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3、第 123 章 ...

  •   今日的早朝格外安静,泰安帝坐在上首悠然的饮了一盏茶,依旧没人开口。

      他心中不由冷笑。

      前几日朝中为着老三的事争吵不休,朝外更是有文人各抒己见,各大茶楼的墙上挂满了评判他的文章,有人认为他是杀人狂魔,嗜血成性,恐怖至极,有人认为他为民请命,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刀斩佞臣,是百姓的青天。

      世家也暗中派人搅弄风云,长安城有名的几间茶楼都为着李鹤霖这个人,发生过数起斗殴事件。大理寺、刑部送来的奏折文书堆满了两张桌案,泰安帝只看了几份就气的差点背过气去。

      太医言明他绝对不能再动怒,旧族的人没有因此善罢甘休,反而趁机煽风点火,凡是御史台弹劾过李鹤霖的人都被套了麻袋打了一顿,并将事情都甩在了李鹤霖的身上。

      泰安帝本就心浮气躁,再因这么一闹直接晕了过去。

      部分朝臣便以龙体欠安,江山不稳等等为借口,洋洋洒洒扯出一大堆大道理,逼迫陛下立刻册立太子。

      然而,就在朝野上下闹剧不断的时候,虞庆侯突然单独面圣,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待虞庆侯离开后,泰安帝便宣布了罢朝三日,将政务都交由三位宰相主持。

      直到章麓进京的第二日,泰安帝才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重开了早朝。

      他悠然的品着茶,看着底下互相推诿、小声嘀咕的朝臣们,自己却一言不发,只等着那出头鸟自己撞上门来。

      又一盏茶下去,眼看着日头升高,泰安帝没了耐心,不咸不淡的说到:“众卿若是没什么事,那便退朝吧。”

      “臣有事请奏!”户部侍郎走出队列,站在了御阶前。

      因着河南道的贪污案里牵扯到了户部尚书,在李鹤霖尚未返京之前便被陛下夺了官职关押刑部大牢,目前还没有确定接替人选,户部的事便暂由户部侍郎全权处置。

      “今日五更时,城外涌现大批百姓,不知该如何安置?”户部侍郎小心翼翼的问道。

      泰安帝目光锐利的扫了他一眼,道:“方琦,你做户部侍郎多久了?”

      “回陛下,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了,那也该动一动了。”泰安帝不咸不淡的说到。

      户部侍郎连忙跪下,惊恐的高呼:“陛下恕罪!”

      “哦?你何罪之有啊?”

      “臣……臣……”

      吭哧了半天,方琦也没憋出半个字,急得满脑门子汗,瞧瞧看向队列前方的张锦,对方却一个眼神都没有。

      泰安帝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冷声道:“你祖父有个兄弟在河南道生意做得挺大,他的子孙在登州有十二座粮仓,可容纳四万旦的粮食,每年以四文一斗的价格从百姓手中收粮,待官府籴粮时再以二十文一斗的价格卖给官府,你在户部干了十二年,不如给朕算算,这一年能从中赚多少银钱?”

      “陛下!臣不知道此事!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

      “开恩?这个恩朕可开不了。新安县主返京,还带来了近十年莱、青、登三州买官卖官、行贿受贿的账册,还有你们这群蛀虫是如何搜刮民脂民膏、欺瞒朝廷的证据,足足装了一百多口箱子!”泰安帝从孟德才手中托盘里随便抽出一本,狠狠的丢在了方琦的脸上,指着他怒斥道:“如今你有脸问朕如何安置城外百姓?怎么?若是朕丝毫不过问,任由你去安置,你是不是就要将他们全都安置死!”

      “臣不敢!臣绝无此心!求陛下明鉴!”

      “明鉴?行!”泰安帝拍了拍桌案上的账册:“但凡有牵扯者,自己去城门口向百姓请罪!若他们肯谅解,朕便给你们明鉴!若是不肯,哼,死在淳王刀下的贪官污吏既然已经有七百四十四人,朕也不介意在这个数量上再添一笔!退朝!”

      *

      淳王府主院,章麓正在查看嫁妆单子,单聚粹轩送来的珍宝就装了三十担,这明显是要搞十里红妆的架势。

      听到李鹤霖绘声绘色的描述朝上的事,她抬头看向侧卧在窗边软榻上的人,惊讶道:“陛下当真如此说?”

