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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芍药将开未开,殷红花瓣层层叠叠如流霞熔金,硕大的一朵垂在枝头,热热闹闹簇拥在一起,真是漫天花海、美不胜收。

      江怀瑾看着这些含苞待放的芍药,心情也忍不住明媚起来。盛天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怎么就笑成这样?从进了园子到现在,嘴就没合上过。”

      “还不是为了兄长高兴!”她大大方方道:“如今广陵织造坊已遍地开花,从泉州府新来的那一批孤女也刚刚培训完毕,可以上机了。芍药的长势又这样好,明年的贡品是再无忧虑了。一切都是欣欣向好,怎么能叫我不高兴!”

      盛天澜虽然在说她,可自己的眼睛里也全是笑意。

      此时已是嘉靖四十五年春,距江怀瑾跟着盛天澜来南直隶读书,已经一年有余。

      到了南直隶,江怀瑾才真真正正明白自己这位义兄,在做一些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扬州商会共有三十六位行首,盛天澜既是织造行的行首,也是商会现任会长。自他在盛家掌权以来,便将盛家原有的织造坊扩充到了九座,遍布扬州城内,谓之为“广陵织造坊”。

      在扬州郊区,每处设八百台织机,每台织机由三个织妇负责。织妇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保证织机昼夜不息。每台织机每个时辰能织棉一寸、麻二寸、绫罗五十厘,因此广陵织造坊每日能产各色布帛数百。

      织布机其实并非盛家独有。在古时候,最早是以“手经指挂”而成,即将一根根纱线依次绑结在两根木棍上,再把经两根木棍固定的纱线绷紧,用手或指像编席或网那样进行有条不紊的编结。这种方法费时费力,一天也难出尺把,织布得到的酬劳比之耕种远远不如,因此村户人家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以男丁为主。

      后来,有巧工将开口、引纬、打纬三项功能集合在一张机杼上,也就成了最原始的织机。两根横木,一根是卷布棍,一根是当经轴,再用一把打纬刀,一个引纬的纡子,一根直径较粗的分经棍和一根较细的综杆。在织布的时候,席地而坐,将经纱的两端分别绑在两根横木上,其中一根横木系在腰间,另一根由脚踏住,靠腰背控制经纱张力,利用分经棍形成一个自然梭口,用纡子引纬,砍刀打纬。织第二梭时,提起综杆,使下层经纱变为上层,形成第二梭口,立起砍刀固定梭口,纡子引纬,砍刀打纬。循环往复,也就能织出一张张布帛了。

      到了本朝,慢慢衍生出一种名为“花楼织机”的工具,也是现下最主流的织布机。它由“装造系统”和“花本”两部分组成。其中“装造系统”由一套以竹木杆和股线为基干的部件集合,包括通丝、衢盘、衢丝、综眼、衢脚,从花楼之上垂直吊装。通丝使经丝产生单独升降运动,每根通丝可以分吊二到七根衢丝,综眼位于衢丝之中,所有准备提动的经线均须从综眼穿过,衢盘位于通丝的上部,起控制通丝导向,并防止其相互纠缠的作用。最后衢脚悬于衢丝之下,使通丝垂直悬吊,并控制其稳定。

      这样一台织机,等闲女子从入手到完全熟练操作,差不多要一个月。但是上机之后,按工时付钱,全勤的话,每月差不多能得一吊钱,一年攒下来就是整整十两白银。彼时一斤米也不过就三十文钱,一个织妇上工一年,能换三千三百余斤大米。

      而一个壮劳力,就算家中有牛马耕具,一年也只能照顾十至十二亩良田。彼时江南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小民佃租富室田,亩出私租一石”,租税为百中取半,即亩产为二石米。一石为一百四十斤,换算下来一亩地也就产两百八十到三百斤左右。一个男丁耕作一年,就算风调雨顺,到手也只得三千到三千六百斤左右的大米。

      前者只要上工,就有稳定的收入,且免去风吹日晒、肩挑手提之苦;后者不仅面朝黄土背朝天,更要看老天给不给脸面,掐着点抛秧放水、收割打谷。这二者一年下来,所得竟然相差仿佛,因此在扬州城内,早就掀起了“当织妇、自力更生”的风潮——一天上工四个时辰就能养得起一家子人,谁还愿意在家做那一点打络子、绣帕子的零碎活计?

