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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裕王府不大,李氏那时候是次妃,又得宠,住在重烟阁,离王妃的□□阁只有一点点距离。兄长记在王妃名下,在□□阁抚养,按理来说,李次妃是见不到他的。但兄长每日例行要先在王妃处问安,才随父王去文华殿进学。李次妃便每日掐着那个点,带翊铮从重烟阁一路走到□□阁,不辞辛苦的给王妃请安,只为能看一眼兄长。

      在那条她从小就走了无数遍的路上了,李次妃总是心情很好,只要能见到兄长,她那段时间眼角眉梢就都带着笑意。翊铮那时候还是叫她“母妃”,也很期待每天早上的问安,既能见到兄长,又能牵着母妃香香软软的手。

      其实一开始,她对翊铮也是耐心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冷眼相对的呢?

      大概是三岁之后兄长咳疾日益严重、太医同父王说兄长的病根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父王第一次对李次妃发了大怒,斥责她小门小户不堪大用,孕期没有严格按照王妃的要求调养身体,擅自吃些民间讹传的“生子方”,以致兄长先天孱弱。而李次妃素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一股脑全怪在了“夺兄长气运”的翊铮身上。

      而那时候翊镠刚满岁不久,却不会走、说话也迟缓,李次妃在满怀期待的迎来了第二个儿子后,又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她的“生子方”又吃坏了一个儿子的事实。但她实在不敢让父王和王妃知道,坐立难安、日益崩溃,直到有一日翊铮又笑着喊“母妃,翊铮们什么时候去给王妃请安”,她忽然就尖叫起来,在房里打碎了一切能看见的东西,把五岁的翊铮堵在角落里,掐得满身指印、嚎啕大哭。

      打完了翊铮以后,李次妃却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抱着翊铮颤抖的哄着“小殿下不哭、小殿下乖”,慌乱的给翊铮擦拭眼泪,急迫的说:“我们快快收拾好,今天还要去请安,今天还没见到三郎呢!”

      翊铮抹了抹眼泪,等侍女给翊铮重新换了衣服、擦了脸,又牵着李次妃的手往□□阁去了。

      就从那一日开始,她就好像找到了什么发泄口,把兄长的孱弱、翊镠的痴傻,全部责怪在了翊铮身上。翊铮想贴着她香风频动的裙摆,可又怕她锋利尖锐的指甲,每次总是想牵她却又不敢牵,每每从梦里惊醒,总在黑暗里祈祷上天把那个温柔的母妃还给翊铮。

      直到有一日,兄长咳疾又发作了,父王甚至请来了御医看诊。李次妃被关在重烟阁内,王妃嫌她病急乱投医、当着大夫总有过分之语,不许她出来添乱。李次妃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跪在地上求遍了满天神佛,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翊铮缩在角落里,既担心兄长的病情,也害怕自己今天又要挨打,翊镠却在隔壁屋大哭了起来。伴随着这阵哭声,李次妃好似突然崩溃了,冲到翊铮面前歇斯底里的尖叫:“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害人精?你知不知道你才是妨克兄弟的妖孽啊!明明是你先落地,殿下一时高兴,说孪生双子、当以男儿为长,非得把你报成了妹妹、但其实你才是长女啊!殿下怎么能容许长女活着呢?啊?你怎么能活着呢!”

      翊铮被她抓得胳膊上全是血痕,却又实在听不懂她的话,又痛又怕,哭着说“母妃别打我、母妃别打我”,可是仍然躲不过。

      那天晚上,翊铮偷偷的问妙妙,为什么长女不让活着。

      妙妙先是惶恐于翊铮怎么会知道这个词,然后才郑重的告诉翊铮,民间有“洗女”的风俗。说是一家长女,如果生下来不即刻溺死,就会夺走娘家的气运,甚至是妨克父母兄弟。因此但凡民间头胎生下女儿,都是直接溺死的。

      翊铮抹着眼泪说:“就因为头胎是女儿吗?那如果是儿子呢?”

      妙妙说:“长子?那可是祥瑞呀。家里的头生儿子,哪个不是顶梁柱,是父母双亲的心头肉?您看咱们殿下为什么在朝中这么受看重,不就是因为裕王殿下占长、景王殿下居幼吗?”

      翊铮继续哭:“那如果我是儿子,是不是现在被抚养在□□阁、每天跟着父王去文华殿读书、被母妃牵挂心疼的,就不是兄长,就是我了?”

      妙妙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当然呀,那是郡王殿下,以后就是世子殿下呀。”

      翊铮哭得更伤心了:“可是母妃说我是生在前面的呀,我是最大的呀!”

