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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一代贤后 ...


  •   我连夜梳洗,打算赶去孤芳殿。

      看着妆奁里那些冰冷又华丽的珠钗首饰,我默默无言了许久。

      婢子要来替我梳洗,拿来我平素最爱穿的那件鹅黄羽衫。

      我看着那件漂亮的罗裙,心中不是滋味,我爱漂亮,这是我最漂亮的那件。

      我和她说,不要这件,把那件我从未穿过的素黄色拿来吧。

      婢子很不解却不过问,只是欠身说“是”。

      我知道她在不解什么,那件素黄色的锦衣,虽做工精细,奈何实在老气横秋,所以从尚服局送来那日,便被我锁在了衣箱的最下层,再没碰过。

      可如今,我得穿它。

      梳洗打扮完,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年轻的容貌,在那老气横秋的衣饰装裹下,虽显得年长不少,但也威仪赫赫,感觉自己说话都有了不少底气和信服力。

      孤芳殿。

      太后娘娘端坐于高位,褪去周身浮华,雍容的气度被淡化,她其实是那样娇小玲珑。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明白,既已在帝王局中,那所思所想,便全是身不由己。

      只是在这深宫中浮沉,要想安乐、要想活得快活,便要学会自欺欺人,要骗术高超到把自己都唬住。

      只是装傻充愣这招终究用不了一辈子,因为你要知道,倘若让别有用心的人信了你是个傻的,要么是对你放松警惕,要么,就是加快速度铲掉你这颗碍眼的绊脚石,才好进入下一个计划。

      这个时候再装傻,那就是真傻。

      就像如今,党争倾轧,前朝的火越烧越大,迟早有一日会烧到高家,我没法再独善其身。

      太后屏退了左右,肃穆华光的孤芳殿便只剩我们婆媳二人。

      我跪着,像小时候的每一次犯错一样。

      “皇后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臣妾不解。”我答。

      “不解什么?”

      我低着头:“不解母后为什么不和陛下解释,解释先帝之死与您无关,这么显而易见的流言,明显就是为了让您与陛下母子离心,虽可笑,却奏效。”

      太后娘娘不置一词,我就继续说:“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也不是母后这般的须眉,本不该置喙前朝之事,可事关臣妾的母族,臣妾必须要说。”

      “一,高家自前朝起便是母后的亲信,臣妾的阿娘更与母后交好,臣妾自五岁入宫那年,阿娘便告诉我,不用害怕,你入宫是享福的,太后娘娘早就许了高家皇后之位……”

      “我虽不知您与我父亲、我阿娘有何前尘往事,但也能猜到一二分,您与高家之间一定有交易,但也仅限于交易,以我阿爹的性子,他绝不愿牵涉党争,也不一定必须是娘娘一党。”

      “故,这么多年来,阿爹似是娘娘一党,实则呢?孤芳殿外,娘娘一党的宠臣、亲信来了一位又一位,换了一批又一批,顺者昌,逆者亡,娘娘名为昭慈太后,实则是昭慈女帝!”

      太后终于抬眼看我,那瞬间,威仪万千。
      可她却并未制止我,甚至连一句浮于表面的“放肆”都不曾说,反而眉眼间兴味渐浓。
      不愧是掌控了朝堂这么多年的女子,即使褪去那些华裳,威压之态也有排山倒海之势。

      不像我,只能靠穿一身老气横秋的衣服撑起气场。

      “可这些人里,从来没有阿爹。”

      我抿了抿稍干涩的嘴唇,继续:“自入宫那日起,我总是问我身边的婢子,娘娘的真名是什么,一开始是好奇,是娘娘待我好,我便想更了解娘娘一些,想与娘娘亲厚一些,再后来是害怕,害怕连娘娘这般有权势的女子都不能让天下人记住名姓,那我这般的女子,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下场,这样孤冷,这般没滋味,而到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娘娘的真名,怕是一段会掀起腥风血雨的前尘往事……”

      “我的阿爹、阿娘知道,朝中许多的老人知道,但他们必须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段往事若是牵扯而出,恐会威胁到整个南萧的和平……”

      “所以不提、所以要逼得所有人都自欺欺人。”