      更重要的是,当女子的收益足够与男子比肩之后,女子们就有了新的、无数的选择。

      “下个月,南巡的船队就要在扬州府靠岸了。我听说这次来的是正儿八经的皇孙,在扬州府停留几日,就要去南直隶的陪都巡视。兄长可想好怎么招待了吗?左知府有没有找你商议?”

      盛天澜点点头:“昨日刚去拜访完左大人,他说这次的钦差是裕王殿下的世子,今上的皇长孙,应该是皇室之内最得脸面的贵胄了。毕竟你也知道,我朝历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位世子殿下的身份自然不同凡响。”

      江怀瑾道:“那么二十四监的大珰应该也会陪同,正好一并宴请,如果能得他们的点头,这一批准备纳贡的芍药也就算过了关了,扬州商会再无后顾之忧。”

      盛天澜笑着说:“很是这个道理。”

      数十年之后回想起来,翊铮觉得自己的命运转折,很大程度上是从扬州府开始的。

      南巡的御船从天津卫出发,沿大运河一路南下,随行大小船只数十,宫婢黄门数百。与她同行的,除了简行殊,还有御前司礼监秉笔太监黎贤、印绶监佥书太监冯保两位大珰,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翁济,以及太常寺卿、首辅严嵩之子严世蕃。

      这些人中,翊铮对严世蕃的印象最为复杂。她听说他与其父严嵩劣迹斑斑,卖官鬻爵、朋扇朝堂,是一对狼狈为奸的父子。但真正见到严世蕃本人的时候,她的想法又多少发生了一些改变。

      翊铮和简行殊上船第一日,严世蕃就来拜见了。此人身材肥壮如移动的肉山,皮肤白皙光滑,左目瞳仁呈暗灰色,显得呆滞而无神,可他肥肉堆积的脸上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却总是笑眯眯的,见面便一口一个殿下,引经据典,言辞诙谐,妙趣横生。

      华盖殿大学士兼首辅严嵩,乃孝宗乙丑科进士二甲第二名,二十五岁的少年进士。更难得的是,皇帝自修道以来,隔三差五要于万寿宫炼丹祭祀,祷告上天。而严嵩却恰以青词晋身,据说辞藻清幽华美,有一卷万金的美名。严世蕃是国子监荫生,按理来说应当文采平平。但此人反应极为敏捷,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每每有上谕下传,总是只言片语,令内阁六位大学士苦苦琢磨一夜,票拟数次,直到皇帝“嫌迟滞,有怒容”,也不敢回禀。但严世蕃只稍稍一思索,便能从各类孤僻典籍中找到出处,恰如其分的领会皇帝的要意。

      实际上,严嵩父子的恶名,翊铮本应当敬而远之。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身份敏感,又刚封世子,对严家父子表现出厌弃,绝非好事。故而严世蕃几次拜访,又是手谈、又是品茗,她都没有拒绝。

      在御船行至东海以后,她与严世蕃竟已经熟悉到了彼此交换生辰的地步。

      不过私下里,翊铮也对自己产生过怀疑,故而去问简行殊,她是否应当疏远严氏。

      简行殊的语气很温和:“严氏的恶名,是殿下所闻;而严东楼此人,是殿下所见。在所见所闻之后,如何抉择,是殿下自己的判断。”

      “可是我听说,严氏父子张狂,连我父王亦要奉承,否则他二人便向我祖父进献谗言。现在严东楼对我这样客气,我竟然一时间分不清楚,所见和所闻,到底孰真孰假了。”

