地方就被无数把锋利的剑交错占据。
章麓没想到这暗道居然还有如此凶狠的机关!先前失重时心跳失速的感觉又回来了,在李鹤霖点燃油灯的瞬间,那一把把泛着寒光的利剑撞入眼眸,她仿佛看见了双菊站在那里,被扎成了一只扭曲的刺猬。
不行,不能再想了。章麓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头,密室稀薄的空气令她窒息,狭窄的空间令她压抑,锋利的冷剑令她恐惧。
“阿兄……”当她失焦的双眸穿过时间,穿过周身的一切,越过山川丘陵条条河流,回到古马坑的时候,那道模糊的身影似乎在向她走来,朝他伸出了手……
“章麓!”李鹤霖一把握住章麓伸出的手,将她拉出梦魇。
章麓眼前思念许久的身影瞬间与李鹤霖高大的身形重叠,一切虚幻都在这一瞬间消散如烟。
她惊吓的想要抽离自己的手,却发现不行。抬起头便看见李鹤霖蹙紧眉头,正仔细打量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李鹤霖才问:“你的魇症有多久了?”
章麓一愣,低下头抿了抿唇,一个用力将手从对方手中抽出,声音带着嘶哑:“就……回来之后就开始了,其实刚开始不严重的,但是自从在大相国寺住下来,就越来越严重了。”
李鹤霖蹙眉,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一番章麓,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比之前憔悴许多,不由疑惑:“你不是看不开的人,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担忧的事?你这样身体哪里受得住?既然在寺庙里,索性抛开烦恼好好静修,靖国公与安国公的事只是时间问题,要不了多久他们就都会死,你又何必……”
“关你什么事!”章麓甩开李鹤霖,“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没资格指责别人!”
“章麓!”李鹤霖从身后抱住章麓,低声在她耳畔道,“别发脾气好吗?我错了,我不该不爱惜自己,但你不能学我不是?”
章麓扶着胀痛的额头:“我也不知道我怎了,我身边就晴放,吃穿用度不假他人之手,给我下药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她我还是信得过的。”
他试探的问道:“你的魇症是不是与北宁关有关?”
章麓的身体微微一颤,双手紧握成券,轻微的点了点头。
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微微的酸涩,李鹤霖第一次意识到他好像真的不太会安慰人。
母后总说他没什么感情嗅觉,既抓不住重点又笨嘴拙舌。
刚回家的那段时间里,姐姐因着身体不好,又不想居于后宫天天与雍贵妃程氏、良妃崔氏打机锋,便在外面买了别院住着。
他常常会跑去找姐姐商讨战情,在路上经常会遇见各种卖身葬父孤女、马车损坏的贵女之类的。那时候,对于前者,他只感叹京城也有这么多苦命人;对于后者,他常常谏言父皇应督促邓州的工匠司好好检查监造的器物。
听了他的话,姐姐告诫他那些孤女是想入他的府,以期一步登天,让他不可胡作非为。而父皇笑说哪些贵女是想入他的后院,为母族铺路,问他有没有瞧得上的姑娘。
那时候他怎么想的来着,好像是感觉到无趣吧。可每每有闲暇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去想,当年那个收下他送的小银狼的姑娘,如今长成了何种模样,有没有走出兄长战死的阴霾,有没有成为一位驰骋沙场的英勇将领。
后来长大了些,母后想为他选妻,便常常办一些宴会,总有姑娘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卖惨,装作一副迎风便倒的孱弱模样。可他总是冷眼瞧着,不答不应,任由对方演不下去后,自行离去。
他一直都不需要去安慰谁,也不会去安慰谁。
可如今瞧着章麓绷着一张小脸,眼中泛光却忍着不落下泪来的模样,他想出声安慰,又觉得自己心里想说的那些话,都有些不合适。
章麓不喜欢这种沉默,她不想要任何人的同情。在这个世界上,像同情与怜悯这种情绪,既无法改变困境,也无法给予帮助,是最最无用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吹散这满室的悲苦:“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只是最近有些担心你导致心神不宁罢了,你回来了我自然就好了。”
“可你……”
“我没事!”章麓打断李鹤霖的话,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重,她又补充道:“咱们还是先找东西吧。”
李鹤霖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现,章麓好像并不喜欢别人安慰她,便顺着她结束了话题,然后从墙壁上拿起一个火把,在触发机关的地方照了一圈,说:“我先观察一下,你别乱动。”
墙壁上的油灯又被点起,在灯光的映照下,两人终于看轻了屋子的全貌。
章麓不由的瞪大了双眼,惊叹于这里的精美绝伦,说:“这简直就是一间……水运仪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