      “而这件事,更万万不能让陛下知晓,因为陛下若知晓,他便会知道,其实高家与娘娘,也可以不是一党……”

      我意有所指地停下话头,抬头望着高位上的女子。

      “大胆!”太后拍案而起,一记喝止威仪万千,却没有一丝警告,反而兴味悠宜。

      “看来我猜对了。”我站起来,直视她,那位我从小时候就敬佩的女子,“母后,其实儿臣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

      我的手抚上已经孕显的肚子,“您当朝这么多年,朝堂局势其实您比陛下看得清楚,五年前,北境刚刚经历八王之乱,内患刚平息,紧接着就又有了五胡作乱侵扰边境,似乎是我们南境发兵的最好机会,可实际上呢?北境纵有外敌作乱,但内忧却少,尤其平息了八王之乱后,元气并未折损太多,反而地方分权彻底终结,权力收归中央,皇帝受的牵制更少,帝威愈盛,反观我们南境,虽无外患,却内忧深埋。”

      “这是南境统一不久所必然要面对的,毕竟曾经最大的两大敌对国臣子突然就同朝为官,那么权力倾轧是必然的。”

      “不过母后的伟大在于,您凭借一己之力就把曾经南境的战火从土地转移到了朝堂之上,从千万子民的民不聊生化作了您一人的不聊生,娘娘对整个南境的百姓而言,是平息战火的功臣、带来和平的观音转世。”

      我顿了顿,又继续:“可偏偏,您苦苦支撑的朝堂才刚刚有一丝冰释前嫌的预兆,却碰上陛下年岁渐长,到了您还朝的时候。”

      “您并不是舍不得皇权、舍不下手中滔天的权势,若如此,您就不会在穿了那么多年的暗黄色深袍后,突然拾起了那些锦绣华裳,突然对镜贴起了花黄。您该是以为,教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该是懂您的,却没想到陛下会为了急于建功立业而突然提出北伐的主意。”

      “您很清楚,哪怕北境有五胡之乱,也因为此项弊害刚起,还未成势。反观那时的南萧,一旦开战,遭殃的不仅是百姓,还因为要想攻无不克,我南境必要百万雄师上阵前线,才有一线生机,而一旦百万雄师压兵北境,朝内必定兵力空虚,届时,好不容易稳定的朝局只怕会发生巨变,您的太后尊荣,陛下的龙椅能不能保得住都成问题,最坏的情况,就是好不容易统一的南境再次四分五裂,南境再度陷入人间炼狱。”

      “因此,五年前,绝不是南境最好的发兵时机,”

      “所以,您放下了好不容易拿起的锦绣华裳,继续穿起了那些您并不喜欢、老气横秋的服饰,哪怕母子离心,也坚决反战,并且尽可能拖延还政的日子。”

      “只是娘娘,如今五年过去了,您还是不敢赌,哪怕如今的南萧已经有了一半成功的可能,您也还是不松口,这又是为什么呢?”

      “臣妾斗胆猜一猜,是因为这几日的流言蜚语吗?”

      “是因为您在猜,猜这几日天子生父之死与您有关的流言蜚语……是陛下的杰作,为的,就是逼娘娘您还政。”

      我抿了抿嘴唇,喉咙有些发苦:“母后,您是心寒吗?”

      大殿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良久,高位之上的女子才轻轻哼笑一声:“他们男人,不就会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以为用流言蜚语冤杀了一个女子的名誉,便能轻而易举让她俯首称臣!”

      太后嗤笑一声:“寒门出身的男子就是心眼子又多又臭,飞上了枝头也改不掉满身的迂腐气。”

      这句话显然是意有所指的,并且一定是朝中的某位大臣,只是我不如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那样了解朝堂事,故一时也猜不透。

      不过娘娘很快也转了话头,却仍是让我心口一紧:“这么多年,哀家竟瞎了眼没看出来,皇后倒是也有几分帝王之才。”

      听罢,我只是苦笑:“母后谬赞,儿臣哪有什么帝王之才,不过就是跟着陛下、跟着您久了,加之旁观者清罢了。”

      “但就是因为如此,娘娘与陛下,水火之势已成,无论是娘娘这边的心腹,还是陛下那边的亲信,想必处境也不会比高家更艰难了。”

