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嘉靖三十七年的冬天,雪花繁密,北风急迫。对于整个南直隶来说,今年都算得上是一个罕见的严冬。自岳州府往下的大江水道基本都被薄冰覆盖,虽然还是不如北方的大河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壮观,但是漕运已经早早的被逼停了。

      雪花婉转飘落,厚重的堆积在百姓屋头,又沿着青瓦一路滑下,在被屋内的一点热气融化滴水之后,迅速的被夜半的严寒冻成冰棱。清晨时分,九江府彭泽县定山镇尚处于一片漆黑之中,一户民家门内就燃起了小小的烛火。屋内坐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穿着半旧的棉衣,一根银包铜的粗簪子细致的绾起蓬松的发丝,她将窗户小心地打开一点缝,看了看檐下,尔后回头向内室唤道:“念儿,去把冰棱打一打,免得掉下来伤了过路避风的行人。”

      内室传来一声“诶”的应答,能听得出是个年纪小小的女童。她扎着双丫髻,拿着一根铁杆子走出来,打开门的瞬间就被北风吹得满脸通红,甚至还倒退了一步。但这姑娘并没有退缩的意思,而是一脸平常的支起了杆子,使劲儿的敲着屋檐底下的冰棱。

      妇人忧心忡忡的端着熬了一宿的药汁进去了,也没顾得上看年幼的女儿。

      这是定山镇的江秀才家不平常的一天。

      江秀才家世居九江府,祖上原本也出过诗礼传家的大儒,可惜在靖难之后遭逢了清算,不得不避居老家。后来也再没出过几个读书的种子,中间读得最好的一位,刚刚做到了九品芝麻京官,就在当今天子年轻时发动的“大礼议”中被波及,又被一口气撸成了白身,一气之下竟然直接吐血身亡。江秀才十年寒窗,刚考上秀才功名,就遭逢家变,又被同宗兄弟排挤,只好带着妻儿回到了定山镇,以教书为生。

      念儿是江秀才的长女,闺名念璋。

      江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所生的第一个子嗣,如为女儿,必须溺死,谓之“洗女”。缘由在于靖难之中被清算的那位大儒江嘉爵,因死时背负罪名,家人不敢厚葬,只好草草掩埋,后来境况好转回去迁骨时,风水先生告诉江家人,墓葬之地名为“仙女袒肤”,福气佑女不佑男。江氏此后如再有女儿出生,必须立即溺死,否则必然妨克父兄;如为长女,甚至使兄弟夭折,带来绝后风险。

      江家对堪舆之说深信不疑,故而严格执行,至今已有六代,所生男嗣二十八位,洗女不知凡几。直到江秀才、江沛霖的长女出生,彼时他已然举家迁至定山镇,身边唯结发妻子杨氏。杨氏头胎艰难,生了两天一夜,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女儿。江沛霖毫无准备,欲将女儿溺死在尿桶,又觉肮脏可怖、实在不忍;抱着女儿出门寻池塘,当年冬天严寒,池塘溪流皆已成冰。

      江沛霖无法,只好将女婴放在地上,搬了一块大石头,举过头顶砸死了事。但他常年握笔,手无缚鸡之力,举起石头刚到胸前,竟然双手颤抖、不慎脱力了。大石滑落,擦着孩子的襁褓,狠狠砸在了江沛霖的脚面上,给他砸得泪花直冒。江沛霖抱着脚面“哎哟”“哎哟”了半天,却见女婴始终静谧的沉睡在襁褓里,安详可爱。一时之间心痛难当,也顾不得脚上的剧痛了,抱着女儿抹着眼泪就回家了。

      杨氏见到丈夫回转,怀里还抱着完好无损的孩子,悲喜交加之下直接哭倒在了榻上。江沛霖揽着又哭又笑的妻子,叹了半天气,给女儿取名“念璋”,取个口彩,祈求长女多多的带来几个儿子,休叫祖宗怪罪。

      也许是口彩取得好,也许是江家的祖宗的确显了灵,转年杨氏就生下一个儿子,江沛霖如珍似宝,不敢取大名,怕压了儿子的气运,和杨氏就“二哥儿”这样的叫,一对姐弟竟也平平安安长到了六七岁。

