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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火星来信 ...

  •   塔莉兰德是加德纳唯一的地球朋友。

      他在距离地球十四亿英里的火星上生活了十七年。他曾经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了自己是唯一的火星人类的事实,不同于陪伴他长大的肯德拉和其他人,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东得克萨斯,某个热爱太空的地球人在火星上建立的移民基地,加德纳的家。

      即使早就已经习惯了火星上单调的颜色,热闹但孤独的生活,睁眼闭眼无趣的学习,但他还是向往着地球上的一切。肯德拉对他很好,他像她的孩子,在肯德拉的照顾下加德纳拥有超乎一般人的聪明。

      独自一人时他会模仿着看过的视频里学习假装和地球上的人打交道,幻想和他们交朋友,在梦里很多次潜水,横穿整片茂密的森林,驾驶越野车冲下大峡谷,乘船横渡宽广的河流。

      地球上不同地区的四季有天晴和云雨,有严寒和酷暑,婉转和直白交替地为那里的人证明时间的流逝,哪里像火星上这样的极端。

      所有的愿望盘根错节扎堆生长,仿佛要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冲出荒凉混沌的火星。

      他对那个并不欢迎他的星球有很多执念,他从没见过的父亲,他没有体验过的一切,他每天陪伴着的总是有很多苦恼遇到很多麻烦事的叫作塔莉兰德的地球女孩。

      他曾经背着肯德拉跑出了基地,一个人驾驶火星车在那片荒芜辽远得连边际都无比模糊的红褐色天地里自由地徜徉。那次带着赌气意味的短暂的“离家出走”带给他更加强烈的回到地球的欲望。

      他在火星上一片小丘上发现了母亲的墓志铭。

      意外的出现总是让他措手不及,肯德拉及时赶到就下了他。他们好像吵架了,在加德纳尚且在成长的心灵里埋藏着不羁的灵魂。

      “你的母亲不在这里,她的骨灰被撒进了太平洋。”

      他还是在睡前反省自己的冲动和错误,在肯德拉主动到他时,他说,我们没有在吵架。

      加德纳永远不会和肯德拉吵架,那是他第二个母亲。

      母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照被他放在枕头底下,或许照片的那个人就是他的父亲,他隐隐地期待并肯定着。那枚属于母亲的木质戒指也被他藏着。十七岁的男孩独自在黑暗里悲伤时会想些什么呢,没有父母陪伴的成长,没有朋友同行的年少,没有走过的很多沿途光景。

      关于地球上的一切他都很了解,他知道全面准确的地理定位,知道地球独特的引力磁场,知道大多数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了解许多人类的智慧,知道作为群居生物的人类的一切社会行为。

      亲情,友情,爱情,还有很多种没办法简单用一个词定义的复杂的感情,很奇怪,明明自己也是人类,可他总感觉自己不够完整。

      灵魂像被烧了一半的白纸。

      还有地球上所有的风景,他都看过,以并不亲切的视角。

      他又收到了塔莉兰德发来的消息。这个在地球上过得很不开心的女孩带着对他来说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她总是充满活力又自感悲哀,她的生活聚集了各种情绪和颜色。她的社交平台上不定期会有照片的更新,有她自己,有她的日常生活,更有单纯的只有文字的不满的发泄。

      塔莉兰德的眼睛是黑色的,黑得纯粹,而她却很鲜艳,那是一种加德纳无法形容的明媚,如果他可以回到地球亲眼见见带着刺的红玫瑰,那一定是屏幕里塔莉兰德的模样。

      现实里的她或许和加德纳认识的那个她大相径庭,可在日复一日并不精彩的生活里她就像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在火星上看不真切的热烈的月亮。他想珍惜还在一起的时间,可他也害怕着未来的莉塔兰德会变得陌生,因为他们都会长大。

      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他明明什么都不想在意的,想装洒脱帅气实则多愁善感患得患失的男孩。

      可加德纳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肯德拉不会离开他,陪了他很久的塞塔瑞是个不会出故障的机器人,想了想去也就只有一个塔莉兰德了。

      他唯一的朋友却不止他一个朋友。

      在她毫无保留地倾诉的故事里,她有一个足够优秀站在千万人之上的哥哥,有野心勃勃的叫作卡梅隆的朋友,有明媚坚韧的艾玛,一群人羡慕崇拜她的同龄人,有对她抱有很高期望的父母和长辈。

      塔莉兰德的名字被很多人知晓,卡梅隆和艾玛时常被她挂在嘴边,那么加德纳呢。

      她是否也会和别人提起他。

      “我今天又和他们吵架了,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说教,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感受。”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我还得忍大半年我就崩溃,就算我考上了普林斯顿他们估计也不会放过我。”

