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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夺舍重逢 ...

  •   正是秋雨过后,江城上下笼了一层白雾,早来摆摊的摊贩子们将自家蒸好还冒热气儿的馍馍馒头端呈上来,冒着还窸窣的白雾张罗生意。

      迎面而来十数个白衣白袍负剑而行的年轻人,个个皆面容冷肃。

      不消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为着陆家悬赏来的。

      说起陆家这事,实在颇多传闻:

      江城陆家三日前出了藏虱,陆千户年逾古稀的乳娘惹了脏东西,拜别陆府后不出两日,一家子老老少少十数人无一幸免,尽数死在了这诡法之中。且死状惨极,衙役发现时,已成了石板上晾晒的薄薄人皮。
      出事两日后,陆府姥爷也遭了殃,现病得卧床不起少有清明。惊怒之下陆府当即重金聘当朝正派子弟捉鬼祛妖。

      陆家是这带有名有姓的千户,此事一传到江城百姓耳里,当即便惊起一片哗然。

      坊间很快便掀起传闻,说是当年闹得天下不安宁的妖人林沉璧根本没死,沉寂两年而今又出来兴风作浪,这藏虱一案便是他所为。

      按说这林沉璧本是皇亲贵胄之后,奈何却走了条不归路,修习邪性的茅山术。此人姿容清艳绝伦,乃是启朝惊鸿榜上赫赫有名的美人,然而性子阴邪,杀人如麻,葬身在他手下的冤魂竟不知有多少。

      这样的人是不会得善终的,争着取他项上人头的修士只怕要打个头破血流。

      等到林沉璧再次醒来的时候,大启朝已经变天了。

      他睁开眼,胸口麻痹刺痛感随神识归位渐渐消失,可是身上依旧乏力,于是又在草垛子里枯坐了大半日。

      几团猫围在他衣杉旁取暖,原本便有些发灰的衣裳印了几个显眼的泥印。林沉璧阴恻恻地咧开嘴逗弄,奈何几只猫见他如见鬼,三两步借着他的肩跃上墙,一溜烟跑远了。

      林沉璧好半晌才慢悠悠直起身,扶着墙面走了两步。

      腿脚一软,直挺挺地栽了个跟头。

      他“嘶”了一声,不由得抬眼往前看去。

      迎面而来一阵妖风,一张冷硬发黄的纸晃悠悠落到他跟前。

      ——是张悬赏令。

      这是他上辈子就看腻了的东西,什么“滥杀无辜、嗜杀成性”云云,批来批去也就这几句话,林沉璧身上没什么力气,索性靠在墙头又坐了一会儿,他想了想,还是回身扯住纸。

      这悬赏令顶上还绘有一张人像,林沉璧粗略扫了两眼,便嫌弃地撇开了。

      这画像着实叫人看着不痛快,画上此人除了两只眼睛一张嘴,究竟还有什么地方跟他本人是一样的?

      他嘴里掐一道法诀,沉默片刻,却没感受体内游走的灵力,所有被调动起来的灵气全部如石沉大海,转眼间就不见了。

      林沉璧这才想起来他现在业已经重生了。

      上辈子被正道之人围攻至死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林沉璧双目通红,他急火攻心,忽的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脸上漫起一层病怏怏的红晕。

      俯仰之间天象大变,俄而便有层层乌泱泱的黑云半遮住天,妖风四起,吹得林沉璧身上白衣也猎猎作响。

      林沉璧重生不久,偏偏这具身体还羸弱得很,甚至连站一下都有点不稳,这阵邪风吹得他头疼欲裂,偏生他这人又最是惜命,只得挣扎着扶着墙往巷子外走去。

      他衣襟上沾满了清早落下的霜,这衣裳上等棉布所制作,腰侧袖口绣有白鹤图案,林沉璧垂头看着,直觉眼熟,过了半晌,才堪堪记起这是青山孟氏的道袍。

      他竟是夺舍到青山弟子的身上了。

      林沉璧摩挲着衣襟上的白鹤纹样,面露嫌恶,像是又见到那群追着要他脑袋的正道弟子,甩开目光不再去看。

      这地方他前世来过,入目的街景算不上繁华,跟他前世记忆里的白玉京相差甚远,但还算有些人气儿。

      这大清早的街上还飘荡着渺白的雾,隐隐裹杂着香甜的香气。林沉璧舔了舔干裂的唇瓣,手不由得揉了揉空空荡荡的肚子。

      “咕噜——”

