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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对一个人产生厌倦是一件历时弥久而又十分微妙的过程,特别是在这个人是你的生身母亲的时候,人要摆脱自己依恋血缘亲情的天性、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是不被爱、不被在乎的那一个,总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但她比较幸运的是,有一个十四岁的姑娘,用自己的性命,催熟了这个过程。

      在一个雷雨之夜,翊铮最小的手足、也是唯一的弟弟降生于承乾宫。李太后赶在她抵达承乾宫之前,飞速的勒死了产后奄奄一息的佩瑶,抱着那个襁褓里犹带血迹的新生儿,站在重重帷幕之后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像母狼,既贪婪、又得意,在承乾宫黑暗的内殿里闪闪发亮。

      窗外风声大作,电闪雷鸣,九重苍穹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瓢泼大雨从其间哗哗而落。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翊铮看着地面淋漓的血水、案几上垂落的红布,漠然的想,原来一个人身体里是可以流出这么多血的。

      佩瑶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犹自直勾勾的瞪着帐顶,被流水一般的补品养得丰腴圆润的脸庞如纸一般雪白,散乱的鬓发被汗水黏在乌黑的唇边,左手软绵绵的耷拉在床边,腕子上还戴着那只李氏赐予的、佩瑶喜爱非常、日日戴在身上的翡翠镯子。

      她死在梦醒的前夕,那个“皇嗣之母”“未来至尊”的梦里。

      大概是翊铮的眼神太冰冷,李太后瑟缩了一下,将怀里那个婴儿抱得更紧了,色厉内荏冲她嚷道:“这是你弟弟,是秦家的香火,你想干什么!你要是敢动心思,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让你背个逼死生母的罪名!”

      翊铮说:“当初你生下兄长和她,产后虚弱,你还记得王妃是怎么说的吗?‘只要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我一定为她请封次妃,要她千万撑住!’。”

      李太后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

      “父皇嫌你是宫婢,出身低微,是王妃进言,说就当是为了兄长祈福,才上报宗人府封你为次妃。”

      李太后结结巴巴道:“她怎么能和我一样?我、我是郡王的生母,是你的生母,我是、我是王妃亲自挑选给殿下的——”

      翊铮面无表情:“你是北直隶顺天府漷县农女李氏,是裕王府侍婢彩凤,她是承乾宫宫婢佩瑶,你以为你比她金贵多少?”

      李太后瞠目结舌,呆在原地。

      她看着佩瑶圆瞪的双目、嘴边吐出的血红的舌头,只觉得内心一片麻木:“你错了,人和人之间生而平等。无论是天子黔首、男女老幼、尊卑华夷,都是父母血肉所化、天地造化所养。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是‘人’,就有人格、人权、人性——”

      那年嬷嬷端着的木弓再一次在她眼前浮现,隔着厚实的糊窗油纸,她应该是看不见里面的场景的。但她却好像分明看见了十四岁的妙妙,雪白的颈项被弓弦绞紧,两个嬷嬷一左一右拧死了木弓,她的脸色逐渐涨红、发青,最后回归雪白。她的十指在地面乱抓,指甲劈裂、指腹磨出鲜血,在她嫩绿色的裙摆上划出一条又一条血痕。

      她眼中再次泛起泪水,胸膛闷痛,久不能语。

      承乾宫内一片死寂,大概是窗外雨声更盛,吓着了襁褓里的婴儿,他猛然大哭起来,和着门外电闪雷鸣,更显凄厉。

      “你让一个稚子失去了见到母亲第一面的机会。就为了你那可笑的尊贵地位、贪婪野心。”翊铮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到麻木:“母亲,你也曾为人母、曾为宫婢,为什么不能由己及人、怜惜这些宫婢哪怕一点点呢?”

      这应该是七岁之后,她第一次叫她母亲,李太后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在小婴儿凄厉的嚎啕声中警惕的盯着她。

      “你想要抚养这个孩子,那就如你所愿。”她笑了一下。

      雨停,着圣谕,承乾宫封宫,皇太后李氏并先皇遗子移驾南苑重华宫休养,无敕令不许还宫。

      赐皇子名“翊铭”,意在鉴戒,永志不忘。

      穆宗殡天后,她下的第一道旨就是赐他身边的司礼监诸太监陪葬昭陵。孟冲自知她记恨他献药引诱之罪,辗转托素日交好的高拱前来说情。高拱不知道是舍不得失去内朝这样一位权高位重的襄助,还是这几年的顺风顺水冲昏了头,竟然真的来请她赦免孟冲。她怒极反笑,监国六年来第一次发了大火,把一叠奏本直接摔在了高拱脸上,打得他一时没回过神来,几乎是愣在了原地。

      她笑着说:“中玄公,先皇尚在潜邸之时,最信任的就是你这位讲读。你性情刚直,先后与几位阁臣不睦,先皇哪次不是选的保你?你见罪于少湖公,被逼致仕,先皇不到一年就想办法召你还京,给足了你脸面吧?你应该知道,我待下从来仁慈,直截了当赐死司礼监众太监,为的是什么?当日你还曾主动请我出面,劝先皇远离丹药服食、丝竹女色,怎么今日反而是你来找我保全孟冲的性命呢?中玄公,先皇对你的情谊,和权势人脉比起来真的就什么也不是吗?”