      可人间之事向来难周全,嘉靖三十六年,江沛霖不幸染了肺痨,断断续续请医吃药,学堂也去不得了,家底也吃空了,却始终不见起色。年幼的江念璋和母亲杨氏共同照顾父亲的病体,二人忙得头晕眼花,但终究无济于事。嘉靖三十七年的冬至头一天,九江府又迎来了一场大雪,江秀才在东厢房里撕心裂肺的咳了一夜,第二天杨氏迷迷糊糊端着药汁去看丈夫时,却发现他尸身冰凉、口角溢着血沫,早已病死在了榻上。

      杨氏痛哭,又实在无法,只好寄信给了南昌府的本家,请求派出几位得力的族人来帮忙张罗丧事。

      杨娘子虽是平民小户的女儿,但却也识得几个字,趴在案几上边哭边写信时,却见江念璋若有所思的坐在一旁,目光明澈的看着她。

      “念儿,你去看看二哥儿,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守灵,别叫他也冻了。”杨娘子道。

      江念璋摇了摇头:“他穿着厚袄子,我又给他添了火盆,冻不着。”她抿了抿嘴唇,犹豫道:“娘,你真的要请本家那边来人吗?”

      杨娘子道:“我们孤儿寡母,不依靠本家,连你爹的丧事也办不下。不叫你爹爹体体面面的走,我如何能心安!”

      “爹爹不在了,可是还有我,还有左邻右舍。本家和爹爹如果关系好,当初就不会把我们赶来九江了。况且......”江念璋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本家见着我,难道不闹吗?”

      杨娘子沉默了,脸上犹豫和纠结的神色浮现,但半晌之后,她还是固执的说:“本家不来人,我们家没有成年的男丁,你父亲的丧事办不体面,我将来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就算他们怪我,大不了我认罪、下跪就是,休了我也无妨。左右你已经这么大了,难道还能再把你溺死一次吗?”

      江念璋看着母亲眼睛里的泪光,不再言语。

      本家接信后,果然有了动静。短短七八天,坐着马车就来了五六个姓江的男丁,其中领头的一位算是江沛霖的长辈,江念璋姐弟也要唤一声“五爷爷”。

      这位“五爷爷”江铸十分雷厉风行,从马车上刚站稳脚,就先把杨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连带着尸骨未寒、停灵在家的江沛霖,说他们不严格执行洗女的祖训,背弃了江家六代的努力,将来死了也不许埋进祖坟。杨氏六神无主,哭了又哭,带着一双儿女在隆冬时节跪了三日,对着江铸磕了上百个头,才勉强换了他一丝松口。

      “那好吧。咱们小九房就剩霖哥儿这一支血脉,真个把你跪出好歹了,我这个做长辈的面上也不好看。”江铸勉勉强强道,一双精明的眼睛里里外外将江家的小小院落打量了七个来回,尔后才道:“那你这白事,就不免要办得隆重些。不拘是和尚道士,都得一并请来,还要多多的供奉香油纸钱,才能叫祖宗宽恕。祖宗不点头,我们是不敢叫霖哥儿葬进祖坟里的。”

      杨氏抬着一双哭肿成核桃的眼睛道:“只要能让我家相公落叶归根,就是拆了我的骨头也行!”

      江铸十分大方的挥手:“哪里用得着这样!毕竟是同气连枝的亲戚。我在九江府也是有很多朋友帮忙的,你拿出这个数,我保准请来高深的大师,给你办得漂漂亮亮——”他张开五指比了个手势。

      杨氏眼睛里还含着泪水,顿时愣住了:“五叔叔,就是把我们这个小院子卖了,也凑不齐这样多呀!”

      江铸闻言,眼睛立刻瞪得鼓鼓的:“你这蠢妇人,是真心想叫霖哥儿死了也不得安宁吗!都这时候了,藏着钱财院子有什么用?难道叫霖哥儿安心闭眼还值不得这么些?”

      杨氏立刻又哭了:“值得!值得!只要叫相公安心,我们怎么都行!”

