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藏》茉乙

1、01 牙疼

　　钱格格的牙齿陷入了大麻烦。
　　前天吃饭，从嘴里吐出一小块硬物，她纳闷了，不像是脆骨，再多看两眼，白块带了点黑，怎么吃进去的？
　　难道……
　　她用舌头摩挲口腔，唔，缺了一块。
　　晴天霹雳！
　　居然掉了一小块牙齿？！！
　　破外卖，电梯坏掉送不上来，害得她爬11层去取，现在还带走了她的牙齿！
　　问题大了。
　　必须要去看医生了。
　　周末，阳光正好，宜敞开肚皮大吃一顿。
　　卸虾头，取虾尾，剥虾壳，挑虾线，投喂当事人。
　　钱格格试图用一顿美味的小龙虾壮胆。
　　听说下午拔牙的疼痛感比上午低。
　　她特意挂了下午的号。
　　现在科技如此先进，补牙什么的应该不疼吧。
　　或许，打一针麻药？
　　从小到大，钱格格打针必哭，不敢正视针头入肉的过程。如果往嘴巴软肉扎一针，那该多疼啊！
　　天呐，人类为什么一生只能换一次牙！我为什么不是一只鲨鱼！一周换一次牙，每天都是新牙齿。天天啃一盘大棒骨，顿顿红烧排骨。嗯？她点的糖醋排骨哪去了，虾吃完，该吃排骨了。
　　吃完饭，钱格格午休了一小时，床头柜的闹钟准时叫人，她迷迷糊糊摁掉闹钟，爬起来刷牙，收拾完毕，慢悠悠赶到医院，口腔科等候室几乎坐满了人。
　　钱格格去前台报道，她挂了普通门诊，护士按惯例问：“有没有找哪位医生看过？”答：“没有。”
　　护士随机安排了一位牙医，给她一张标有号码的小纸条，钱格格谢过，然后找了一个空位坐。
　　一位年轻女护士举着牙齿模型和牙刷，滔滔不绝地讲述正确的刷牙姿势。钱格格手放膝盖，乖巧端坐，盯着那排白森森的牙齿旁上下移动的牙刷，尽量忽视从诊室传来的阵阵电钻嗡嗡声嘈杂声。
　　果然，和小时候大人恐吓小孩描述的动静一模一样，太可怕了。
　　“二十号诊室，钱格格。”
　　机械的广播声响起，钱格格深吸口气，拽紧号码纸条，起立，上啊。
　　推开透明门帘，隔绝的声音放大，她仿佛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通道两排都是白色墙壁的诊室，安装了大块的磨砂玻璃，玻璃隔绝了大部分声音，尖锐的摩擦声破窗而出，或许是心理缘故，机器运转磨牙的嗡嗡声使劲钻进耳朵，听得人牙根泛酸。钱格格看了两眼，连忙收了，她不自主地咽了咽口水，直视前方，正事，搞正事，二十号诊室在哪呢？
　　门牌号码是连续的数字，她顺着走廊走到底，右拐，第一间房间就是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连续又清脆有力的声响。
　　房间划分成一前一后两个办公区域，靠门两台治疗椅，里面一台，中间留了一大片通道，墙上贴了医生的名字。最里面的治疗椅躺了一个人，旁边围了两个助手，医生高举小锤子，敲得“梆梆”响。
　　真锤子！
　　钱格格差点腿软。
　　靠门口办公区的护士察觉到动静，抬头问她：“你找谁？”
　　钱格格内心的震惊和恐慌汹涌澎湃，她强装镇定：“赵溪医生。”
　　“这边。”
　　办公区的墙上贴了赵溪医生的名字。
　　还好不是里面那位医生。
　　递上挂号条，钱格格转身，背对着里面的场景，尽力控制自己的双腿别跑。
　　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当然不会因为一点小挫折就打退堂鼓。
　　护士从电脑里调出她的资料，医生很快擦着手回来了。
　　哦，是一位严肃的女医生。
　　医生装备好后，给她做了一个基础检查，钱格格躺在治疗椅上，张大嘴巴，听医生数她的蛀牙，心里直打鼓。
　　锤子声终于消停了。
　　检查完，医生让她起来，回到办公区，告诉她结果。
　　四颗蛀牙，有一颗坏得稍微严重，需要做根管治疗。
　　钱格格傻眼了。
　　不假思索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补牙要用电钻…钻吗？”
　　医生专业且耐心地说：“会用，要把坏的部分去掉，然后用材料补好，牙齿会有微微泛酸的感觉。”
　　里面围观敲牙齿的年轻助理抬头瞥了她一眼。