      这话太过诛心,高拱回过神来,几乎是立刻跪拜叩头,口称有罪,请皇上宽恕。

      翊铮让他退下,就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司礼监也依旧清缴,提拔了一直对她忠心的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她知道,高拱此人性情高傲,手段狠厉,又才略自许、目下无尘,今日的奇耻大辱他必然牢记在心,就算她以皇权压他,也只是一时之计。

      君臣之间,既是相辅相成,也是有主次之分的。曾经穆宗在时,性情温和、不善朝政,高拱与他既有师生之谊,又性格互补,因此当时这对君臣可谓相得益彰,配合默契。彼时翊铮虽然作为太子监国,但那时候太子监国也就是做一些清算财政、修葺水利之类的边角工作,真正的权力和政策制定,还是掌握在内阁手中。

      那时候,这个庞大帝国的船长名为秦载坖,舵手名为高拱,他们自有自己的相处模式,而秦翊铮和章涵不过作为副手候命在旁。章涵作为当年徐阶一手提拔的肱股之臣,在政见和脾气上其实和高拱一直都不太对付,但毕竟章涵言辞谨慎、擅长转圜,因此隆庆朝二人分别作为首辅和次辅,也没有产生过太大的争执。

      但如今,秦翊铮站到了更高的位置上,需要实践自己的观念,也需要改换自己的班底。

      穆宗逝后的第二年,新皇颁布诏谕,改元万历。众臣本以为这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次改元,然而武英殿大学士章涵于改元第二日,便递交了一份万字上疏至新皇案头,名为《新政观要》。

      万历皇帝花了三天时间读完,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末尾以朱砂御笔圈了一个红圈,便将《新政观要》转至内阁,交由六位阁臣轮番参阅。

      彼时阁臣有六位。除首辅高拱和次辅章涵之外,还有高仪、杨博、张四维和申时行。其中高仪和申时行素来是中庸之道的践行者,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做事,偶尔著书立文;张四维是高拱一手提拔的心腹,高拱曾以他做由头逼走了同为阁臣的殷士儋;在胡应嘉弹劾杨博事件中,高拱出于报复目的逼得胡应嘉致仕,间接保全了杨博,因此与他关系一向友善。但杨博自隆庆朝后期以来,身体便大不如前,已私底下向新皇告老数次了。

      文渊阁内,《新政观要》的抄本同时下发到六位阁臣的手中,新皇手边上也放着一本,独自坐在主席端着茶水啜饮。本朝内阁议事,罕有皇帝亲赴文渊阁与诸位阁臣共坐的先例,特别是最近的两位世宗和穆宗,一个常年在万寿宫养生,一个常年在后宫耕耘,几乎就没来过内阁。近百年来,这差不多是皇帝本人第一次踏进文渊阁,因此阁臣们都十分谨慎,拿到抄本的一瞬间就打起了十成十的精神拜读。

      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除了已经熟记《新政观要》内容的章涵和秦翊铮,其他人都在埋头苦读,殿内只听得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新皇本人啜饮茶水时青瓷茶盏刮擦的声音。

      高拱才思敏捷,看文章素来一目十行,既快且准。他性子果急,越看越气,忍着怒火勉强翻完了第一遍,又着重仔细的看了关于“一条鞭法”的那一段,反复确认了章涵的意思的确是他所想的那样,再也忍不住,当场将整本折子摔在了手边的案几上,厉声向章涵道:“章叔大,你动摇国本,是何居心!”

      《新政观要》提出的万历新政基本概念有三:“考成法”、“外示羁縻,内修战守”和“一条鞭法”。

      其中,考成法的名字来源于“立限考成,一目了然”之意。根据考成法规定,六部和都察院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立期限分别登记在三本账簿上,由六部和都察院按账簿登记,逐月进行检查。三本账,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三账相互对应,如有一条对应不上,或者该月的考察记录不满足基本标准,则涉事官员按停俸、降职、问罪三种标准进行处罚。

      “外示羁縻,内修战守”则是章涵根据目前周边的敌邦专门提出的策略。他主张以蓟州为北部边境和御敌守备的重心,对蓟州以西的俺答和套寇采取怀柔政策,封贡主和,对蓟州东面的土蛮则主战。这样,西可“避俺答之锋,而使其就范于我”,东可使敌“知其弱而冀其受制于我”。同时,在边境地区实施屯田制,屯田理盐,厉兵秣马,足食足兵,以备战守。

