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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 1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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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奉贤骨头比想象中硬的多,身上都没一块好肉了,还死咬着不肯开口。
不过,有霍封黔这个突破口,也不算是全然没有收获。
之前在郡主府痛哭流涕的霍封黔,此刻正坐在离监牢不远的宅院里。在瑟瑟秋日里身披厚重的外袍,膝盖上还盖着薄毯,神情淡漠,与在郡主府时相比,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他饮了一口手中的热茶,缓缓道:“按照之前我与黎老板的约定,你们想问什么,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鹤霖屈指点了点桌面:“那就从最开始说起吧。”
“最开始啊……”霍封黔的眸光透过茶碗上的雾气,变得不再聚焦,仿若又回到了那不堪回首的从前:“杨家的人头生意,想必殿下在平原郡的时候,已经完全了解,也知道杨家是跟什么人搭上的线,但那些只是表面。杨奉贤最早遇到的人,恰恰就是祁中岳。”
最早是从海州,那里临海,却不适合建造码头,走不起船运。又多为山峦少有平地,粮食产量也不高。大多数百姓都过不下去,只能卖儿卖女,换取口粮。
一度甚至实行一妻多夫,一家兄弟几个娶一个妻子,谁都可以睡,目的就是让她生孩子,一直生,直到死。生下来的孩子养两年,头一个儿子或者少病少灾的留下,其余的全部卖掉换钱。
杨家从躲避战乱时,路过海州发现了这一点,才起了做人头买卖的心思。但真正开始,还是在投入了淮南王门下之后的事,而将他引荐给淮南王的人,正是祁中岳。
之后在淮南王的支持下,生意开始扩张,整个淮南道、河南道都进入了他的生意网,在穷乡僻壤里买人,或者坑人成为死奴,然后再卖去河南道东、江南、淮南一代的矿场、码头、青楼。
一年单这些人头生意,就能获利千万两白银,比国库都富有。
“你可知道,其中要是什么时候搭上淮南王的?”
霍封黔:“他没有搭上淮南王,他从头到尾就是淮南王的人。他是淮南王安插在北边的眼线,为的就是与北翟诸国做生意,可惜北翟那群蛮人不买账,淮南王才转而与吐谷浑做起了营生。”
“其实,无论靖国公也好,安国公也罢,甚至祁中岳,都不过是为吐谷浑王和淮南王搭桥的棋子罢了,这条线上的所有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欲/望,靖国公弑父杀兄揭发祁中岳,安国公垄断河西商贸,祁中岳暗中与吐谷浑勾结为自己谋求后路。”
“但不管是谁,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掺和进来,最后都不过是踩着百姓的血肉上位,枕着百姓的白骨安眠。却为了防止自己午夜梦回时后悔,反复告诉自己是为了手下的百姓,为了大义而非私心。自欺欺人,何等可笑。”
霍封黔的手微微颤抖着端起,用碗盖轻轻拨弄了一下,赞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青天白雪’果然如传闻中一样,上青下白,倒是南方不得多见的美。”
章麓:“若是霍先生有兴趣,将来可去北方一观。”
霍封琏抚摸着自己的骨瘦如柴的大腿,笑着摇头:“草民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点到即止,彼此心知肚明。
“你既知道这是错的,为何要选择这条路?”李鹤霖蹙眉问道。他对眼前之人的感慨并不感冒,他厌恶那些为非作歹的人,却更厌恶明知对方为非作歹,还要为虎作伥的人。
霍封黔放下茶碗:“当年我中了进士,却因得罪了权贵被迫除名,三年后再试,都挺到了殿试,只差一步登天,却还是因着那位权贵连京城都再也进不去了。”
他的目光悠长,仿若时光倒退,再次回到了过去:“也是那一年,范阳章氏嫡子章云锋被点为状元,却没有接受陛下的封官,连烧尾宴都没去,就直接离开京城回到了范阳。有人说他狂妄,有人慕他洒脱,可我却只恨他明明不想当官,却偏偏要与万千寒门子弟去抢那唯一的名额。”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然低落:“当时的虞庆侯还是郡主的大伯,他拿捏着朔方和平卢两位节度使的把柄,令他们主动辞官、散尽家财,自己把持着幽云十六州,势如中天。可当战火四起,民不聊生时,他却直接封了所有去往北方的路,想要自立为王、独善其身。”
他的眼眸中突然法爆出一股蓬勃的恨意:“他明明是当时最有能力推翻旧朝自立为皇的人!但他却选择龟缩在北境,眼睁睁的看着外面的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章氏不是将北方治理的很好吗?为什么不称王,解救万民于水火?”
