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鸾一书》灯都

1、酒楼

　　月色如笼似水泼洒而下，打在琉璃珍宝所砌的皇宫庙宇之间。
　　烛火如炬，夜明珠栩栩生辉，让满月盈光都黯然失色，大殿恍若白日一般。
　　筹光交错，歌舞升平，何等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喧闹声充盈着或真或假的快乐与肆意，这是一场百无禁忌的庆功宴！
　　“啊！！！！”
　　女子炸耳的尖叫在欢笑中轰然破出，众人下意识向失态的皇后看去……
　　只见她用娇弱的身躯护住新帝，而一侍卫装束的男子手握尖刀，直挺挺的立在新帝身侧，已然没了气息……
　　长戟穿喉！
　　血珠顺着银亮的戟刃缓缓滑下，一滴、两滴……砸在新帝惨白的脸上。
　　女子纤巧的手握住长戟，轻松拔出，顷刻血流如注，尸身倾倒。
　　而夜还漫长，不过片刻，沉寂便再次被喧闹所替代……
　　纹国皇都安顺
　　白日里的酒楼之乐，一是斗诗文，二是斗酒量，三就是嗑着瓜子看他们斗诗文，斗酒量，顺便唠唠嗑，听听戏，许也能挖出些隐晦的机密来。
　　“吱呀——”一声。
　　酒楼的大门缓缓推开。
　　姝言黑袍加身，以帽覆面，背着一对儿防身的双板斧，目不斜视的坐到了酒楼看戏大军的中间。
　　她的内心略有忐忑，身为未出阁的女子，想出入这等场所，属实艰难。
　　但没人会认为一个女人能背着斧子满街晃悠，所以她仅仅是被四方看客撇了一眼，然后就彻底成为空气了……
　　小厮扯了笑脸来迎接客人，热情的招呼着：“公子豪气！这一对儿……斧头！真威武啊！瞧瞧咱家这菜色，这酒品，个个儿和您一样！绝对够硬！您看您来点什么？小的先给您安排上？”
　　姝言一笑，心压千斤重担，哪里有心思吃吃喝喝，她随手点了点木牌上的几道菜，小厮喜笑颜开，边拍着马屁边下去张罗着了。
　　而姝言收回视线，闭气凝眸，遏制着紧张的心情，尽可能的平和下来。
　　但哪有那么轻松？
　　这家酒馆，是变化的起始，也是她手中唯一的线索……
　　上辈子，直到死，姝言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害爹爹惨死沙场，是谁欺骗阿娘引火自焚。
　　如果今日再有意外，线索中断，她要如何保住爹娘的性命！
　　头骨隐隐作痛，回忆涌上脑海，或许是下意识的回避痛苦，她已经记不清那时的自己究竟是如何的哀恸与愤怒。
　　只记得巨大的刺激让她几乎疯癫，尽十八般兵器，全身之能，只靠孤身一人，竟杀尽了仇家。
　　而太师作为万恶之首，濒死之际，居然颤抖着满脸褶皱，愤而高呼！
　　“你真当老夫是害你全家的真凶？哈哈哈哈！荒唐！老夫何必！何苦！何辜！背后之人要引战乱，吞两国，做天下共主！先是战神！再是老夫！再就是我们的皇帝！好啊……好谋算啊！好、好……”
　　太师咽气了……
　　姝言早已伤痕累累，无力再战，终以反叛之名遭皇兵追杀，被石块击头致死。
　　她死不瞑目，所以她再次睁开了眼，眼前是新帝登基的酒宴，竟然！
　　来到了一切的起点……
　　而她唯一能称之为线索的东西，只有内容烧毁，仅剩下时间和地址的一封残破密函，一封让爹爹性情大变，自此与文官为敌的密函。
　　“新皇登基才第一天，就有人按耐不住了！”
　　大刺啦啦的酒嗓响在耳边，姝言先是一惊，而后收起思绪，侧耳去听，那酒鬼却忽然放低了音量，小声与同桌人议论着皇家大事。
　　“听说……昨晚，皇帝召集全了帮他夺位的那群功臣，在水湘殿庆功……结果，有人刺杀！差点就得手了！”
　　这语气隐秘幽暗，煞有其事，同桌之人似乎相当惊讶，也忙压低了声音：“刺杀！天啊，好大的胆子！战神眼前，这不是不要命吗！”
　　还没等这惊讶下去，那酒鬼又道：“什么呀，刺客是死了，但不是战神杀的……”
　　一声疑惑传来，同桌迫切：“不是战神？那是……？”
　　酒鬼戏谑一笑，口齿间尽是鄙夷：“是战神的女儿，姝言！”
　　一阵短暂的沉默，议论战神的独生女，不是想死就是不想活。
　　酒鬼见无人理他，却不肯依，酒气上头，放声评头论足起来：“战神是战神，威武霸气，自当建功立业，可战神的女儿到底也是个小娘们儿，她不好好学着煮饭持家，天天研究男人的玩意儿，可见是个离经叛道的女人！”
　　姝言微微缩手，她也曾嫁给太子，像寻常女子般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可她又换来了什么？
　　是近五个月的欺瞒，让她的爹爹尸骨飘零，无人收回。
　　是囚禁东宫，险些错失与阿娘的最后一眼……
　　是太子的一句：“言言，皇令难违，别难为我。”
　　回忆至此，她讽刺的笑了，紧张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她精通十八门武器技巧，可以一挡百，她饱含仇恨而来，自当无所惧怕。
　　酒楼又陷入了一阵寂静，几个喝到发懵的汉子也拔地而起，或端坛，或举碗，纷纷豪言壮志。
　　“对啊！一个娘们，最后还不是要靠我们男人来活！”
　　“要是大哥上战场，还能不如一个毛丫头！还不是咱们没那个好爹！”
　　“哈哈哈，也不见得好，那丫头都年及桃李了吧！还没成婚，怕不是母夜叉！太凶了，没人要！”
　　“对！会打架有什么可神气的！最后还不是给求着我们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啊！”