      阳光透过窗棂散落在李鹤霖的半边身体上,睫毛、鼻梁、脸颊……一寸寸,一缕缕,宛若嵌了无数细碎宝石,璀璨得像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他懒洋洋的将双手枕在脑后:“当然是真的,师父说,父皇发了好大一通火,原本以为前朝留下的就算漏洞百出也不至于漏风漏雨,结果没想到,梁柱基础塌了半边,再等便是大厦将倾,他等不了了。”

      “若是淮南王被押解回京,他还能等。”章麓道。

      李鹤霖将手背遮挡在自己的眼前,刺眼的阳光透过指缝滑落,忽明忽暗的刺激着胀痛的双眼:“可我想活着,我不后悔。”

      章麓放下信纸,走到塌边,将窗边的帐幔放了下来,光暗了下来。

      她轻抚着李鹤霖消瘦的脸颊,认真道:“待此间事了,咱们去鄯城。”

      “嗯,我与你一道,为北宁关惨死的将士们报仇!”

      章麓:“祁中岳如今的地位靠的是以前历代虞庆侯推行的政策,以及淮南王供给的盐粮矿产,这些东西终有用完的时候,他的位置坐不稳,必然会想出新法子稳固自己的地位。”

      “什么法子?”

      “自然是老本行,打仗。”章麓道:“他本就是个武将,最擅长的就是领兵作战,只要他能为吐谷浑王攻下大晋的城池,吐谷浑王就一定会继续保他。”

      “你怎么确定他会在什么时候选择攻打大晋?总不能一直在鄯州等着。”

      章麓勾起唇角,黑暗中她的眼眸灿若繁星:“所以,我要釜底抽薪,逼得他不得不立刻做出选择。”

      *

      雍台宫内,李谨焕十七年来第一次大醉,太阳晒得他头晕,酒液迷醉得他眼花。他看向站在房檐阴影下的程卫昭,却只能看到七八个模糊的蓝色影子。

      “卫昭……他们为什么非要去抢那个位置呢?活着不好吗?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荣华富贵,为什么非要……非要……”李谨焕又饮尽一坛酒,泼洒出的酒液浸湿了衣服,留下一块又一块的‘瘢痕’。

      程卫昭双臂环胸,面无表情的说到:“哼,他连自己的正妻之位都可以交易,亲生儿子都可以作为棋子摆弄,这种人只看得到自己的利益,哪儿有什么忠心可言。从一开始,西洲侯投靠陛下就是为了更多的权势。”

      “什么?”

      “他替前朝打下了西南番地,但番地各个部落之间并不和谐,随时都会有撕毁和条约的可能。他年纪大了,又被到手的富贵荣华迷了眼,根本没有心气继续征战,所以他想选一个稳妥的方法,让自己更进一步,那便是从龙之功。”

      李谨焕的眼睛闪了闪,头一次感受到心死:“所以,我只是个棋子,对吗?”

      程卫昭看向他:“你觉得是便是,姑姑那个人……从小的控制欲就很强,我四岁的时候,亲眼见过她杀了她养了很久的猫,只因为那只猫没有吃她做的小鱼。这是我这辈子记住的第一件事,也会是最深刻的事。只要是她院子里的东西,无论花草还是仆役,只要不按照她说的去做,就只有死路一条。”

      李谨焕不自觉的抖了抖:“我知道了……”

      程卫昭走到阳光下,唇角带着笑,笑得肆意又洒脱:“殿下,你跟我不一样,反与不反,你都已经无路可走了。”

      *

      明德门外,围满了围观的百姓。

      十几个身着官服的官员,脱下官帽,对着举着万民伞的百姓深深作揖,检讨罪责。

      在他们的身后一身黑衣黑靴的萧雷和卢康冷眼瞧着,待他们检讨完,便着人将一脸惶恐的百姓们迎入了长安城。

      上千名衣着朴素的百姓,举着十七把万民伞从朱雀大街走过。小摊边、门面前、茶楼上,无数的人目送着他们往北走,一路走向皇城去,一路走到朝阳里。

      百姓们并不糊涂,当万民伞从他们眼前走过后,原本还势均力敌的争论瞬间倒向了一边。各大茶楼里,对于李鹤霖的批判文章都被撤了下来,全部该换歌颂李鹤霖在平原郡整治贪官,在济南郡掌控漕运,在三州血染刑场、刀斩贪官污吏的事迹。

