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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程米一路小跑回到自家小院,还没推开院门,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
      抵在门上的手稍稍蜷缩,嘴唇抿动两下,眸光闪动,像是在犹豫。
      倏尔朔风吹过,他冷得发抖,跟着肚子也鸣叫起来,在如今的境遇上堪称雪上加霜。

      良久,似终于下定决心,程米推开院门踏入,里头的人大概没听见这里的动静,说说笑笑的声音始终没停。
      他冒着寒风快步走到屋门口,“吱呀”推开条缝,玩闹声消失,屋里一刹静了。

      “又野到哪里去了?”
      着竹青色棉袍的妇人靠坐在木凳上,眉梢轻挑,斜眼扫来,压迫感顿生。
      程米立在门前,透过半开的门缝与她对视,难堪承受般慢慢垂下脑袋,抿唇一言不发。
      寒风侵肌,刀片似的刮过后背,他禁不住抖抖瑟瑟,枯瘦矮小的身躯挡不住漫天飘飞的雪花,一股脑儿往更加温暖的屋里涌。

      “娘,好冷啊。”脆生生的一道童音,夹带隐约可察的抱怨。
      扎着两个发啾的女童歪坐在妇人的怀中,极尽依赖地扯着她的衣角,朝程米这处投来目光。

      于禾侧过身,将女童遮严实了,“愣着干嘛,没听见你妹妹说冷?还不快滚进来!”她敛眉呵斥,对待程米的态度如同指使奴仆一般。
      程米挪了挪脚,探身刚准备进屋,屋里骤然响起的男童话音绊住了他的动作,“娘,他身上好脏啊。”声调嗡哝。
      转眼看去,最里头的床上,坐起来个男娃,盖着的被褥跟随他的动作滑落到肚子,小手揉揉眼睛,携着朦胧睡意,迷瞪望向门口。

      于禾闻声立刻瞪了浑身脏兮兮的程米一眼,转头冲床上小人温声哄道:“龙儿乖,刚吃饱饭,再睡会,娘一会就过去跟你一道睡。”
      话罢,她回看程米,脸上的柔色烟消云散,转为深深的厌恶,“跑到外面野了那么长时间,你还当这里是你家,还认我这个娘吗?
      “去,把厨房里的碗洗了。”

      迈入的脚慢慢回缩,程米在于禾嫌弃的目光中将门合拢,低眉转过身,与身后走来的小女娃撞了个正着。
      “哥哥,不进去吗?”

      女娃跟于禾的长相五分相似,头发未束,随意坠在肩后,乱得一塌糊涂。身上的衣服也不大合身,这里缺一角,那里多一块的。
      看起来邋里邋遢,不过比起衣堪蔽体的程米已算好过不少。

      女娃见程米不说话,拔出嘬在嘴里的手指,猛吸一口已经流到嘴唇上的鼻涕,哝里哝气道:“娘,妹妹,弟弟都在里面呢,爹也快回来了。”
      程米兀自迈开脚,不理会她的话,女娃立刻着了急,抬手去抓他。
      屋里却突然传来于禾的怒呵,“程春兰,你想在外头冻着是吧!”

      程春兰手一抖,没能抓住从身侧飘过的衣袖,边推门边怯怯回道:“娘,我来了。”
      门开门合,屋里旋即传出斥责声。

      “你看看你,总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你到底有没有点脑子!你就不能学学你妹妹,让我省点心行不行?!”
      无人回答,于禾气急,“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子!连句话都不会说!”
      “哇”一声,女娃嚎啕大哭,哭声可怜,撕扯着人的心绪。程米闻声回头,五指攥成拳,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

      *

      谢梓清出门接人,但他初来乍到,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从书灵那里知道,这地方是汝州管辖内临近郏县的一个村,叫安良村。

      “程秀儿”的夫君李云英,春夏在家种田,冬日天凝地闭,没法种地,他就去郏县做工,干些体力活贴补家用,每月的月钱不多,勉勉强强够一家子生活。
      程秀儿的公公前两年冬天不小心摔倒,人躺在床上不动弹,很快就断了气,没撑到过年。

