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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捡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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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沉璧陷入深深的沉睡,阿进一个时辰进来叫了他三四次都没醒,眼球藏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像是被魇住了。
阿进嘴上不说,关门时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却此时,床上的人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忽地大叫一声,从床上直直坐起身,松散下来的长发披在耳前肩后,闭眼捂着胸口久久不能回神。
阿进被他吓了一跳,小声地嘀咕抱怨了几句,抬眼却正对林沉璧猩红得滴血的双眼,心里咯噔一声,差点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
房间里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廊檐下正交代事宜的沈昭,阿进扭头高喊:“王爷,人醒了!”
再一扭头,发现林沉璧又笔直地躺进床上,两眼紧闭,好像从没醒过。
“他醒了?醒了吃药。”
阿进得了首肯,端着还冒热气的药走进屋内。
林沉璧被他喊得头疼,况且方才幽幽转醒,两眼一睁便发现自己又被捉了回来,心下气结,满脑子都是如何瞒天过海骗过沈昭,这会儿软绵绵埋进锦被里没有力气。
只在余光瞥见阿进手里端着是什么时,勉力撑着身子往被子深处躲了躲。
沈昭正在外与人议事,他换了身常服,身披玄黑狐裘大氅,身量挺拔,仪表不凡。接连的奔波令他脸色苍白沉郁了几分,眉宇之间仿佛落了一层霜。闻言微微颔首,又简单吩咐两句,便挥手叫人退下。
挑帘入内室,江城没有上京王府里的汤泉地龙,沈昭便提前叫人在屋里多烧了两筐银丝炭。
此时屋内暖如春昼,沈昭却丝毫不觉热,披着狐裘走到紧闭双眼的人身前,淬满寒气的掌背轻轻落在林沉璧额上,一触即分:“烧下去了。药呢?”
阿进把半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上前,犹豫着:“王爷不会要喂他吃药吧?这种事我来就可以。”
“不必。”沈昭端着瓷碗,舀起一勺汤药,“你去找沈燕让她封锁何家府邸,安顿余下亲眷,我稍后便到。”
“可是这……”
沈昭抬眸看了他一眼。
阿进只得把话噎进肚子里:“……诺。”
林沉璧装模做样躺在床上,两耳一竖:何家府邸?何家出了什么事?
阿进走后,内室里只剩下林沉璧和沈昭两个人。
林沉璧仍旧揪着被角装死不肯睁眼,沈昭坐在他身边就像具移动的冰块,寒气散进浓郁苦涩的药香中,呛得他嗓子发痒。
终究是沈昭先开了口:“别装了,起来吃药。”
一柄盛了汤药的瓷勺压住林沉璧的唇瓣,被他不着痕迹地躲了躲。
沈昭就这么端着汤碗等了一会,见人还是没动静,双眸一眯,凉凉道:“若再不醒,孤便直接灌了。”
又是这样!
林沉璧险些要骂出声,他对沈昭的恐惧是两辈子刻进骨子里的,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眼底透着股大雪纷飞的迷茫,哑着嗓子虚弱问:“……这里是哪,我已经到阴曹地府了么?”
目光落在沈昭脸上,渐渐清明:“你是来接我的鬼差?”