      茶楼的评书、戏院的戏曲、酒楼的菜名,每一样都与李鹤霖有关。

      甚至有人去朱雀门敲登闻鼓告御状,状告那些被李鹤霖斩杀的官员,状告他们欺男霸女、侵占田产、哄抬市价、贩.卖.人.口.等等,每一桩每一件都堪称骇人听闻。就这样一日又一日,一人又一人,即便早朝的时候,参议的官员都能在承天宫听见那咚咚的响声。

      在舆情沸腾至顶峰的时候,高句丽使臣终于抵达长安。

      泰安帝命康王李谨焕携鸿胪寺统领此次何谈,中书令张锦辅助。

      整个和谈维持了十三天的时间,大到国土边界的划定,小到每一个俘虏赎回的价格,几乎每一件事都会争吵不休。李谨焕全程不发一言,只呆呆的看着三尺厚的条款文书,心中百转千回。

      他从不知道只是个和谈就需要套路这么多的事情,也从不知道他曾经不以为意的细节,在两国人看来是何等的重要。

      他刚接触兵法的时候,曾问过舅舅,当初为什么要将益州郡都划归给南诏番邦?

      舅舅告诉他,益州郡夹在南诏八番之中,不好管辖,索性送人还能博些好处。

      他当时并不知道得到的好处是什么,却知道不好管的地方可以送给别人做人情。

      从那之后,不想要的人他会送,玩过的小玩意儿会送,看腻了的东西会送,有时候一时兴起也会买些东西送给别人。

      可他从没见过接受了他馈赠的人给予他什么好处,一开始他还会疑惑,后来习惯了也就不想再去过问了,因为他什么都有,他什么都不缺。

      如今坐在谈判桌上,听着双方口若悬河互不相让,天南海北的道理扯了好大一堆,他才终于意识到,舅舅教的并不对。

      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不争不抢,一而再再而三的舍弃,只会让人觉得轻贱。

      和谈的最后一日,李谨焕刚从鸿胪寺出来,就被张锦拦住了去路。

      张锦看着他迷茫的神色,沉声问道:“王爷后悔了吗?”

      “后悔?”李谨焕迷茫道:“后悔什么?舅舅和母亲都已经做出决断,我又能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那王爷可有什么疑惑?”

      李谨焕垂下眼眸:“有很多,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我在登州的那段时间,一直被李啸音牵着鼻子走,她说什么,我做什么,像个没有生命的傀儡。看着她拿人命当儿戏,一步步逼疯三哥。张大人,说句实在话,这条利益线早就暴露在父皇的面前了,做再多都是垂死挣扎。你弟弟的事瞒不住,我知道你拼尽全力想要救他,可是这样的人真的值得你去救吗?”

      “殿下,不是所有人的亲情都像皇室那般单薄。”张锦拱手行礼,离开了鸿胪寺。

      李谨焕目送他远去,却被夕阳刺痛了双眼。

      *

      这一晚,张锦一直在书房没有出来。

      张骁蹑手蹑脚的从角门回来,本以为会再一次被父亲抓个正着,却不想主院根本没人。

      他奇怪的回厢房换了一身衣服,刚出来便看见管家在院子里焦急的转悠。

      “张管事,你找我爹啊?他不在屋里。”

      “郎君,老奴是来找您的。”

      “我?”张骁诧异的指了指自己:“找我做什么?”

      他双手抬起,展开五指:“我今天可什么小玩意儿都没带回来啊,我只是好奇高句丽带来的东西,让王临之带我去了一趟鸿胪寺的别院,走得是正门,绝对没有翻墙,不信你去右相府问王临之!”

      张管事焦急道:“哎哟,郎君,老奴不是为了此事。老爷自鸿胪寺谈判回来之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任谁去问门都不回应,送去的饭食倒是收了,但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眼看着这都要到子夜了,明日还有接风宴,可不能这样熬啊!万一明日上朝因为困乏被哪位御史参一本怎么办!”