      妙妙愣了,迟疑着说:“可是,可是,您是女儿呀。女儿生来、生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不是的。

      翊铮想摇头否认,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哭得更伤心了。

      妙妙抱着翊铮安慰:“没事的,小殿下,等您以后长大成人了,次妃娘娘就不敢这么打您了。到时候咱们郡王当了世子殿下,当了太子殿下,一定最心疼您这个妹妹,选尽大周的好儿郎,为您指一名好亲事!”

      翊铮揉着眼睛:“好儿郎?为什么要好儿郎?难道翊铮将来还要像现在依靠父王、兄长一样,像现在讨好王妃、母妃一样,再去依靠、讨好另一个男人吗?”

      妙妙又迟疑了:“可是,可是您是女儿呀。女儿生来、生来不就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再后来,翊镠跌倒、妙妙被绞死,翊铮再也没叫过李次妃一句母妃,兄长病逝,翊铮易钗而弁,顶着裕王府小郡王的名号行走世间。

      从郡王到太子,从秦翊铮到天子,翊铮已跌跌撞撞走了六十年了。

      李太后看着翊铮,眼神逐渐涣散,好似六十多年前,她仍旧是裕王府青春正盛的李次妃,牵着纯稚天真的小殿下。

      “娘娘。”翊铮开口唤了一声。

      李太后猛然惊醒,似是被翊铮这一声从多年前的梦境里拉回。她睁大眼睛望着翊铮,嘴唇嗫嚅了几下。

      大概是她最后的遗言了,翊铮想着,俯下了身子,想着还是认真的听一下吧。也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对唯一在世的孩子还有什么寄托。

      “翊、翊铭......”她死死盯着翊铮,吃力道:“你在三郎灵前、立过、立过誓言......”

      说不上什么心情,不过是一捧熄了很多次的余焰再次被踩熄罢了。翊铮面无表情的提了提嘴角,语气很平静:“是,未有一日忘记,朕一定将帝位传于翊铭,他才是秦家唯一的继承人。”

      一个又被你那“生子方”吃成痴傻儿的继承人。

      怀第三胎的时候,李氏犹豫再三,想着翊铮兄长和翊镠,没敢再吃生子药,然后生下了瑞安公主。她大失所望,于是在佩瑶怀孕时,逼她每日按时吃药,从未有一日懈怠。

      最后生下了痴傻愚笨的翊铭。

      随着翊铮这句话说完,李太后仿佛心里放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皱纹横生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抹笑容,喃喃道:“传宗接代......”

      她死了。

      翊铮摸了一下眼角,很干净。

      随即头也不回的出门,下令为她殓葬尸身,一直到停灵封棺,翊铮都没再看她一眼。

      皇太后崩逝,是国之大事,按理来说内外官员都该停朝数日,以示哀悼。

      江驰在遥远的江南,看着家家户户披挂白色麻布,不知道为什么,却只想叹息。

      今上和李太后之间的纠葛,外人根本无法发表意见,即便是对此了解最深的章先生和简行殊。他们对此从来都是缄口不言,既是为了保全帝王的颜面,也是对世间阴差阳错而生的人伦惨剧予以沉默。

      关于陛下的心结,也许只有江驰是最能理解。但是比陛下幸运些许,她娘并不是李太后那样求子成痴的妇人。弟弟死后,虽然娘亲对她易钗而弁持反对态度,但母女二人为了求一条活路,她娘也从来都是与她一条心。

      还有舅舅和舅母......正是这些亲人予她的最后一点温情,让她在官场厮杀里还能保留一些作为"人"的部分。

      但陛下,那却是天下人的陛下。

      万历四十六年,淮河再次决堤,官粮告罄,两江民反。

      麻城书院写《讨周檄》,振臂一呼,全国各地接连响应,尤以大周商会为最,天下陷入造反的狂潮。

      “上帝鉴观,实惟求莫;下民归往,只切来苏。命既靡常,情尤可见。粤稽往代,爰知得失之由;鉴往识今,每持治忽之故。咨尔明朝,久席泰宁,浸驰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甚至贿通官府,朝廷之威福日移;利入戚绅,闾左之脂膏尽竭。公侯皆食肉纨袴,而倚为腹心;宦官悉龁糠犬豚,而藉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思;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于灾祲。”

      翊铮转着朱笔,敲了敲案几,笑着对简行殊说:“你看,这一定是麻城书院的新山长所写。只有李贽亲手教出的门生,骂人才能这么毒。”

      裴以蕊叹了口气:“陛下,火都烧到眉毛底下了,您还在这儿乐呢?”她想着,恨意更深,咬牙切齿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江驰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和麻城书院勾结,煽动民反,祸乱大周的天下!”