      得了杨氏松口,江铸自然风风火火的张罗起来了。今日要请和尚,明日要做道场,后日又要准备长明灯,再过两日,抬棺的八大金刚、开路的打幡壮士,撒纸钱的、陪哭声的、捧冥器的,桩桩件件都是伸手要钱才能推动的小鬼。等到杨氏和一双儿女看着棺木进了祖坟,江家那点家底也基本散了干净。

      这时候,江铸便又来和杨氏谈条件了。

      “你年纪轻轻守了寡,说来也可怜,族里怜惜你,允许你可以带着二哥儿住下,日后清清静静守个三五十年,能挣来一个贞妇烈女的牌坊,族里面子上也有光彩。但是念姐儿是个女娃子,江家世代不许听见女婴哭声的,你要住下来,就不能带着念姐儿。你若是没办法,我倒是有门路,念姐儿现下七岁,正是乖巧好调教的时候,我给她找个穿金戴玉的大户人家,体体面面的发嫁出去,就养在人家膝下,将来大了再正式成婚,日后也算是平平安安一辈子了。”

      杨氏听罢,不可置信道:“你要带走念儿就罢了,还叫她去做童养媳?”

      “说这么难听做什么!”江铸恼羞成怒道:“是暂且寄在大户人家当女儿养,以后大了再成婚,是给她找个体面的好人家!人家不挑剔你是个没爹养的赔钱货,不要你带嫁妆,还许了十两彩礼!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钱财来去自由,花得出去也挣得回来,就算是卖房卖地,为了相濡以沫的相公,杨氏也认了。但是事关心爱的女儿,江铸无疑是踩在了杨氏的底线上。杨氏一把拔下头上的银包铜簪子,发疯之下竟力大无穷,把江铸身上恶狠狠扎出来五六个血洞,硬生生的逼出了门。江铸狼狈逃走,在杨氏紧闭的大门口骂了半个时辰的街。杨氏听着门外的破口大骂,在院子里泄了气,伤心的抹着眼泪。

      江念璋站在门口,拉着有些呆呆的、不知眼下情形的弟弟,很平静的看着母亲:“我们现在打包行李吧。”

      杨氏颓然道:“可是又能去哪里呢?倒不如我再去求求族长,哭上一哭,也许能换他们一丝恻隐之心。”

      “总是把命运交在别人手上,到头来就算是被卖了也只能怪自己愚笨。”江念璋说:“族长若是同情我们,哪里还需要散尽家财才能换爹爹葬入祖坟呢?这里是五爷爷的地盘,他只要惦记我们家一日,总能找到机会的。不如趁现在我们没几件行李,东西也好收拾,利利索索赶紧走了,拿着路引去岳州府。”

      杨氏的娘家就在岳州府。

      杨氏看着女儿,又看了看儿子。女儿自不必说,从生下来起就乖巧懂事,江沛霖病重之时更加成熟,杨氏有时候也得听女儿的建议。儿子虽然才六岁,可是跟着江秀才开蒙时也早早的展现了读书的天赋,不过一年就已经学完了整本论语。只是在读书之外的事,儿子就一直有点呆呆的,对别人的话语要思考很久才能反应过来。

      丈夫已经不在了,如果再保不住孩子,她干脆一头碰死在这里算了。

      杨氏下定决心,第二日就带着两个孩子,用陪嫁的银包铜簪子,搭着一辆骡车回了娘家岳州府。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她娘家的哥哥虽然也混得十分不如意,靠着在码头做工赚钱,但好歹有个明事理、脑子清楚的嫂嫂。嫂嫂有一手绝好的卤味手艺,每日天不亮就带着一桶子热腾腾、香喷喷的卤味,并蒸得松软的糙米饭去码头贩卖,给家里带来了一项重要的贴补。杨氏嘴笨,但十分勤快,和嫂嫂学了一个多月,便能帮着打下手了。姑嫂二人合作在码头旁边张了个摊子,接着卖卤味,倒也有一口没一口的养活了一家子。

      嫂嫂是个孤女,没父没母,是当年岳州府庵里的师太们路过弃婴塔,听到塔里哭声凄惨,伸头一望,最顶上竟然有个拖着胎盘、哭得声梗气噎的婴孩。那孩子身子底下就是不知凡几的女婴尸骨,天热,苍蝇嗡嗡乱飞,还有蛆虫在女婴身上蠕动。也属实命大,平日里总在周边聚集的野狗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日竟然没来觅食。