      我沉了一口气,终于进入今日的主题。
      我本以为我能轻松、坦然地条陈利弊,为的就是让太后娘娘知晓,我并不是无知的深宫妇人,而是可以与她对簿庙堂的女子、是南萧称职的明懿皇后,希望她能看在我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蠢笨的份上,可以听进去一些我的话。

      可才说完我知道的短短几段利害,已觉这庙堂渊深水急,让人心累不已,更何况是那些我不知道的、不了解的,实在可怕。

      帝王之路,当真道阻且长、漫漫无终。

      而这皇后之位、调和阴阳之职,我也实在不精深,亦不专擅,每每想来还有逃避之念,却还这般忝居其位,当真汗颜。

      可即便这般,我还是得坐稳后位,因为皇后之位是我在这后宫里的一道保命符。

      想来如太后娘娘这般为国为民的英眉,我就是穷其一生也难望其项背。
      既是如此,我亦不能强求,身为皇后,我没有那般的心气已是小气,保不了一国,那就只保一家,我必须要保我高氏满门,不求永享荣华富贵,但求性命无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衣袖下,手心出汗,拳头发抖。
      继续道:“我高家看似是娘娘一党,但因为那些我不知道全貌的前尘往事,实则高家并不为娘娘所用。尤其儿臣如今身怀六甲,没了脸皮的说一句,儿臣如今正位中宫,也算宠冠六宫,他日诞下皇子,我阿爹极有可能扶持小皇子,您虽知他无反心,可也知道他再不会坚定地站在后党做您最大的助力,届时,娘娘难保不会起杀心。”

      “至于陛下,虽宠我,但再宠也比不过帝王疑心。既然能看后党窝里斗,他自然乐得袖手旁观,让您自断羽翼又背负狠辣骂名,好为他的亲政之路搭一块砖。毕竟娘娘身边大半的心腹、亲信,给的都是我父的面子,若我高家一倒,平衡之势力破,帝王党便能掌控朝堂,这样大的利害面前,陛下便不是夫君,而是帝王。”

      “退一万步讲,就算您不起杀心,可陛下呢?他现在宠我、爱我,不过是少年夫妻,白日恩爱,有所怜惜才不对高家动手,有所怜惜才会暗生拉拢之意,但忌惮之心却分毫不减,但那点点的怜惜又能持续多久?当最后一点怜惜也消失殆尽之时,他会更加果断地拔掉高家这颗眼中钉。”

      “娘娘您瞧,我高氏一族这般位高权重,却如此的里外不是人。自古以来,最难做的,永远是走独木桥的人,可最容易被暗箭中伤的,也是走独木桥的人。”

      “伽释只要一日为高氏女,便不求父母兄姊大富大贵,只求他们一生性命无虞、安乐长宁!”

      我伏跪在地上,听大殿内落针可闻的安静,心口的位置不停地震颤。

      “你也是来劝哀家松口的?”太后娘娘轻轻嗤笑了一句。

      “不。”我抬起头,跪坐在地上,昂起脖子,“娘娘本就是想要松口的,何用儿臣来劝?”

      我尽量让稍稍发抖的语气听起来沉稳:“要不然,以娘娘的雷霆手腕,早在流言开始之初,就将其苗头扼杀,怎可能任由它成如今的燎原之势?娘娘怕早就想好了利用此事顺驴下坡,来给自己的松口做足台阶,也好不被前朝后党里顽固的主和派置喙。”

      “哦?那皇后倒是说说,你既知道哀家有这个打算,今日还说这么多道理,又是为了什么?”

      “儿臣说过,是为了高家,只是若不说清这其中一桩一件的利害,娘娘只怕会觉得儿臣今日来劝说娘娘是看不清形势、还要刻意卖主求荣谄媚陛下的蠢货,儿臣这么多年和娘娘朝夕相处,最知道母后的性子……”

      “哦,哀家是什么性子。”

      “娘娘不一定讨厌把实话说出来的人,但一定很不喜欢愚蠢的人。哪怕实话不好听,甚至落在别人眼里伤风败俗,也一定比一个蠢货把马屁拍在牛背上的声音好听百倍。”

      昭慈太后朝我点了点下巴,示意我继续。

      “所以,儿臣今日特来求母后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

      “求母后赐儿臣一个‘为陛下分忧’的贤后之名,只有这样,帝王一党才能停止对儿臣的攻讦,阿爹才不用次次都因为维护儿臣,而不停在朝堂上得罪他人。”

      太后只是笑了笑,随后一步步走下台阶,就像每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者一般。

      “你呀,也不知究竟是在帮珩儿,还是在害你自己。”

      我却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抬头看向太后娘娘,她却也在瞧我:“自古以来,多智近妖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母后……?”