      如今家里就他们三人相依为命,李云英去县里上工的时候,家里就程秀儿和婆婆待在一起。
      照理说,两个孤零零的女人该互相取暖才是,偏婆婆是个那般尖酸刻薄的人,谢梓清越想越觉得程秀儿的人生无比悲凉。

      他掰掉路上伸出来的一棵枯枝,在落满雪的树丛上挥来挥去,试图扫开心中的烦闷。

      冬日天寒,即便是正午,太阳也不大,阴沉沉的,冻人不已。
      谢梓清玩了不大一会,露在外头的手就已经冻红了,忙不迭把树枝丢掉,将手缩到袖子里取暖。

      按着书灵的引导,他慢慢往村口去,眼前突然黑影一闪,掠过什么,吓得谢梓清立刻定住,拿眼看去,发现是个孩子的背影。
      他站在原地,越看越觉得熟悉。

      “是男主!”书灵惊喜道。
      “我去!”谢梓清当机立断,提步要追,冷不妨被人叫住。
      “秀儿。”

      谢梓清迟疑了一秒,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觅声转过下巴。
      村口站着个灰衣灰裤的男子,头发绑在发带里,脸色发黄,同样干瘦干瘦的,不过目光柔和,给人感觉很是宽厚。

      谢梓清立刻猜出他的身份,试探着唤了声,“英哥?”
      李云英“诶”了声,快步走上前,不等“程秀儿”有所反应,拉起她的双手,旁若无人递到唇边呵气,“冷坏了吧,手这么红。”

      热气包裹手背,冷与热交替刺激,谢梓清登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极端不适应跟男的这样亲密接触,“还、还好……”他抽动双手,转移话题道:“婆婆说让你去把税粮交了。”
      农人用粮食来抵朝廷下令缴收的税款,一般是秋天粮食丰收的时候交,一次□□满一年的。但今年朝廷改了新规矩,一年要缴两次,所以今年冬天还要再上缴一次粮食。

      “成。”李云英应下,转头又忍不住抱怨,“唉,就那么点存粮等着过冬用,还说让你吃点好的,补补身体,这下好了,全没了。”
      谢梓清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强压双手的不适,敷衍笑笑。

      “对了。”李云英像是想起来什么,急忙撒开“程秀儿”的手,摸向怀中。
      谢梓清趁势把手背在背后,猛地搓了搓,磨掉残存的陌生温度。

      突然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馋人不已,犹疑掀起眼皮,就见李云英从怀中掏出来个油纸包,油浸黄纸,那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就是从那处散发出来的。
      “差点把这个给忘了。”李云英几下拆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白胖胖的面团,边角浸满油光,氤氲出丝丝缕缕的热气,“喏,给你买的肉包子,五文钱一个呢!趁热吃,别凉了。”

      本就没吃饱的谢梓清在看见包子的一瞬,两眼顿时放出光,他也不客气,拿过包子,立刻张大嘴猛啃了口。
      油香充斥口腔,软糯的皮面就像是能抿化开般,嘴里鼓鼓囔囔,他还不忘夸道:“唔……好好吃!”
      “好吃就行。”李云英看着她,笑弯了眼,之后视线不由自主挪到那满是肉馅的白胖包子上,鼻头耸动,喉头同时上下吞动。
      不过他很快把目光移开,复又落在“程秀儿”的脸上。

      谢梓清胃中空空,饿得实在厉害,没几口就把肉包子给消灭光了,咂巴咂巴嘴,盯着空荡荡的油纸意犹未尽。
      早知道就吃慢点了!
      “明日还给你买。”李云英看她垂丧着脸,温言宽慰,提起袖子将“程秀儿”唇角粘着的残渣拭去。
      “走吧,娘该等着急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同行,李云英自然而然要牵“程秀儿”的手,触上的一瞬,却被她给避开了。
      李云英不解偏过头,谢梓清忙岔开话题,“朝廷为什么突然加收啊?”
      程秀儿是妇道人家,眼光都放在了家里那一眼就可扫尽的地方,向来不会过问这些国家大事。
      李云英平日里也不爱跟她说道,但今日突然听她提起来,满腔的话立刻就都有了宣泄的地方。