      章涵在《新政观要》中写道:“八事之中,屯政为要。足食乃足兵之本,如欲足食,则舍屯种莫繇焉。诚使边政之地,万亩皆兴,三时不害,但令野无广土,毋与小民争利,则远方失业之人,皆被负而至,家自为战,人自为守,不求兵而兵自足矣。”

      最后也是高拱称之为“动摇国本”的“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的具体举措有三:清丈土地,均平税赋;统一赋役,限制苛扰;计亩征银,官收官解。

      清丈土地,均平税赋很好理解,就是派专人重新丈量耕地,与有田之户登记在官府备案的鱼鳞图册相对比,看有无瞒报、虚报。

      统一赋役,限制苛扰就是将赋归于地,计亩征收;同时把力役改为雇役,由政府雇人代役,除政府明令入律的赋税之外,其他名目均不得征收,无论是州府还是藩王,在此范围之外都不得再摊丁税徭役。

      最后,计亩征银,官收官解,就是除指定的纳贡之外,差役全部改为银差,不得由里长、粮长等基层办理,而有州府专派官吏进行征收,粮、布可按大周商会每年更新的市价折算成金银,并交由大周银监兑换成宝钞,携带上京,免却了沿途押运输送的耗费,避免从前那种“十马车米粮出发、被路上的押运人手吃了九马车”的情况。也避免了基层人员在征收之时以次充好、恶意赚取差价、搜刮民脂民膏的行为。

      可以说,《新政观要》从政治、军事和经济三方面,都提出了极其重要的改革举措,但也严重触动了现有阶级的根本利益。

      章涵早有准备,乍然被高拱当头喝问,亦不急不躁,只是放下手里的茶盏,平静道:“肃卿兄,皇上在此,你且收一收自己的脾气吧。”

      高拱怒容毕露,转向翊铮拱手道:“皇上,章叔大之《观要》,罪在不赦,当立刻褫夺职务、发配九边!”

      翊铮也放下茶盏,心平气和道:“中玄公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提,不必如此横眉怒目。我登基时就说过,本朝不以言获罪,中玄公和老师有什么看法但言无妨。”

      高拱深吸一口气,道:“考成法意在考察六部、收束官员、裁汰冗沉,这本意是很好的。但这考成的标准如何立,如何行?章叔大意在以具体指标衡量百官功绩,可这种的度量如何把握呢?京师的标准可与地方一致?六部的标准可与都察院一致?科举晋身的清流标准可与世代相袭的勋贵武将一致?首先标准就无法具体,又如何能得到执行呢?况且,众臣以白身晋封不易,特别是科举取士而来的臣子,人人都是寒窗苦读几十年,从童生考起,辛辛苦苦学了几十年制艺八股,经历童生试、乡试、会试好几道关卡才有出仕的机会!如今,仅仅因为这区区考成法,就将堂堂官员夺职罢免,简直是践踏科举制度于地,何其荒谬!”

      “其次,外示羁縻,内修战守则更是可笑。我朝才刚封俺答汗,开茶马互市,转眼就要在九边修筑长城、屯田备战,这让鞑靼如何猜度我们?瓦剌倒是曾为心腹大敌,但如今鞑靼扩张,瓦剌早已衰落,归而化之,岂不是更显我大周泱泱气度吗?何必又另外再费真金白银,烧着军备去防守?东北女真、西南蛮夷,那更是不足为惧。女真至今游荡关外,连山海关的砖石都摸不到一块,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像模像样的政权,它的威胁甚至不如曾经的高句丽,竟要屯田备战?”

      “一条鞭法,清算土地,这是很好的,可是现下各府各州有无数良田被本地豪绅记在秀才、举子名下,互相得益。近年来财政吃紧,给有功名在身的儒生赐发炭薪岁银都已经很艰难,这些举人无非就是指望着这些免税的良田养家糊口。‘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如果强行清算,不免使得学子离心、诟病官府,甚至文章谩骂,引起哗变!”

      “还有,本来这些年财政就吃紧,从世宗陛下以来,每年的收支就没平衡过!就这样,还要轻徭薄赋、简化税赋徭役?若官府、藩王们真个征收不上力役,每年的水利修筑、驰道平整又靠谁呢?豪绅们被清算了田地,举子们被剥夺了私产,又不许向百姓征发力役,难道章叔大你要带着我们这些阁臣自己去堤上培土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这简直就是把皇上、把内阁推向天下人的对立面,使人心四散、国本动摇,该杀!”

      最后两个字,高拱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大殿中幽幽回荡,尾音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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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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