　　钱格格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问得有点傻，镇定自若地避开目光，正好新的患者敲门找人，医生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让她先考虑，决定补牙马上就能安排，现在需要治疗其他病人，麻烦她去外面长椅坐坐。
　　钱格格识趣地转移阵地，外面两排长椅，一头热闹，都是看牙齿的人，一头清净，洗牙和一些似乎少用的房间门紧闭，她挑了僻静的一处坐。
　　其实，她知道该补牙，再拖下去，牙齿一个接一个变黑，越坏越多，疼痛加倍，悲惨加倍。
　　她都明白，但是心里仍然有点发慌。
　　小时候每每吃甜食，钱爸爸嘴一撇，开始絮絮叨叨。
　　“劝不动，不听话，使劲吃，吃出一口大黑牙。”
　　“牙早晚得坏，坏了我就拿钳子给你拔掉。”
　　一遍不够，说两遍、三遍、四遍……
　　大人真是坏透了。
　　他一通连吓带骂，后来钱格格牙疼了，也不敢说，她一直瞒得严严实实，愣是拖到现在。
　　明明努力刷牙了，结果却如此悲伤。
　　必须要向前迈一步了。
　　应该没有很疼吧，毕竟别人也拿钻子磨牙了，没看见有谁嗷嗷哭，不不不，说不定是那些大人太爱面子了，拼命忍住。他们不会忍到晕厥了吧。
　　里面的小朋友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叫，陪同的大人连忙哄他，钱格格只觉一股寒颤蹿入后脑勺。
　　看吧看吧，真弄哭一个。
　　太可怕了。
　　钱格格吓了一跳，求助式拨通钱爸爸的电话号码，对方响了几声就接了，钱格格委屈巴巴地求安慰：“爸，我牙坏了，要钻牙，但是我……”
　　那头立即开始教育：“我早就给你说过了，说一遍说无数遍，就是不听，要弄赶紧弄，行了，我这还有事，挂了。”
　　“嘟~”
　　钱格格无语，熄灭手机屏幕，重重叹气，什么事情比女儿还重要？
　　能不能多上点心！
　　靠不住啊，连个正经的安慰都没有。
　　鼻尖微微发酸，钱格格抓着手机，愣了一会，猝尔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早知道就不一个人来看医生了，真的很吓人啊！
　　她没敢大声哭，太丢脸了，独自抽泣了一小会，钱格格心里好受些了。
　　就诊时间过了，挂号费没法退了，不能浪费钱！
　　“钱格格！”
　　“这。”
　　钱格格条件反射应答，抬眸便迎上一道白色的身影。里面的牙医助理走了出来，高大的身形倾斜了一片阴影下来，来人带了蓝色口罩，半边脸遮得严严实实，声音沙哑。他俯下身，左手持手机，亮出一张图片。她的目光立即被图片里的内容吸引，图片里是几个小巧的银质工具，小巧的钳子，小巧的条状物。
　　助理耐心地举着手机：“你看，这是我们补牙用的工具，看起来没那么吓人吧。补牙会把坏掉的地方去掉，一点点磨，可能会有点不适，不用怕，疼的话，你可以举手示意，我们会时刻关注你的状态。接受不了疼痛感，我们可以打麻药。你放心，当医生，我们是专业的。”
　　“今天可以先补牙，决定好可以直接进来，马上安排。根管治疗要分几次，我们根据你的时间来调整治疗时间。如果害怕，可以带男朋友来陪你。”
　　体贴的建议，但是钱格格用不上，“没有男朋友。”
　　这服务态度，可以啊，她好像挺受用的。她老爸当初要是这态度，不随意恐吓她，她肯定愿意去看牙齿啊！
　　再磨蹭天要黑了，限量卤肉卖完就没了。
　　钱格格做好心理准备，进屋找医生补牙，医生放心将补牙的任务交给了助理。
　　助理让她选了补牙材料，之前的椅子换了一个大叔躺上去，赵溪正在为他治疗，于是助理安排她去另一个椅子。这个椅子比之前的椅子小了很多，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张儿童躺椅，她怎么来到儿童区了？霸占了儿童区，合适吗？虽然小小狐疑了片刻，但是内心的忐忑恐慌很快压过了心中的疑问。
　　助理问了一连串问题，确保她没在生理期，很好，躺下吧。
　　她僵硬地躺在躺椅上，助理好心给她塞了一个乌龟娃娃。
　　钱格格看看手里的乌龟，又瞅瞅不远处的玩偶兔子玩偶熊，默默接受了。虽然被动享受了儿童待遇，但是她仍然是坚强成熟的大人，再挑三拣四就显得孩子气了。