      “殿下何必非要分辨出黑白呢?”简行殊说:“人性是复杂的,这世界也是复杂的。严嵩父子把持圣意、进献谗言是真,可严东楼才思敏捷、和蔼可亲也是真。这世间的人,不应当非得在殿下眼中辨出好恶,只要好用,就是好人。”

      这理论翊铮是第一次听说,与她素日所学的圣人经典截然不同,一时间竟然让她沉默了。

      “此次南巡,正是殿下历练的时机。人情、世情,请殿下用心观察。”

      翊铮倏然沉默,望着舱外起伏不休的江潮,远方翔集飞舞的渔鸥,动了动嘴唇,到底是没出声。

      御船停靠的下一站是扬州,翊铮问过船夫,说还有三日便到。连日的水路让她有些食欲不振,精神萎靡,因此更加不怎么走动了。

      而就在这日,司礼监秉笔太监黎贤竟然主动上门拜访,态度十分和蔼。

      本朝自成祖身边的三宝太监以来,历代皆有大珰,到成化年间宪宗御极之时,东西厂更是气焰嚣张,以汪直为首的一干权宦到了几乎权倾朝野的地步。不过,这也是因为本朝以科举取士,清流之间以姻亲、同乡、同门、同科、同僚等关系相互攀结,加上内阁六臣如日中天,历朝历代如果天子稍显弱势,群臣百官便步步紧逼。

      比如成化年间,宪宗为英宗之周贵妃所生,而英宗原配为钱皇后。早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于瓦剌为奴,钱后在内廷思念英宗,竟然以至于哭到目眇,又因常年跪拜神佛,左腿也残疾了。后来英宗回宫,被代宗幽禁于南苑,钱后也始终不离不弃,与丈夫度过了最艰辛的八年。英宗对此深感情谊,临终之时留下遗诏,将来与钱皇后合葬。

      但宪宗即位后,同时册封嫡母钱皇后和生母周贵妃为皇太后,意在两宫并立。但朝议之时,周贵妃派人到场,宣布钱皇后无子且残废,应当如宣宗胡皇后一般废黜,将来也不当合葬帝陵。群臣震怒,鼎力反对,宪宗终究心虚,为钱皇后加封慈懿皇太后、周贵妃封皇太后。后来,宪宗偏宠心爱的宫人万氏,意欲废吴皇后为万氏让路,钱太后反对、周太后支持,故而宪宗与钱太后日益疏远。

      成化四年,钱太后去世,周太后再次传达了为钱太后另迁坟茔之懿旨。百官为之震动,以礼部尚书姚夔为首,四百七十名大臣联名上书,反对此事,宪宗不予批复。次日,魏元偕同僚三十九人,御史康允韶偕同僚四十一人,集体跪于文华门外放声大哭,周太后实在无法,终于让步。宪宗为钱太后上谥号为“孝庄献穆弘惠显仁恭天钦圣睿皇后”,神位祔入太庙,与英宗并列,同时宣布钱太后将于九月与英宗合葬裕陵。这是文人清流面对皇权的一次重大胜利。

      宪宗在位时期,为贵妃万氏晋封、册立太子之事,始终与文臣集团抗衡。按两汉旧例,辅佐皇权对抗相权的,本该是外戚、后妃和勋贵武将。但土木堡之变里,勋贵子弟、武将后人几乎全军覆没,大周的脊梁骨被打断得接都接不上来。外戚更不必说,太祖早有遗命,纳选妃嫔只能从平民百姓之家,不得选自四品以上的大员。宫中最得宠的后妃就是宫人出身的万氏,她比周太后还大一岁,两宫早有龃龉,后宫本身就是一盘散沙,更别提辅佐皇权对抗文臣了。

      在此中困境之下,宪宗只得提拔厂卫,利用无根无基、如浮萍一般聚拢在他周围的阉宦,壮大自己的势力。特别是宪宗本人幼年便被叔父代宗幽居南苑,又经废立东宫之事,彼时贴身照顾、不离不弃的完全是南苑的黄门和宫女,宪宗对这些贴身的宫人总有一种别样的信任。因此,在宪宗时期,无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还是西厂厂公汪直,都是可搅弄风云之辈。内朝之气焰,在皇帝的默许之下,直逼外朝。