章麓蹙眉道:“那是因为章氏世代都在北境,从没离开过。但天下何其之大,你怎么就认为章氏一定有能力将北境的繁荣带向全国?”
霍封黔这番话章麓听过不少,多是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章氏治理北境的事,认为北境是个世外桃源,将虞庆侯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可当这根稻草不偏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怨恨,怨恨他的‘沽名钓誉’。
霍封黔:“因为章氏族训第一条:无私无我。”
章麓面露诧异:“你竟知道这个?”
“我曾听过奉州伯在巨鹿讲学。”
“原来如此。”章麓笑了笑,道:“可是,人不可能没有私心。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那是仙人,不是凡人。你我皆是凡夫俗子,无私无我这种话,听听便罢。”
“可你生在豪门世家,一生都要与功名利禄打交道,若是章云锋没死,若是祁中岳不曾叛变,如今的你又会是何模样?你的出身决定了你这辈子都会卷入皇权争斗,不可能独善其身。”
看着情绪激动的霍封黔,章麓不解的问道:“你为什么对章氏如此愤懑呢?就因为大伯没有称霸中原之心?还是因为我兄长与寒门学子争了状元的位置?其实以霍家当时的实力,就算科考失败,也不至于食不果腹,即便战火蔓延,也不会流离失所。”
霍封黔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了盖在腿上的毯子,抓出一道道褶皱。
他目光沉沉的看着章麓:“你想知道祁中岳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中土去吐谷浑做个劳什子的丞相吗?”
章麓攥着茶碗的手倏地一紧:“你知道?”
“我第二次落榜后,曾去过淮南,去扬州见到了淮南王,还救下了被光州刺史追杀的杨奉贤。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可他却为了权势负了我。”
章麓蹙眉,心中不解。
霍封黔继续道:“当年上郡要建城中之城,拉拢往来客商,上郡司马祁越泽自然而然的成了这件事的主事人。杨奉贤刚被兄弟算计,失去了父亲的信任,极为想要用一件功劳证明自己,便打上了祁越泽的主意。”
章麓眉心一跳:“当年祁越泽拼死也不肯说出口的那个人,那个人是……”
当年建城之时,发生了一件很轰动的事,祁中岳独子祁越泽违反虞庆侯定下的条律,放了好几个黑户进来,使得千金城混乱了好一阵子,差点垮掉。如果不是霍封黔提起,章麓都快要忘记了。
“就是杨奉贤。”霍封黔闭上了眼:“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他就是让一个大将军的独子,在文人中富有盛名的朗月公子成为了他的胯.下之臣。杨奉贤因此获得了城中之城的情报,也在城建好之后,拿到了通关文牒。”
章麓握紧了拳头:“祁中岳当时发现了这件事,将祁越泽吊了起来,打了他好几天,他都死咬着不肯说出来。这个杨奉贤有那么大的魅力吗?竟让他连家族亲人都不顾了!”
“谁知道呢?”霍封黔自嘲道。
“后来呢?”
“后来啊,杨奉贤手下的黑户,在千金城很是赚了一笔,还盗走了许多小手艺人的传家宝册,在淮南另起炉灶,赚了许多钱。因此,杨奉贤重新被杨家重用,淮南王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这个消息,前来问我情况,我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当时靖国公违逆了淮南王的意愿,没有将从奉州伯那里偷来的图册交给他,反而去往长安投奔了皇帝。淮南王失望至极,将他逐出权利中心,将收拢了祁越泽的杨奉贤纳为了亲信。”
“咳咳。”霍封黔捂着心口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继续道:“之后,杨家的实力越来越强,他替淮南王与许多世家都建立了联系,使大家都变成利益共同体。但淮南王要的不只是钱,他还想要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虽靠着商人勾连官员把控了地方,但固若金汤的北境永远会是一个威胁,所以她选择了离间。”
章麓:“是什么把柄?”