      当即兴冲冲道:“我给米铺搬货的时候,听掌柜的他们说北方要打仗了,粮食和钱都不够,所以要多征。唉,这可苦了咱们,一年到头存的那些粮食全给了别人。”
      谢梓清沉默点头,古代打仗屡见不鲜,他生在和平年代,这些都没经历过,确实不知底层老百姓会过得如此艰难困苦。
      不知不觉间,他又想起小男主来,怨不得他会为了一块霉掉的饼而甘心为人戏耍。

      见她望着前头出神,李云英笑着拉过她的手,“妹子不用担心,你就在家里好好照顾娘就行。打仗的事你别跟娘说了,早前征兵的时候,差点把我征进去,娘哭哭闹闹,花了好些钱才把我从名单里划出去。要是再听见打仗,估计又得慌了神。”
      谢梓清恍然点点头,头一遭有了种错乱的真实感,虽说他们只是书上没有温度的文字,可也是如此鲜活,每日都在努力生存。

      倏尔风动,被随手丢在地上的油纸顺风而起,刮落在树杈间。
      树下男孩撑着双膝喘过粗气,衣衫过于单薄,弯腰时中间的脊骨突出,孱弱得好似断了双翼的蝴蝶。
      好一会儿,他直起腰,抬头望了眼前头的茅屋,踌躇迈开腿,慢吞吞走过去。

      茅屋外面围了一圈木篱笆,门也是竹木做就的,中间缝隙很大,可以一眼望见里头的情况。
      程米从那处往里看,不等看清,一道问询声传来,“是小米吗?”
      “嗯。”

      茅屋里走出来个腰背佝偻的老人,头发花白,盘在脑后,手里拄着木棍,脸上堆满了皱褶,几乎快把眼睛盖住,“快进来吧,外面冷。”
      她语气和蔼,冲门口的程米招手。

      程米推开竹门,低垂脑袋小步挪过去。
      刚走到老妇面前,老妇就伸出手臂,把程米揽进怀中,温暖的气息霎时冲散周身凉意。

      “这么凉,于禾那毒妇真是……!”
      她情绪激动起来,动气时怀中的男孩猛地颤抖一下,江月蛾立刻止住声,放轻嗓音哄道:“不怕,奶奶在,奶奶疼你。”
      她用不算宽厚的身躯裹着人回屋,一踏入,扑面而来大股腐朽的霉味,混杂着人身上的污糟味,就像是在梅雨时节闷了许久的布,熏人难忍。
      但程米没有表现出丝毫厌恶,反而松开了始终紧攥的拳头。

      江月蛾拉他到床畔坐下,给他拿来自己的棉衣,罩在他身上,虽说已经露了絮,不过总算能帮程米抵御寒冷。
      他不再瑟瑟发抖,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等待,说是床,但上头的被衾冷得跟冰块似的,渗出潮气。

      “小米等等啊,奶奶给你把炉子烧起来。”江月蛾拄着拐,艰难捡了几块木头,往床边的破炉子里放。
      她的年纪实在太大了,只做了这些事情就已经气喘吁吁,要倚着手中的木棍暂得休息。

      木块很快烧起来,暖暖的火光映亮了程米的脸,火苗在他眼中跳动,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缓缓用破衣将自己裹紧,衣服上已经生了味道,同这间屋子一样。
      老人随后又从外头端来碗杂粥,“还没吃饭吧,奶奶这儿没有好东西,委屈小米了。”
      粥十分清亮,飘在上头的全是稻壳,闻不到丝毫饭香味。

      程米摇摇头,随后看进老人浑浊的双目,开口道:“不委屈的。”
      江月蛾蔼然笑笑,走到他旁边坐下,看他小口小口地喝粥,眼神慈爱,颤巍巍抬起手,一下一下抚过他的后脑,从上摸到下,“下次在家里受了委屈,就到奶奶这里来,你爹你后娘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小米这么乖的孩子,他们不疼,我来疼。”

      程米顿时停住,从碗中抬起头,转过来时,眼圈全红了,眸中噙泪,“奶奶。”
      他扑进老人的怀中,满腔的委屈倾泻而出,小声抽噎道:“我是个坏孩子吗?”

      江月蛾喉头哽塞,用力将人抱紧了,“在奶奶眼里,小米是最好的孩子,比世上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好。”
      程米泪流不止,彻底打湿了老人的前襟,呜咽道:“奶奶,我想找我娘,她到底在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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