      他已经许久没有吃上东西了。

      肚子叫得厉害,林沉璧伸手摸遍了浑身上下,却连指甲盖大点的盘缠都没找到。

      他本想稍忍一番,偏生那卖包子的吆喝一声大过一声,林沉璧越听越觉得自己肚子也开始闹腾起来。

      难不成……他这前世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这一世最后竟然落得个饿死在街头的结局?

      这是万万不成的。

      林沉璧垂眸,眼珠子一转,正发愁时却忽然瞧见脚底下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

      上辈子他跟从青州孟氏修习术法的时候曾见古书载,若以石块茯苓同煮,烧出来的鸡蛋可以以假乱真,若非有十个时辰都不会被人发现。然而现在无处找茯苓,林沉璧退而求其次,使个障眼法先瞒过去就是。

      青州孟氏长老向来最不喜他学的这些歪门邪道,从前因为这些没少给林沉璧眼色看。

      因此哪怕后来林沉璧被各大世家仙者围攻,林沉璧走投无路,拖着将死的身子去求,孟令青也还是把他拒之门外,直言他没有林沉璧这么个弟子。

      ……罢了,也都是从前了。

      这具身子实在虚弱,林沉璧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便觉得气喘吁吁,差一点跌到旁人身上,竟连带着眼前也隐隐发黑。

      “呼——”

      神魂受损,如果他不能尽快找到自己缺失的一魂一魄,只怕这条捡来的命也很快就要见阎王。林沉璧虽不怕死,却也贪生,何况还背负着这么个坏名声,身后无人祭奠烧钱给他,岂非要他这叱咤了一世的人做个吝死鬼?

      这也是万万不成的。

      意识浮浮沉沉之间,林沉璧扶着墙在街头站了片刻,待到胸口不适稍稍退了些,从袖口取出自己刚捂得温热的石块来,指尖聚出一道弱光,取而代之出现两只白胖的鸡蛋。

      他如今与废人无异,一个障眼法也能要了他半条命。折腾半天凑够了一篮子的鸡蛋,又拖着身子去选了个还算显眼的地界,原地盘腿一坐,跟左右人客客气气道了声“抱歉”,理直气壮开始叫卖起来。

      左右皆躲得远了些。

      正值早集,眼瞧着来的人不少,林沉璧见人便把手里鸡蛋凑上去,却也没等到几个真正肯给他面子的人。

      待到一上午过去,满筐鸡蛋出手不过零星几个。

      林沉璧便盯着掌心这几枚铜钱发呆,铜钱上几个浑圆大字“万和年鉴”,他用指腹蹭了蹭,蹭掉了些许铜绿。

      倘若他仍有当初那副美貌,这筐鸡蛋怕也不难出手。只是如今这副皮囊虚弱不说,还难看得紧,林沉璧这般爱慕虚荣之人怎能忍受得了。

      江城官道坑洼不顺,林沉璧脚边便有一滩污浊的水洼。

      一张瘦削恍白的脸倒映其中,轻轻浅浅,好似只病死鬼。

      他对着洼里这张脸长吁短叹半天,却也只是咬着牙根恨自己看人看走眼,竟看上了沈云蘅这等忘恩负义之辈。

      若他早早知晓今日下场,当年便神不知鬼不觉了结了他,自己且在倒苍山逍遥快活半辈子,老来老去还有徒弟侍奉在侧。

      竟也不知是他大限将至,还是那沈云蘅阴魂不散,林沉璧浑浑噩噩之间竟隐隐听到有人在唤沈昭的名字。

      “烦请让让!玄王殿下属下来迟!”