“祁越泽通过上郡的那座千金城,藏匿了不少来自范阳的铁矿石,运十藏一,几年下来也足有上万之数。”
哗啦——
章麓一把握碎了手中的茶碗,薄如蝉翼的瓷片划破手掌也浑然不觉。即便早知真相,可再次听到还是觉得心痛,那是他师兄!
“袅袅!”李鹤霖赶忙上前掰开章麓的手:“叫李大夫过来,快去!”
“不用,你继续说!”章麓咬牙切齿道。
霍封黔的目光落在章麓满是鲜血的手掌上,看着淳王办跪在她腿侧为她仔细清理伤口,挑出肉里的小碎片,眸中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杨奉贤拓展商路需要银子,大量的银子,便哄着祁越泽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突破底线,直到事情被虞庆侯察觉,快要兜不住了。淮南王找了过去,与祁中岳达成了一笔交易。”
霍封黔从袖中取出一叠纸,递给章麓:“祁中岳假意与回纥勾结,向回纥索要好处,代价是放回纥人通过北宁关,淮南王便保他全家能平安抵达吐谷浑,并许诺他做吐谷浑的大宰相,而祁中岳可以用从回纥人那里得来的东西,在吐谷浑发展人脉,在吐谷浑王身边站稳脚跟。”
章麓冷笑:“他一个武将,也想坐稳丞相之位?偷来的东西早晚有用完的一日,无法自主创造,早晚都是个死!”
“可是,凭祁家是章氏一族世代家臣,凭他手中握有世代虞庆侯在北境推行的政策,有外人想要知道了解的有关北境的一切,凭你们收拢的人才研究出来的那些东西,就足以让吐谷浑的实力再强上许多,而且那些也是淮南王想要的。”霍封黔目光嘲讽:“要怪就怪你们章氏为了自保,将幽云十六州闭锁起来,只顾自己发展不顾别人的死活,反倒来害人害己。”
章麓不欲与他争辩,反复查看霍封黔递给自己的信件,保证那些落款‘祁’的书信确实出自祁中岳和祁越泽之手后,问道:“这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自然是杨奉贤的书房。”霍封琏又拿出一张存单递给李鹤霖:“完整的账册我全都誊抄了一份,每年都会让亲信送往长安,存在聚粹轩的典当阁里。这是票据,有了它,河南、淮南两地所有的贪官污吏都跑不掉,所有通过淮南王与西戎勾结的世家也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给我?”
或许是对方给得太过爽快,李鹤霖始终保持怀疑。
“自然不是白给,我有个请求。”霍封琏道。
他直勾勾的盯着章麓,不停得咳嗽令他唇角溢血,面色苍白。明明盖着厚厚的绒毯却依旧冷得发抖,但他依旧挺直脊背坐在轮椅上,丝毫不肯躬身一下。
“我不相信人间有公道,可我又希望这人间有公道。祁中岳能顺利的坐稳宰相的位置,不单单靠着从北境偷来的那些东西,还有我的妹妹。杨奉贤将她送给了吐谷浑战神拓拔大元帅,那是个党项人,是吐谷浑的异姓王。”
章麓忽然想起上元灯节在茶楼上,黄媛媛说起的那件事,问道:“传闻你长相秀美,有仙人之姿,登过淮南王的美人榜,难道不是你?”
霍封黔凄凉的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我,是我妹妹。‘仙女落人间,人间多欢笑,颜色不及心,谁能识旧貌。’”
他看向李鹤霖和章麓:“我想请你们救她,她身上有开启密库的令牌,那密库里有足以让大晋免税三年的金银财宝,是我这十年,通过淮南王的运输线积存下来的。”
“本王可以答应你,但这些还不够。”
“殿下还想要什么?”
“账本,所有的漕运账本,还有死奴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