　　嘲笑声越发肆意张扬，酒楼中仿佛人人都是满腔抱负，又无处施展的未来将军。
　　他们豪情壮志，靠口齿将姝言踩在脚下，只因她生为女子。
　　“诸位兄台可否缓缓，且听本王一句？”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传来，语调温柔平和，与这逐渐燥热的酒楼格格不入。
　　姝言心觉耳熟，微微侧头看去，撞上一张清秀俊逸的脸，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曾在她困于东宫时策马相救，让她在阿娘的弥留之时得以相见。
　　但除此之外，他们毫无关联。
　　姝言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挺身而出，或许是倾慕战神，或许是为别的什么，这些都不重要……
　　只见他放下手中酒盏，张口就骂：“先帝乃恶贯满盈，好色享乐之徒，战神助新帝登基，于国于我们都是大恩，其女于沙场有功更是人尽皆知。
　　诸位兄台如此背恩弃义，又自欺欺人，靠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实在是太不要脸。”
　　这样温润的脸实在不适合说这么难听的话！
　　姝言为他捏一把冷汗……
　　果然，起头的酒鬼拍案起身：“崔时晏！你骂谁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什么东西！还敢来教育咱们！狗皇帝的私生子……你娘就是个卖笑的！还有脸出来呢，要我是你，我就躲在家里一辈子不出门！省得遭唾沫！”
　　这话未免过分恶毒了……
　　崔时晏却似乎听的习惯，不怒反笑：“你是在说，当今圣上也要闭门皇宫禁内，免得遭天下唾弃么？”
　　一阵长久的死寂……
　　诚然，新帝是先帝在外流连花丛所生，同为私生子，他甚至还不如崔时晏。
　　至少崔时晏被带回了皇宫，而新帝却在歌女母亲的膝下长大，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谓祸从口出，大抵如此。
　　那酒鬼脸色瞬间变白，冷汗涟涟，又马上气急败坏，伸手就薅住了崔时晏的领口，将他强行自椅子上拖了起来：“你血口喷人！老子何时说过那种话了！”
　　都知道五王爷是皇家透明人，长年抱病，闭门不出，怎么可能打赢这五大三粗的酒鬼……
　　就算被活活打死，怕也激不起什么水花罢。
　　眼看那酒鬼的拳头就要落下，一支弩箭也猛的袭来！
　　姝言闻声大惊，即刻将板斧抽出，横在了崔时晏的身前。
　　当！的一声。
　　弩箭被板斧截住。
　　那酒鬼竟被刺穿了整个胸口！
　　窗外人影一闪，姝言立即附身去看，转瞬间，竟空无一人……
　　是了，前生能在爹爹眼皮子底下送出这种密函，又可全身而退，来者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啊、啊……死了！死人了！”
　　不知是谁先嚎了这么一嗓子，酒客店员如鸟兽散。
　　姝言急切的回身，一脚踢开吓到腿软跑不动的崔时晏，伸手自尸体中拔出弩箭。
　　寒光闪烁，鲜血淋漓，那剑柄勾连着粉色的肉丝，仍散发着体温带来的隐隐白雾。
　　对于弩箭来说，这支未免轻的有些过分了……
　　将其一掰两段，截面中露出一角洁白的纸。
　　密函！原来是这样到了爹爹手中！
　　终于松了口气……
　　有这封密函，一切就还有迹可循。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只是，少侠是怎么知道，这箭是中空的？”
　　打量一下颤颤巍巍的崔时晏，姝言选择充耳不闻，默默将密函展开。
　　“弟吴青，自幼随主，经年征战，自问无愧于三军，无愧于家国，然以太师为首，诸文官口诛笔伐，逼我等自请归乡，弟不忍欺瞒兄长，朝堂凶险，还望兄长珍重。”
　　随着崔时晏一字一句的念出这段话，姝言豁然开朗。
　　吴青乃爹爹义弟，多年征战，如家人一般，若是爹爹那个直脑子，看到这份密函，肯定会视全体文臣为敌……
　　但显然，这份密函是假的，吴青忽然的离别，是因身患重伤，已然无救，不忍爹爹伤心才隐瞒归乡。
　　背后之人欲挑起文臣武将之战，臣子结党，针锋相对，必然国家内乱，动荡不安。
　　如此看来，太师临死所言，未必全不可信……
　　“吴青告老还乡我晓得，但这纸白的耀目，不是绵连纸，也绝对是上好的青檀皮所制，都是皇家内阁才会用的纸啊……他是如何搞来的呢？真是怪了，不会是偷的吧？”
　　姝言微一怔愣，再次打量眼前的废物王爷。
　　思量一瞬，淡淡开口：“吴叔叔不会偷盗，亦不耻偷盗，内阁的东西，更不该出现在武将手中，至于是谁冒充吴叔叔，行挑拨之事 还需潜入内阁，细细查探。”
　　还未等崔时晏从清脆的女音中反应过神，姝言已经扯下帽檐，步步紧逼，形似桃花的双眼中尽是凌冽。
　　“王爷博学广才，自然听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得以身相许。
　　今日我救王爷性命，明日良辰吉日，我也要王爷以身相许，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没人能拒绝战神之女的求婚，太子是，王爷亦是。
　　既然终归要与皇家成婚，比起太子，这个几乎透明的王爷，可是好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