      翊铮支着头道:“也是形势所迫,你就别怨她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我自己江山治得一塌糊涂,和他人有什么关系?不是江驰,也有刘驰、王驰造反。”

      裴以蕊眼里蓄满了泪水:“可是江驰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大周商会是吸着您的血长起来的!”

      她知道,翊铮她当然知道,傻姑娘。

      她叹着气,摸了摸她的头。她们都已经是七十多岁的年纪了,放在民间也称得上老夫老妻,可是裴以蕊的容颜这样倔强,好似还是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女,在西苑万寿宫里被逼上绝路,咬着牙为自己和姐妹们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过两天,你就从天津卫出海去吧。”翊铮说:“这大周江山,不要了。我们带着金银财宝,去东洋、去西洋,南洋也行——靖难之时,不就说建文皇帝去了南洋当和尚吗?我安排了一艘宝船,你先去南洋躲一躲,如果京师的战况实在不好,我就也去找你。”

      裴以蕊摇头:“妾与陛下同心同德,怎能独自一人逃走?要么一起走,要么都不走,你想要我一个人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翊铮看着她倔强的脸,笑着说:“好,那就一起走!同归,拿杯子来,咱们以茶代酒壮壮胆,誓守京师到最后一刻!干!”

      一刻之后,翊铮看着裴以蕊被迷晕在地上,把嘴里的茶水吐在手帕里,对旁边一言不发许久的简行殊说:“行了,就趁今天赶紧把她送走吧。上了船记得给她用绳子栓好,免得她半路跳进海里——她是做得来这种事的。”

      简行殊比往常沉默得多,直到安排的宫人进来把裴以蕊带走,他都始终一言不发。

      翊铮笑着睇了他一眼:“怎么,你也想一起走?不是吧,皇后失踪我还能说是养病,你这个首辅也失踪了,我怎么和朝臣交代?”

      “......你没想过要走。”简行殊抬起眼睛看着翊铮,语气很平静:“你只是想把我们骗走。”

      翊铮笑了一下:“怎么可能走?‘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成祖皇帝的遗训。当年瓦剌打到城门下,代宗陛下和于廷益都没逃。我已经弄砸了大周江山,再撇下京师出海偷生,将来死了在地下都要被成祖皇帝撕了。”

      简行殊沉默片刻,说:“盛天澜和江驰,真的是自己要造反吗?”

      翊铮看了看他,笑得很畅快:“不好吗?点一把火,烧了整个大周,在灰烬上重建一个崭新的国家,把这些腐朽的楼阁都和翊铮一起埋进地下——同归,这难道不是六十年前,你和先生想引导我的吗?我如今,只是按你们教的那样去做了而已。”

      简行殊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

      翊铮摊开双手双脚,毫无形象的躺在这张明黄的龙榻上,舒舒服服的长长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昏君、奸臣、党争、朝斗、苛政、重税,就到此为止吧——”

      她闭上眼睛,笑着说:“都活了七十多年了,也差不多了。你要是想去南洋,待兵临城下,我会让天澜送你出海;你要是不想去,那就拿着我的玉玺去城门投降,以后肯定是当不了这么大的宰辅了,但是有首告之功,以后当个富家翁也不错啊。”

      简行殊打断了她:“我和你一起。”

      她说:“不要。”

      “要的。”这么多年,他在翊铮面前一直是很顺从,好久没见他这样固执了:“我要和你一起。”

      翊铮闭着眼睛半晌没说话。

      养心殿里寂静了很久,直到她在心里转了很多个念头,发现的确是没有任何说服他的办法,只好笑着睁眼说:“随你。”

      简行殊便不说话了,继续沉默下去。

      翊铮说:“你还记得你还是我兄长伴读的那会儿,我拿着诗集问你,‘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是什么意思吗?”

      简行殊点了点头:“记得。”

      他很轻很轻的笑了笑:“我刚来裕王府,郡王殿下不喜欢我,只有小殿下每日让我跟在身后,拿着诗句来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当时说,小殿下长大了就会知道了。”

      简行殊说:“小殿下说,不就是写‘愁’吗?”

      翊铮垂下了眼睛:“不是简单的‘愁’。行殊,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才知道,岁月流逝,会把一个人打磨成什么样子。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也不认识了。”

      他抬手,握紧了翊铮的手:“可是臣与陛下,恪守师父在世的训导,为天下人计,这颗心始终没有变过。臣有陛下,陛下有臣,可以无憾。”

      翊铮看着自己与他交握的双手,都已经是皱纹密布、斑点横生的老人的手了。

      就算后世人不知,可她自己知道,她曾救活了多少无辜的性命,一手创造了一个即将浴火重生的新生帝国,将社稷带往一条前所未有的大道,她对得起先生的教导,也对得起自己身上的这身龙袍了。

      可以无憾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 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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