      他的好朋友又遇到麻烦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准时出现。

      “或许他们真的应该换一种方式来告诉你他们想要表达的,真让人头大。”

      “没关系,等你上了大学就可以和你哥哥一样住在学校了,不用每天见到他们。”

      “而且那个时候你已经满十八岁了,十六岁成年了在他们那里你还是孩子,但十八岁总更自由些。”

      “至少这段时间我会陪你。”

      那之后你还会想起我吗,还会找我吗。

      这些话他没能发出去。

      他一遍安慰着她一边想象如果自己的父母也像她的那般,或许他会感到很幸福。只是塔莉兰德的独特和重要性还是让他感同身受了。

      “但愿吧,我只希望他们别像对我哥哥那样给我安排个男朋友。”

      “我才不要和我不喜欢的人谈恋爱。”

      “真要命,我居然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

      加德纳又会想起过去看过的电影。高塔上俯瞰人类的天使,和平地上仰望天使的人类。他记起了因为爱而甘愿坠落的天使,记起了天使丧失的永生和折断的翅膀。还有那句,我和你一样了。

      “我再也不是天使,我和你一样了。”

      老旧模糊的画质为那段旷世奇恋增加了历史的厚重感,爱情是人类诞生以来不停歇的歌颂和赞美的主题,好似人是为爱而生的。

      无论在哪里,存在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爱永恒,爱可以超越一切。

      在人类众多的感情里,爱情总是最矛盾也最复杂,但同样最普遍。在得知塔莉兰德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过恋爱时加德纳却在偷偷地庆幸。

      “难以想象,你应该有很多追求者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很多男孩子想和我做朋友,但很明显是他们父母的要求或者我和他们做朋友能给他们带去什么好处,我想这是个人都清楚。”

      “直到我上了斯塔夫多这样的情况才稍微好转。”

      “我不知道是我性格的问题让他们觉得我难以接近还是怎么了,从来没有人和我表过白,连偷偷送情书的都没有。”

      加德纳还是从她字里行间看到了一点失落,十七岁的女孩子怎么不会不想要有人非自己不可呢。

      “他们不懂你的好,又或者没那个胆量,反正如果我是他们,我知道你第一天就当众宣布我要追求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加德纳,你真的很会让我开心。”

      当时他们都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那你呢,就没有遇到过一眼就看上的人吗。”

      “从来没有,真要说只有十五岁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喜欢卡梅隆,可是冷静下来之后好好想想那只是朋友之间的喜欢而已。”

      “如果我们哪天见面了我会喜欢你吧,可是我们没法见面。”

      “加德纳,那你有谈过恋爱吗?”

      “你知道我的病,我几乎没怎么出过门,我接受的也是家庭教育,根本就不认识几个人。”

      “我没和女孩子相处过,如果网友也算的话,那么你是第一个。”

      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只有微弱的白光闪烁的昏暗里恍然间亮起了什么东西。他原本没有机会去体验所谓爱情的美好的,可是塔莉兰德那句“我会喜欢你吧”在他心里吹起了一阵风,一阵比火星上的飓风还要猛烈的风。

      那阵风来自十四亿英里之外的地球。

      黑暗里他又想起了他世界里只是活在照片和视频里的塔莉兰德的脸庞,她深邃的黑色的眼睛。她就站在海边,身后是一波接一波的浪花,是潮退后变色的浅滩,是被落日余晖染上了橙色的天空,天空的尽头是离群的海鸥穿过零散的浮云,在太阳下,影子留给了海。

      她一直都想要自由,那片海的尽头是自由吗。

      其实他曾经也在各大社交平台上活跃过,只是塔莉兰德是第一个吸引他主动上前交谈并且建立亲密关系的那个。

      这个女孩给他创造了可能,像东得克萨斯某个显眼却总被忽略的地方写着的“创世纪”。

      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回到地球吧,去太平洋感受一下母亲的存在,去纽约又或者华盛顿找找父亲,去体验名为地球的无限可能,去见见塔莉兰德,哪怕只是见见。

      “可惜我没有学医的天赋,不然以后我还有可能治好你的病。”

      “你不想学习商业,那就真的没有什么想做的吗?”

      “这个问题我们认识没多久我就回答过你了,我还没有找到什么东西让我感到激情满满,至少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让我像卡梅隆遇上政治像艾玛遇上哲学,像桑斯特遇上飞行。”

      “所以我才说我迷茫,我都不知道我在为什么而活着,为自己是最标准的回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活得精彩,但至少不是——”

      “热爱或许还在等着我去发现吧,有你陪我那更好。”

      “我会一直和你一起的。”

      “至少今天,明天,很多个明天。”

      一个完整人格的存在需要理想和热爱的填充。东得克萨斯曾经就是因为热爱而存在的。

      “那么你呢?”