沈昭不答,顺势将汤勺喂进他嘴里,在林沉璧吐出来之前抬手用汤匙抵住他的下唇:“吐一口,一枚金叶子。”
林沉璧倏然瞪大双眼。
却不待他多想,第二勺药紧接着就来,林沉璧还没来得及咽下喉咙里干涩酸苦的气息,就被沈昭又喂了一勺汤汁,神情苦不堪言。
他撇过脸去挣扎坐起身,绑着发尾的束带早不知丢在了哪,黑发披散在肩头,颇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林沉璧病恹恹地委屈伸手:“殿下可不要再折煞小人了,怎能让王爷千金贵体替小人喂药,这药小人自己吃就是。”
沈昭倒没和他争,从然如流将瓷碗递过去,看着他憋屈地喝净了药,又温声提醒道:“碗底喝净。”
林沉璧捧碗的动作一顿,咬咬牙,又倒了一通。
这药和比之佛献血的味道并不好闻多少。林沉璧放回托盘,看着沈昭真诚道:“此番多谢殿下相救,若非殿下,只怕小的早就死过一回了。只是小人还惦念着家中老母,殿下之恩无以为报,待安顿了老母,再做牛做马报殿下恩德。”
沈昭面色和缓温润:“家在哪里?你重伤未愈,孤派人送你回去。”
林沉璧卡了壳,若是非要说,他老家在白玉京倒苍山,三年过去,整座山里估摸着也就剩他一个孤家寡人,更没什么所谓带病老母,可他哪里敢说。
不待他回答,沈昭又问:“我瞧你衣着似是青州孟氏弟子,孟氏出手阔绰,弟子月奉并不少,怎么沦落到变卖鸡蛋给母亲请郎中?”
“……”
林沉璧撇了撇嘴,干脆破罐子破摔:“小的是去青州修习过一段时日,可天生资质愚笨,又因顶撞了孟氏长老,于是被罚去扫大门,后来连大门都没得扫,就被赶了出来。”
扫大门是假,没钱倒是真的,怪就怪陆云端也没跟他说过那林子里有妖邪出没,害得他只顾逃命,连包袱里的金叶子都没来得及顺走。
他的障眼术不过能维持六个时辰而已,沈昭虽不修道术,但他手下玄门高手众多,不说别人,那小阿进便当场看出了他的猫腻,沈昭定然早就知道他林沉璧坑骗他金叶子的事了。
自知赖不掉,林沉璧开始卖惨:“殿下不知,昨夜小的赶路去城外从音寺,路上还碰上了恶鬼拦路打劫,那鬼生得凶狠可怖,一只手长十丈,眼大如斗,一咧嘴就将小的随身带的钱粮全部都顺了去,现下小人身无分文,别说赶路,连早起餐饭钱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他这具身体不行,话说多了便喘,心口便疼。
他捂着心口蹙眉垂眸,身上单衣单薄,即使在这样暖如春昼的屋子里也忍不住打寒噤,整个人病容枯败,一看便知离死不远了。
喘了半日,林沉璧渐渐缓过来。
他眼里还噙着点泛红的泪花,就用这双眼去看沈昭,一只手覆在衣领,期期艾艾红着脸道:“小的什么都没有,只有这副身子,不仅枯败而且鄙陋,若陛下不嫌弃,小的甘愿时时侍候在殿下身侧,为殿下暖暖床也是好的——”
他如今这副皮囊只能算作清秀,五官并无突出之处,组合在一起才稍稍耐看了些。因此故作扭捏时格外滑稽好笑。
但也只有那双眼,沉疴病色中透着点流光溢彩,可惜转瞬即逝。
不待沈昭说话,内室虚掩着的大门忽地被人从外推开,露出阿进不可置信的脸,他脸红脖子粗地瞪大眼,目光钉在林沉璧身上,“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只憋出句“你好生不要脸”
沈昭却比阿进司空见惯得多,面色淡淡:“阿进,都安排好了?”
阿进脸涨成猪肝色,瞪着林沉璧,像提防偷家的狗贼:“安排好了。沈燕将军已将何家的人安排妥当。”顿了顿又道:“还有陆府那件事……”
话到嘴边拿不准主意,阿进看了看林沉璧,见沈昭毫无躲着他的意思,硬了硬头皮,终于还是开了口:“陆公子那边已经查明,陆千户的确死于肉茧蛊,只是下蛊的人已经死在大火里,陆公子也不愿再追究,现已经叫人了结此案了。”
“此外还牵扯出几桩陈年旧事,”阿进顿了顿,皱眉道,“焰军在陆老爷酒窖里发现数具陈年断肢骸骨,还有一池豢养的蛊虫,将军已经封锁陆府,差遣世家弟子核明身份,这些人大约是……”
沈昭状若无意地看了眼床上垂头不语的林沉璧,“是什么?”