      她却悄悄叹了口气。

      大殿又沉默了很久很久,太后娘娘才背过身去,缓缓出声,却是另一个故事:“嘉启元年,南萧刚统一的时候,满朝臣子都佣哀家为帝……”

      我一愣,缓缓抬起头来,却看见太后娘娘坐在高位上,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恍惚。

      “不可否认,男子的权力巅峰,一度让哀家非常好奇,究竟那上面有怎样的风景,才能让全天下的男子为了它而挑起一场又一场无休止的战斗,直到哀家站在了那样的巅峰,看着那一览无余的风景,觉得也不过如此。”

      “但是,既然都已经站上来了,那做一做这女帝又何妨?所以面对满朝臣子的拥护,哀家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可是当哀家站在龙椅前,看着那些大臣心口不一的表情时,便明白了,他们不是真的想要拥立哀家,而是试探。”

      “若哀家真的应下了,恐怕那些原本拥立哀家的世家大族会立马倒戈相向,不仅哀家,就连珩儿也会死在他们的马蹄下,他们可以退让一步让哀家有女帝之实,但南萧不能真的有一个女帝,所以他们也是在逼哀家退让一步无女帝之名。”

      “哀家最后做了正确的选择,其实权利的巅峰无非就是一场豪赌,那种滋味,确实不错,但习惯之后就很无聊。”

      “但说白了,人但凡活着,本就是一段又一段无聊往事的回环往复。”

      “真没意思。”

      “所以哀家是想过还政的,但前提是,帝王不可胡作非为,珩儿虽是我唯一的孩子,但他若要拿南萧的和平来玩笑,我也不是不能另立新君。”

      闻言,我不自觉抖了一下。

      太后顿了顿,又道:“伽释,你知道珩儿为什么急于发兵北祈吗?”

      我当然知道:“任何年轻的帝王都会急于建功立业。”

      太后却笑了:“傻孩子,你怎么还在替他说话?”

      这我却是真的不解了。
      少年帝王,要想稳固手中政权,自然需要政绩在手,更何况萧楚珩还一直和太后分庭抗礼,那定然是更需要这份功绩的。

      我不觉我考虑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是太后娘娘却连连说了好几个傻孩子,最后神情似乎有些许悲伤:“哀家总是希望珩儿像哀家多一点,这样,他便能薄情一些,身为帝王,薄情才能理智。”

      “可他偏偏,像极了他阿爹,他明明那般聪明,却在这一点上怎么也教不会。”太后的视线看过来,意味不明,喃喃道,“偏要当个情种……”

      我避开视线:“母后,儿臣……”

      “紧张什么。”她走过来,摸了摸我已经孕显的肚子,“哀家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她问:“快要七个月了吧?”

      我有些紧张:“是,母后。”

      她点点头:“回去吧,告诉珩儿,他要去完成统一大业便去吧,西苑的海棠开了,南萧亦不是十年前的南萧,他也该有些政绩了。只是你也给哀家带一句话给陛下——与虎谋皮,必遭反噬,望他能承受得住后果。”

      这一句大概是与朝堂政事有关,我不大了解,也就不知其背后深意,只是应下了。
      只是后来萧楚珩听了后,却并没有说些什么。
      但这是后来的事了,此时此景,我只是高兴于太后娘娘松了口,这样一来,在萧楚珩那里,这份功劳便算是我的,到了那时,他定然也会看在这份功劳的份上,而不让我阿爹或是阿兄出征。

      我高兴地伏跪高呼:“儿臣替陛下谢母后!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日之后,听说前朝对我赞誉有加,赞我是一代贤后。

      我抚着孕肚,对此嘉赏不置可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一代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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