      张骁蹙眉:“我去瞧瞧。”

      八月的夜,略有微凉。连续晴朗了几日,没想到今日傍晚时分乌云便沉沉的压了下来,此刻天空黑漆漆一片,连月光都被隐匿了起来。

      张骁提着灯笼,穿过凌霄花廊一路向东,跨过宝瓶门便入了东跨院,父亲张锦的书房便在此处。

      黑黢黢的院子里只点亮了两座莲花石灯,光芒微弱得只能照亮附近两步距离,衬得点满烛灯的书房格外显眼。

      这次他没敲门,直接一把将门推开。

      张锦正端坐于桌前奋笔疾书,地上铺着长长的卷轴,上面叠着一张张黄麻纸,像鱼鳞一样有序排列着。

      他弯下腰看向脚边的纸张,只见上面写着:“废租庸调及一切杂徭、杂税,留用丁额。不分主户、客户,赋税皆以登入户籍为准。每户不再按人丁征收赋税,改为以资产、田亩等按类征收。”

      张骁越看越不解,这洋洋洒洒一大篇全都是关于赋税政策的,看内容与现用的有很大出入,应当是要推行的新法。但如今刚刚全国推行新的土地丈量政策,并不是新税法上台的好时机,父亲没必要如此连夜赶工。

      尤其是其中“量出制入”的条例,当今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度并不高,此法并不可行。

      他疑惑道:“量出制入需要户部先根据各地情况算出总税额,再按比例分配到地方。如今陛下刚刚登基不足一年,各地豪绅明从暗反,若不能像淳王肃清三州一样肃清地方,这条怕是很难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我知道。”张锦淡淡的回应道,手中的笔依旧不停。

      张骁更加奇怪了:“那爹为何急于现在?您年轻时候去大非川为朝廷拓展商贸,因而冻坏了骨头,根本受不得寒凉,现在更深露重,房间里已经烧了碳炉却湿,您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

      “没时间了。”他边写边道:“你若是闲来无事,就帮我将地上的纸张以鱼鳞法装订成册,然后装入已经写好卷名的竹筒之中封存。每支竹筒都对应着不同的卷名,可别弄错。”

      张骁实在不明白他爹今日抽了什么风,非要不眠不休的写新税法。他虽困得厉害,却不能将老子一个人放在书房置之不理,只能认命的拿来工具,蹲下在地上将已经铺排好的纸张一一装订成册。

      这一忙便是一整夜,直到天光乍破,细雨微朦,张锦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恍然道:“竟已到了这个时辰。”

      他看向坐在椅子上扬脖睡觉的张骁,再看看已经装订好,并整整齐齐摆放在桌案上的竹筒,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欣慰。

      他呢喃道:“以后没了为父,你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他将披在身上的外袍盖在张骁身上,然后收起桌上的竹筒放进书柜后的暗格之中。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便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书房。

      在屋外坐了一夜的张管事正依靠着柱子打盹儿,听见房门声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他通过略有模糊的双眼看到了形容憔悴的张锦,连忙上前道:“老爷可算出来了,今日宫中举办接风宴,早上不上朝,可要多睡一会儿?”

      张锦摆了摆手:“不必,我去趟西洲侯府,你去叫醒骁儿,让他吃了早饭回屋里睡去。哦对了,若他问起我的去向,便说我去东市找书去了。”

      张管事虽然对老爷的安排有些困惑,但在总管事上做了二十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于是恭敬的应和了下来:“老奴明白,那老爷中午是否还回府用饭?”

      张锦本想说不用,但他扭头看了一眼书房,那话便在舌尖掉了个个:“回,多做些骁儿爱吃的。”

      “哎!”

      *

      雨后的烈日蒸得人发昏,李鹤霖躺在廊下的软榻里,目光落在正为他伤口换药的章麓身上。她难得换上了一身广袖襦裙,飞天髻上簪着一支累丝金簪,簪头上卧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石榴石,李鹤霖一眼就认出这石榴石正是他在秋山猎宫的时候,送给她的那枚。

      他亲手雕刻的展翅小鹰,没想到竟做成了簪子。

      海东青‘掠影’尖啸着出现在院子上方,章麓抬起头瞧了一眼,又低头给李鹤霖身上的纱布系好,才将皮垫裹在手臂上,轻拍两下,‘掠影’便俯冲而下,平稳的落在了章麓的手臂上。