“是……早年陆千户资助的学生孤女。”
屋内沉默片刻。
陆雪侯在江城一向以仁义著名,还因早年杀了妖道林沉璧的师傅在江城名噪一时,出了这样的事的确令人始料未及。
良久,沈昭道:“派几个人协助府尹核对往年户籍,找到人后令陆府逐一抚恤赔偿。此事人命关天,该审的快些审,再叫青州弟子开坛做法,早送亡魂入轮回。”
话已吩咐完,见阿进犹犹豫豫地不肯走,沈昭瞥了他一眼:“还有事?”
阿进:“王爷,何府的事,您可要亲去看看?”
“片刻后去。”沈昭点点头示意他知道,转头看向林沉璧,话却是对阿进说的:“你先下去,我还有话要问他。”
林沉璧藏在被褥下的手紧了紧。
有那么一瞬,他差点以为沈昭已经认出他来了。
命令是命令,阿进站在原地憋了一会,再三回头想要开口,终于还是不放心地阖上了门。
屋内,沈昭撩开衣袍,坐在林沉璧床尾。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腕,两指并拢,搭在他的脉上。
林沉璧试着抽了抽,没抽回来,偏着头不高兴道:“殿下既不需要小的暖床,又白白耽误了公差,不如让小的早些收拾收拾回去照看老母,小的可不愿耽误了王爷办差。”
沈昭神色如旧,既不脸红也不羞恼,探了会脉垂眸道:“你而今脉象虚微,不可再轻易动用灵力。一会孤叫阿进送你些衣物蜜饯,他那还有些草药符纸,你拿些去,近日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出门。”
这样坐得近了,林沉璧才注意到沈昭低垂眉眼时露出的眼下乌青,许是连日来昼夜兼程,沈昭看起来清瘦了不少,竟显得有些许憔悴。
收了手,林沉璧讪讪摸了摸鼻尖,小声应下。心道这三年里沈昭也不知师从了何方神圣,这样一个完全不动玄术的人竟学会诊脉了。
进而想起阿进方才说的何家,想必江城这事也不简单,看来他要赶快固魂,否则碰上恶鬼出没,那他一代妖道岂非命丧于此。
林沉璧脸上变化莫测的神色沈昭全当没看到,万般自然地替他拢了拢被角,随口问道:“夜里去从音寺,为何不走正道?”
林沉璧一愣,嬉笑着装傻:“王爷忘了,戌时城门上钥,我想走也走不了,自然只能翻墙了。”
沈昭点点头,“你既打定主意要离开,为何不挑城门还未下钥时走?”
林沉璧:“我心脉受损,自然也不愿意半夜走,只是白日在客栈睡过头,才错了时辰。”
“住的哪家店?”
“城东那家,叫……” 说了一半,林沉璧忽地闭了嘴。
他哪知道江城东有什么客栈打尖,只能努力试图唤起仅有的回忆,可惜仍然毫无印象。
于是理直气壮委屈道:“总之是城东那家的,我昨天碰了恶鬼,惊吓过度记不得了!”
沈昭挑眉,不知林沉璧是否看错,这万年冷冰块似乎笑了下,只不过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成一副万年讨债脸。
林沉璧垂着脑袋,暗暗咬牙,只听沈昭的声音轻飘飘从他头顶传来:
“据我所知,江城东仅有一家薛姓人开的小店,且三日前陆府去灾筵时这家人提早关了店铺,并不接待客人。”
“不过你无辜被恶鬼欺负,还因此昏迷了三天三夜,一时记错了也情有可原,你说呢,陈一道长?”
陈一道长。
“……”林沉璧一噎,
原来是在这等着。
沈昭果然知道他那时在陆府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