　　磨牙补牙的过程极其煎熬。
　　钱格格紧抓乌龟娃娃，眼神往下低一点点，就能看见治疗工具，她干脆瞪着天花板磨炼意志。夭寿哦，区区一个钻子，唬得她一动不敢动。
　　嘴里翻滚的碎渣，刺耳的滋滋声，持续的酸涩感，每一个细节都令人惴惴不安。
　　钱格格紧张又害怕，舌头不敢乱动，别说舌头，她一根手指头也不敢动，助理先生，拜托你也小心点。
　　光钻还不够，有的地方还用钩子掏，疼得她打哆嗦。
　　“不许乱动，再动我打麻醉针了。”
　　呜呜呜，这个助理好凶，把她哄进来钻牙就变脸了。
　　接受电钻已经是她的心理极限，今天绝对不挨针，她忍！
　　被人长时间盯着实在不习惯。
　　助理盯着她的满口坏牙，搞得她不好意思去瞅他的表情。其实根本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一双眼睛，毕竟口罩头套傍身，实在无多余可看的地方。
　　对了，她来之前特意刷牙来着，应该没有口臭。
　　她想了想，理所当然地安慰自己，只是牙医阅览过的无数蛀牙中微不足道的四颗，卑卑不足道。
　　补牙特别费时间，等到弄完，医院快要下班了，办公室没剩几个人了，助理有条不紊地收拾器械。
　　她还有个事，“根管治疗能在这做吗？”她怕遇见隔壁牙医，小助理除了威胁一句，性格还是蛮好的，这里还有女医生，女医生应该下手更轻吧。
　　助理停下动作，抬头请示医生，“老师，她想在这做根管治疗？”
　　赵溪迟疑片刻，“行，你来吧，等会约一个时间。”
　　“麻烦了。”
　　她站在办公桌旁，等助理收拾完毕，给她登记预约了下次诊疗的时间，提醒她如果想换时间，可以在网上挂号。
　　对，儿童牙科门诊的号。
　　成年人钱格格莫名有些羞耻。
　　助理详细解释：“我们尽量保住牙齿，但如果牙齿坏的部分扩大，就要考虑安装种植牙，这段时间尽量少吃或者不吃硬的食物。”
　　钱格格连连点头，听起来很严重，听医生的准没错。
　　助理撕了一张列了一长串注意事项的单子，挨个讲了一遍，挑重点划线，最后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如果有不适，可以拨打我们诊室的电话，最好能过来检查。”
　　钱格格极其敷衍地嗯啊哦一顿，迫不及待想溜了，卖卤菜的阿姨生意火爆，晚了就吃不到了。
　　助理瞥见她亮晶晶的眼睛，握笔的姿势顿了顿，然后翻转单子，慢条斯理地写字。
　　钱格格着急了：“你直接告诉我就行……”
　　“一次性记的东西多了容易忘。”
　　她还能说什么呢？这么有道理，她完全无法反驳。
　　没等多久，助理把单子递给她，温和地说：“钱小姐，下次需要打麻药，可以找我，我手轻。”
　　麻什么药？！她压根没问，你为什么提麻药？一想到细细的针扎进柔软的牙龈，想毛线，想也不行，太恐怖了。
　　魔鬼，绝对是魔鬼。
　　钱格格嘴角的微笑僵硬，她抽走单子，转身飞速离开。
　　助理隔着口罩摸摸鼻头，好像被讨厌了。
　　体验很好，下次再见。
　　医院对面的公交站迎来了一辆又一辆公交汽车，刚好有她要搭乘的车，钱格格手忙脚乱掏出公交卡，上车刷卡。
　　车内人少，有座，钱格格靠在蓝色塑料椅背，扫过窗外转角的风景，她将公交卡放回挎包，终于有空看一遍助理塞给她的手写注意清单。
　　少喝可乐碳酸饮料，刷牙两分钟，睡前用牙线清洁。
　　补牙要注意这些？完全就是日常生活小贴士之类的，优秀且专业的助理先生，你的出发点非常好，有问题她一定打电话，不过嘛，没有问题才是最好的。
　　对了，刚才那个助理长什么样子来着？
　　眉毛很黑，眼睛很亮，皮肤很好，还有……
　　好吧，她忘了。
　　呃……一放松下来，脑子里就只想着吃点东西压压惊，每次心情不好，犯错挨骂，美食简直是治愈之神。
　　晚餐嘛，一大份藤椒干抄，称大份的卤菜，要肉要菜，够了够了，随便想想，她差点满意地笑出了声。
　　其实补牙没什么恐怖的嘛，她只是被吓到了才会小小哭一下。
　　不过工具有点吓人，谣言有点吓人，什么电钻锤子老虎钳，通通都是虚张声势，她根本没在怕的。
　　回家万岁！
　　晚餐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