      与它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折翅的白鸽。

      章麓将白鸽脖子上的竹筒解下,取出里面的小纸条细看了一眼,冷笑道:“他们还真是不死心。”随即将小纸条递给了李鹤霖。

      后者展开瞧了一眼,情绪复杂道:“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王爷!宫里来人宣旨了!”萧雷快步走来,在院门外止步,拱手扬声道:“是孟伴伴来宣,让您去前院接旨呢。”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王府上下,一同被幽禁在王府内的卢康、楼松等人连忙赶到前院,恭敬的跪在前院等待旨意。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一道解禁旨意,而非对淳王的判决。

      “陛下为何突然让王爷和郡主进宫参与接风宴?”卢康蹙眉道。

      众人皆觉得不可思议,褪去一开始的欣喜若狂,一股风雨欲来之势便席卷而至。

      萧雷:“会不会是因为三州送来的万民伞?会不会是陛下不打算追究了?”

      章麓将圣旨装进锦匣,交给晴放保存:“只是因着高句丽遣人何谈,暂时顾不上罢了。不管陛下心里怎么想,文武百官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王爷。待使团离开,才是真正的雷霆之势。”

      民心只能让李鹤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却不能枉顾律法。最终对李鹤霖的判罚强弱,要看朝堂上到底有多少人站在他这一边。

      何谓皇权至上?便是一切走向全凭皇帝的一念之间。

      皇帝若想他死,朝臣便只需给他一个理由;皇帝若想他活,便要朝臣给他一个台阶。

      李鹤霖垂眸看着手中的纸条,呢喃道:“是死是活全看今晚的宫宴了。没想到有一日,我竟要踏着手足兄弟的尸骨,才能保全一命。”

      他将手中的纸条递给卢康:“将此物交给孟伴伴。”

      *

      申时末,禁中大门打开,二品官员及实权侯爵携家眷列队走入。

      虞庆侯夫人仰头看着巍峨的宫殿,第一次产生了畏惧之心。

      虞庆侯稳稳的握住夫人的手,低声道:“放心,今日之后,便无人能阻碍她的前路。”

      虞庆侯夫人喉头发紧:“我们是不是选错了,当初就不该让袅袅来长安。”

      “荣儿,她终究要跨过这个坎,跨过去心魔尽散,跨不过去……”虞庆侯没说出来最后的几个字,但他们夫妻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步登天,一步地狱,便是如此。

      酉正,皇帝携皇后亲至,朝臣携家眷纷纷落座,膳食司端上一个个精美的三彩餐盘,里面放着切成小块的瓜果、摆盘如画的膳食,还有一瓶清酒、一壶煮好的蒙顶茶。

      觥筹交错间,李鹤霖为章麓斟茶:“剑指北翟惊四王,忙遣节杖入大梁。”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弄。

      突然,坐于上首位的高句丽公主具备上前,道:“听闻新安郡主跳的一曲惊艳四座的塞上舞,不知道今日可有眼福一观?”

      原本热闹的气氛霎时冷却下来,不少人都面面相觑,有人蹙眉,有人看热闹,无数道目光纷纷落在了正在吃水果的章麓身上。

      后者不疾不徐的放下筷子,声音凉透如水:“非年夜,不献舞。”

      高句丽公主微仰着下巴道:“为何?方才那些舞女难道不是在跳舞?”

      这句话,让原本还有些细微声音的殿内彻底安静下来,不少人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位战败国的公主,心道,她难道不明白自己来是做什么的吗?

      李鹤霖心中怒火滔天,宫里的舞女都是奴籍,虽大多都是地方进献,但也有不少原本是官员子女,落罪为奴,进了教坊司。

      她这句话直接将章麓与这些奴才类比,简直不怀好意!

      章麓在桌案下一手压住想要驳斥的李鹤霖,看向高句丽公主的目光波澜不惊,语气不卑不亢:“这位来自高句丽的公主,你是不是对自己来此的目的有些误解?你们是来求和的,求和就要有求和的态度,想我献舞可以,但必须你先来。”

      “凭什么嘛!本宫可是嫡亲公主!哪儿是你这种异姓郡主能比的!”高句丽公主怒道。她身侧的官员低声对她说了些什么,却被她不耐烦的甩开,死死盯着章麓,非要她低头不可。

      然而章麓根本不吃她这套,面上带着一丝讶然:“难不成公主是怕比不过舞女,在此丢人现眼?从而嫁不了一个如意郎君?”说罢,她又叹了口气,一副劝慰的模样:“公主倒是不必担忧,你毕竟是来和亲的,就算战败丢人也无妨,我朝陛下乃是明君,自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

      “你竟将本宫与舞女比!欺人太甚!”高丽公主指着章麓怒吼,她扭过头看向泰安帝,可怜兮兮的卖惨道:“陛下,我本是极为仰慕章姑娘的,诚心诚意想要欣赏她的天人之姿,结果她不领情便算了,偏要羞辱于我!陛下!臣女是来和亲的,纵然低人一等,也不能遭如此羞辱!这简直就是在打父王的脸面,做女儿的哪里肯让他人如此羞辱父王!求陛下替臣女做主!”