      后来孝宗、武宗都是深宫之中长大的,由小黄门、太监们从小照料、陪伴玩耍,因此二帝对内宦之辈都格外优容。在武宗当权时期,甚至出现了刘瑾等号称“八虎”的阉党。不过及至今上,由于是藩王世子入京,与宫中的这些内宦既无陪伴之情、也无扶立之义,完全是主仆关系。因此自嘉靖元年至今,二十四监也就是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兢兢业业,没出现过什么动摇朝野的大珰,也基本很少听到内朝哪位太监的名字。

      在当今这位多疑善谋、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御下,大家都是夹着尾巴生活罢了。

      皇帝虽然长年清修,可在他手中,以司礼监为首的二十四监、严嵩为首的内阁、皇帝奶娘的儿子陆炳执掌的锦衣卫竟然三分天下、相互制衡,无论是哪一方,都对他俯首帖耳、忠心耿耿。

      二十四监中司礼监最贵,秉笔太监黎贤更是有名的目下无尘,眼里只有皇帝,连裕王和景王也不太放在眼里。他参与南巡,显然是奉了皇帝的旨意,监管制衡于翊铮,因此对她总是皮笑肉不笑。今日忽然主动上门,翊铮很有一些提心吊胆。

      可黎贤的来意竟然十分诚恳,商议的事情也理所当然——他想请翊铮出面,到达扬州之后先传达皇帝的旨意,检阅明年扬州城的贡品,十万株琼花。

      “皇爷明年欲重修万寿宫,为道德天尊奉万株奇种仙葩,琼花清贵,是皇爷指名要的。”黎贤罕见的带了平易近人的笑意,白皙而无须的脸上挂着流于面上的和蔼:“奴婢虽是带了皇爷的旨意,可到底不如小爷奉南巡之命,名正言顺。还请小爷前往扬州知府处传达旨意,督促一二,免得叫这些清流因为奴婢的身份懈怠差使,耽误了皇爷的正事。”

      他这话十分合情合理,翊铮就算是想挑刺也很难挑出来。但对于这些深宫执掌权柄的阉宦,她总是保持着十足的警惕,因此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

      推辞两句之后,黎贤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僵硬起来:“......这是皇爷金口玉言的差使,小爷可别贪图路上的景致,玩心过重,耽误了正经事!”

      翊铮笑着说:“到了扬州城后,我自当与扬州知府商谈此事。但大伴也要知道,我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世子,就算是我父王亲至,也未必能叫这些封疆大吏高看一眼。正经管着扬州知府的,是江南总督,我也没这样大的面子和把握去支使一位清流大员。不如大伴问问陪都的司礼监,可有法子督促一二?”

      陪都的全副人事都与北平是一模一样的,也有二十四监,只是有名无实。被放在陪都的大珰,基本也都是养老了。

      黎贤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几乎端不住笑容:“看来小爷是不愿意为皇爷尽心竭力了?”

      翊铮立刻认罪:“不是不愿,实在是有心无力,还请大伴理解一二。”

      黎贤黑着脸走了。

      此事她放在心里,明面上没对简行殊之外的任何人提起。但她有种预感,风起于青萍之末,此事并不会善罢甘休。

      御船抵达扬州第二日,翊铮刚在扬州知府左靖府中睡一个好觉,忽而听闻前院鼓声震天,连绵不绝。每九声为一响,九响一止,是大冤的敲法。

      翊铮打了一个激灵,立刻惊醒了,跳下床榻冲外喊:“同归,外面是什么人在敲登闻鼓?”

      简行殊匆匆赶到,神色不虞:“来人是个少年,自称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九江府的秀才,为义兄盛天澜伸冤!”

      翊铮头大如斗:“赶紧传进来!别让他再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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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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