      师太们平时鲜少路过此地,因为知道里边儿是成堆的尸骸,从来不忍心看。这些抛弃的父母知道丢人,也大多是趁月高风黑来抛女,等天亮了路人发现的时候,婴儿早就僵了,基本没有救得回来的。这次竟然这样巧,出了个身体健壮、哇哇大哭不肯认命的孩子,哭了一夜,硬生生撑到了师太们路过、把她从腐烂的婴骸堆里捞了出来。

      师太们把孩子带回去,又挨家挨户送祈福经书、化缘奶水。等养到了十五六岁,这姑娘在庵里和镇子里常常来往,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也和码头扛包的杨壮看对了眼。师太们见状,觉得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尘缘未了,于是也不拘着这姑娘了,又想法子给她还俗、落了民户,找了发善心的好人家帮忙,热热闹闹的把姑娘发嫁了出去,从此小两口二人就在岳州府城陵矶码头一心一意的过日子。

      这姑娘没俗名,当初便捡了帮她准备婚事的好人家的姓,自称“黄娘子”。黄娘子和杨壮成亲后,不知为何一直没子嗣,但二人都是豁达之人,寻医问药好几年没个动静,也不再强求了。后来杨氏带着江念璋和二哥儿来了,家里有了小孩,杨壮和黄娘子更是彻底想开了,就把妹妹的儿女当了自己的儿女,一心一意的抚养起来。

      到了嘉靖四十二年,江怀瑾——江家二哥儿大概真的是天生的读书种子,竟然已经学得十分出色,得到了学堂先生的肯定,允许他去考童生试。黄娘子、杨壮和杨氏都十分高兴,热热闹闹的给江怀瑾准备起了考试的用具。

      江念璋看着家里舅舅、舅母和母亲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心里不由得泛起深深的羡慕。夜晚,她悄悄跑到弟弟的小房间,燃着微弱的油灯,江怀瑾还在不知疲倦的背着《论语集注》:“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而其言志、言......”

      他痛苦的挠了挠头:“言——”

      江念璋眉头一蹙,飞快的接道:“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见于言外。”

      江怀瑾点头如捣蒜:“对!对!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

      “你是不是总是熬夜背啊?脑子都背笨了,这么简单的句子都记不得了?”江念璋一点也不客气:“背成这样,还上考场,我听你念了几遍都会了!”

      江怀瑾无奈道:“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的。我的进度,在同门里已经算快的了,不然先生也不会让我去参加童生试。”

      “你才十岁呢,能学些什么出来?”江念璋随口道,信手翻开一页,看着最末尾的“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又干脆利落的随口接下去。

      “程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愚按: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

      江怀瑾看着姐姐不歇气的一口气背到尾,眼睛里冒出了崇拜的光。

      “行啦,你这么看着我又有什么用!”江念璋揉了揉弟弟的头,说:“要是给我个机会,我也考上秀才了。说不定以后还能考举人、考进士,到时候你见到我,也得喊一声‘举人老爷’。”

      江怀瑾揉了揉长期看书而酸痛的眼睛,笑着道:“那姐姐代我去考呀,我们家有一个举人老爷就够了。舅舅不用再去码头顶着太阳扛包,舅妈和娘也不用天不亮就推着小车去出摊了。”

      一语成谶。

      考童生试头一日,江怀瑾挑灯复习,熬得恍恍惚惚,失足溺死在了池塘里。

      杨壮把他瘦弱的身子用白布包裹着抱回来的时候,杨氏在门口只看了一眼,就吐了一口血,昏死过去。

      江念璋抱着弟弟冰凉的尸体,看着双眼通红的黄娘子、面色苍白的杨壮,哆嗦着嘴唇,慢慢的说:“我们家不能没有儿子。”

      她想着江沛霖当初停灵时、江铸带着一行人在家里翻箱倒柜、大吃大嚼时的样子,又打了个寒颤,语气更坚定了:“我们家必须有个儿子。”

      杨壮还在恍神,黄娘子已经反应了过来,颤抖着声音说:“念姐儿,舅妈听你的。你要做什么,舅妈替你去准备。”

      江念璋摸着弟弟湿漉漉的头发,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但她的表情却平静而坚定:“我要用怀哥儿的身份,去考童生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