      “是啊陛下,章麓本就因犯错幽禁王府,如今陛下大恩赦她出府参与宫宴,竟还如此不给高丽脸面,实在有失我朝风范,定要严惩才是。”雍贵妃在一旁帮腔道。

      泰安帝面色不好,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章麓轻轻一笑,道:“我的嫡亲兄长连占高句丽三座城池,如今范阳军可还在辽城站着,若是你非要挑衅,我朝范阳军决不畏战!”

      这次,发青的面色从泰安帝脸上转移到了高句丽公主脸上。

      她指着章麓道:“你只是臣,且是拥兵自重的臣!我与陛下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开不开战乃是陛下决断,岂有你越俎代庖之理!”

      她眸光一转,冷声道:“难不成,你们章家想要裂土封王,自己称帝!”

      这么大一个帽子扣下来,若是个心志不坚的早已惶惶不安,然而章麓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根本不会被她这种伎俩吓唬住。

      她语气颇有些浑不在意的说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章家有不臣之心,我是不是也可以说你们高句丽明从暗反,送你这样一位心机深沉又妖艳的公主过来和亲,是不是想要吹枕边风?蛊惑着某位皇子对你言听计从?又或者是想直接魅惑陛下?好为高句丽谋取喘息之机?”

      “荒谬!”高句丽公主的尖叫声破了音,不住的回荡在宫殿当中。

      章麓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声音清脆悦耳:“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高句丽公主脸色苍白,眸光闪烁,登时跪倒在泰安帝面前,道:“高句丽对大梁绝无二心!望陛下明鉴!”

      她身后的臣子也纷纷离座跪拜,场面气氛降至冰点。

      雍贵妃想要说什么,就感觉到手腕被什么东西击中,她低头一瞧,只见一个烂了个口子的葡萄滚在珍珠鞋边,自己手背上还留着黏腻的触感。

      她抬眸望去,只见西洲侯看向他的眸光危险而凌厉,她心中委屈,却也知道真惹恼了自家兄长的后果,只能不情愿的闭紧嘴巴。

      殿中安静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泰安帝没发话,高句丽使团就只能跪着。

      沉默,长久的沉默,沉默到朝臣们心里打鼓,沉默到高句丽公主的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泰安帝这才轻笑一声道:“公主不必惶恐,高句丽的诚意在前几日的和谈中便能感知,公主的这番话只是酒后之言,无心之失,朕不会挂在心上。”

      “谢陛下!”高丽公主松了一口气,还未及起身,又听到来自上首的泰安帝幽幽道:“只是如今宴会气氛凝重,不如请高句丽公主献舞一曲,活络活络气氛如何?”

      高句丽公主身形一僵,云袖下的手攥得死紧,她咬牙吐息了三次才压制住心中浓重的屈辱与恨意,恭敬道:“能为陛下献舞,是臣女之幸!”

      章麓轻嗤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自不量力。”

      李鹤霖别过脸看向风貌毕露的章麓,心中畅快:“等朝廷定了我的罪……九成会贬为庶民吧,那时我便陪你去鄯州,如何?”

      章麓举杯的手顿了顿,于鼓乐声中低吟道:“你就不怕我报仇之后甩了你?毕竟……”

      李鹤霖握住她的手:“你我有圣旨赐婚,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甩不掉的。”

      他的眸光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深情,就像大雁依偎,天鹅共舞。

      两人就这样相视而笑,低声交谈,直至一曲终了都没再看向他人。

      中间休息时,李鹤霖离席去换衣服,章麓坐在位置上百无聊赖的拿筷子给葡萄剥皮。她左手持李鹤霖的筷子,右手持自己的筷子,不消一刻钟的时间,便将所有的葡萄都剥好皮,一个个圆润的整齐排列在李鹤霖的盘子里。

      走过来的章引玉瞧见这一幕,感叹道:“堂姐的手上功夫真是越发娴熟了,飞镖如今可是能百发百中?”