      “我吗?或许是有一天我能痊愈,去环球旅行,带上你更不错。”

      才不是,我是想回地球去。

      “会好的,疾病的存在本身就是被治疗,我等你痊愈的那一天,或许你病好了来见我的那一天我也过得更好了,至少更自在了。到时候我会邀请你来听我弹钢琴,说不定我还会心血来潮为你写首歌。”

      “其实你有很多选择,你还会音乐。”

      “或许还有选择等着我去创造吧。”

      “我想我得去睡觉了,你知道这几个我这边有多忙,希望你睡个好觉加德纳。”

      “晚安。”

      晚安我最好的朋友,晚安我十四亿英里之外的塔莉兰德。

      此时的地球,准确来说应该是她所在的城市,纽约应该是秋天,希望她烦恼之余能照顾好自己,不要感冒。也希望她在和我倾诉之后会好受些,语言的力量总是很强大。

      _

      我把手机放在一边后并没有睡觉,而是坐到阳台上看视野盲区里的派克大街,加德纳住的地方。曼哈顿离那里实在太远,我看不到。

      这个说话总有些幽默的男孩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乐观。并没有医学专家向我解释成骨不全症的严重性,我可以想象到不能像常人一样奔跑甚至是行走是一件多么让人崩溃的事情。

      加德纳是被疾病关在了一间或许狭小的屋子里,每天都看得到日出月落,他走不远,可他的心里好像装下了一整个世界。

      坐下月光里我流下了眼泪,不单单是为我们的无法相见而难过,也为我这个未曾谋面的挚友的遭遇而悲哀。

      我们都被困在了由不同的悲剧构建起的铁屋里。

      疾病和我无足轻重的迷惘。

      我们都没有沉睡。

      塔莉兰德,你没有理由比加德纳还要绝望。

      我开始期待一次相见,我不是没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我想加德纳是不想我看到他认为他狼狈的样子,他想见我,又没那么想见我。

      所以他才一直不告诉我详细的地址。

      如果我的父母都是医生而不是商人,那我是不是有治好加德纳的机会。可是这个想法太过理想,那样的话即使我处于我现在相同的境地我也不一定会遇到他。所以相遇都是提前写好的,就像十二年前的火海,上西区和派克大街的距离。

      这天晚上我睡前胡思乱想了许多,可是这一觉睡得很好,梦里我见到了作为空军飞行员在高空自由翱翔的桑斯特,看到了纽约州州长换届选举一举胜出的卡梅隆,看到了接受采访时镜头下提起自己的作品满面春风的艾玛,是他们实现了梦想的样子。

      而我拉着一个人的手坐上了家里闲置的车,一开就是从纽约横穿整个美国大陆停在北加利福尼亚。我只记得那个人有双蓝色的,和加德纳一模一样的眼睛。

      没有任何悲伤的情感,我们拥抱着入海。画面太过模糊,我们好像是在潜水。

      是地球最宽广的太平洋。

      再醒来是曼哈顿比起前一天又晚了几分钟的日出,是比原来更加清醒的塔莉兰德。

      桑斯特飞不上去的天空里划过了无数飞鸟的影子,他要我飞得更高更远,或许有一天我会替他去美利坚之外的天空看看。卡梅隆和艾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梦想背后或许有我的悲哀。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和他们相同又不同。商业或者音乐是他们以为的我会走的路,一条安稳的路。

      忘记是哪位哲学家曾说过,享受安稳的前提是成为安稳的奴隶。

      我不为我的独特感到怪异,我开始享受。有人懂得我的无奈和心酸,他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守护着我一份不知名的坚守。

      我要找到我所热爱的,我要我的灵魂为它而燃烧。
      我不要阴天里平静的湖面,我要暴风雨中汹涌而来的海啸。
      我要世界或许寒冷残酷充斥不公,但仍昼夜不息旋转着带着所有人前进。
      我要所有的遗憾都被烧成灰烬,我要人间苍茫但暮色里藏着爱。

      替我未曾谋面的朋友去感受未知。
      而不是按部就班地活在别人的光芒下。

      我从来都不想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我要成为那个巨人。

      桑斯特、卡梅隆,艾玛都是。

      加德纳也是。

      无论疾病或者健康,无论未来我们是否相见,无论我们的关于喜欢和爱的话题是否是玩笑,加德纳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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