      “还差得远呢,昨夜风大吹落不少叶子,便突发奇想试了试,结果十枚银针只有七枚射中了树叶,且不在同一片上,这才想起来练练手劲。可惜,刚刚手上不够稳,戳破了三个葡萄。”章麓眸光平静,毫无羞恼之色,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练这些多无趣,我带你去瞧热闹。”章引玉低声道。

      章麓好奇:“什么热闹?”

      章引玉:“方才未来姐夫出去了,那高句丽公主便紧跟而去,你不想去瞧瞧对方想做什么吗?”

      这个倒真是不太感兴趣,章麓瞥了一眼安坐在上方的康王李谨焕和雍贵妃,心想,她对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摔杯更感兴趣。

      不过向来爱凑热闹的章引玉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生拉硬拽的将人拖了出去。

      在两人路过王相权的位置时,章麓看见王临之对她点了点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章引玉拉着章麓一路向枫园而去,目的之明确,让章麓忍不住思考,章引玉是不是未卜先知。

      两人一路穿过两道廊口,终于抵达偏殿后的枫园,章引玉拉着她躲在一座假山后面,鬼头鬼脑的朝亭中望去。

      只见已经换了一身窄袖月白蟒袍的李鹤霖正与四皇子李谨琰站在一起,而他们对面则是身着一袭红衣的高句丽公主。

      “我六岁便骑马在草原上奔跑,十二岁猎了一头狼送与父王,高句丽的男儿多不如我。来之前我曾听闻淳王殿下的未婚妻也善骑射,不过方才在殿中看她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倒是与传言相差巨大。”

      两人刚到就正巧听到这番话,章引玉一时间面色复杂,低声道:“她脸也太大了!自己长得跟头熊似的,就以为所有善武的女子都跟她一样?”

      章麓瞪了她一眼:“没必要如此刻薄。”

      李鹤霖不知道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语气带着不虞:“公主这是在示威?”

      “当然不是!”高句丽公主察觉出对方的不喜,思量了一番后,便换了一副语气道:“我只是想表达自己比她强罢了,听闻淳王殿下极为喜爱善于骑射、打马球的女子,所以我……”

      “公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李鹤霖面色严肃道:“你是和亲公主,自是要做正室娘子,而本王已经与章麓订婚,无论如何都不会娶你,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与公主没有任何关系。”

      “怎会无关!”高句丽公主道:“我乃高句丽国嫡公主,胞兄是未来的高句丽王,即便和亲,我嫁的也必须是当朝最厉害的男人,除了你之外哪儿还有第二个选择?听闻你们中原男人若是要攀高门,可以贬妻为妾,你那个未婚妻出自虞庆侯府,听闻虞庆侯掌握边关三道共计六十万大军,如此强势之人怎会屈居于他人之下?将来势必会造反!你现在若是娶了他的女儿,未来待他谋朝篡位,你也就与龙椅无缘,可我不同,将来若是有人敢与你抢皇位,我高句丽国定然鼎力相助!”

      李谨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高句丽公主竟如此胆大,当他是死得吗?

      李鹤霖神色愤怒,斥道:“贬妻为妾者皆为小人!本王既爱重她,又向其父母求娶她,便不会如此侮辱于她!况且,本王如今是戴罪之身,可担不起最强的名号。至于虞庆侯握有多少兵权,就更与公主无关,今日公主这一席话在本王听来,不是求亲,反倒是在离间!莫不是被虞庆侯世子打怕了,就想用这种阴损招数。”

      被说中心事,高句丽公主面色微红,但她绝不能承认:“哼,本公主好意提醒与你!不领情便算了!”说罢,她负气的甩袖离去。

      待她走后,李谨明心有戚戚的问道:“父皇不会让我娶她吧?”

      李鹤霖道:“不会,待今日过后,就算他们没有被吓破胆,也觉不敢再提和亲之事。”

      待众人重新回到殿中落座,已然是半个时辰之后。

      与此同时,两条直通内宫的地道内,正有数百名死士快速移动着,在废弃已久的嘉仁宫钻出后,逐渐向举办宴会的鸿胪殿逼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第 123 章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