      这玄王,正是沈昭受封的名号。

      一阵纷乱的马蹄嘶鸣声在长街呼啸而过,惊起一片沙尘。林沉璧如今受不得吓,揽住自己一兜子石头要往街旁退却,脚上却慢了,被那马前蹄惊得七魂化作三魄冲出灵窍,险些跌倒在地。

      然而他终究没有跌坐在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他的腰际,华服拢袖,飘飘然将他稳稳带落在地。

      林沉璧受此一吓,双目半阖,唇瓣已然变作灰白。

      方才纵马之人匆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道:“殿下,属下接驾来迟,还请殿下降罪。”

      他身后一干人等皆单膝跪地,垂首抱拳求华服之人降罪。

      玄王放开怀里之人,只一只手虚虚扶住,面容冷肃:“尔等今日惊扰江城百姓,确该当罚。你且去与鹿彧侯领罚,再叫沈燕来。”

      那人道一声“是”,带着左右焰军骁骑流水一般退了下去。

      玄王这才腾出手把住林沉璧手腕,为他摸了脉,又问如何。

      林沉璧方才翻涌的眩晕感退却些许,躲开玄王摸脉,病恹恹地作揖道:“无甚大碍,多谢王爷相救。”

      旁人听了或许会信,但沈昭却实实在在听了他的浮脉,知道这是关窍虚浮元阳已尽的征兆。玄王这些天日夜兼程赶往江城,沿途收了数份江城加急密报,桩桩件件都是为着追查妖道重生之事,他有心接济,却不能事事尽心,诸如眼前这样的青年见了不少。

      沈昭没有再问,眼前这青年人一身灰色长袍却未束冠,长发散落在胸前肩后,他的面色苍白如鬼,眉眼深陷,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得折了去。

      林沉璧注意到他的神色,开口道:“官人要买点鸡蛋吗?”

      沈昭垂眸问他:“怎么卖?”

      闻言林沉璧心下一喜,心道这么多年过去,沈云蘅竟还是这么好骗。面上却仍不曾表露,“前些日子家里三亩田被淹,畜生没粮食喂,老母病重,不得已才出来卖了鸡蛋。”

      青年难堪地拾起一枚小而干瘪的鸡蛋,“饥荒时节,人尚且吃不饱,产的蛋便更瘦些,还望管人海涵。”

      沈昭摇摇头,目光在他袖口的仙鹤纹样上停留片刻,旋即摇头道:“这些我都收了——阿进,拿去包起来。”

      这阿进是沈昭幼时便跟在身旁的小侍从,从前因着他的身份对林沉璧没有过好脸色,倒是林沉璧平日里最爱逗弄他。每每和沈昭吵架生气,便施术招来几个小鬼吓唬人。这阿进捡了篮子,胡乱在篮子里扒拉了两下,倏地瞪大双眼,气得差点把篮子掼在地上。

      “王爷,这些明明是……!”

      沈昭敛眸打断他,“你收着便是。”

      林沉璧从前便最喜欢看他吃瘪模样,笑嘻嘻道:“一共一袋金叶子,家母病重,收的贵便些,还请王爷见谅。”

      阿进咬牙切齿地瞪他:“我凭你哪来的阿猫阿狗,这里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竟然还敢跟我们王爷狮子大开口——你把我们王爷当什么人了?”

      林沉璧看他窜得好玩,玩心大起,便捂着胸口要耍赖,偏要气一气这不懂事的小奴才。

      他作势靠在沈昭怀里,病骨垂危半死不活道,“小人虽然病中困顿,却不是这等招摇撞骗之辈,如若真是,公子这等天潢贵胄之人怎能看不出来?”

      “你!”

      阿进气得抡起衣袖作势要打他,抬手被沈昭淡淡拦下,冷声道:“你不过在江州成家立户半年,怎的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阿进缩回手,仍不服气地瞪他:“王爷,你被这厮蒙了心!”

      “阿进。”沈昭面容冷肃,眉间似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霜:“此番朝廷诏令来得急,我奉诏来此地彻查,可不是来给你撑脸的。”

      “可是……”阿进打落牙往肚里吞,仍想替自己分辩几句,见了沈昭如淬冰的脸色后只得妥协,“……是,属下知错。”

      小侍从垂头丧气地挑了几枚金叶子,见沈昭不出声,又咬咬牙拎着装着金叶子的荷包磨蹭着走到林沉璧面前。两人四目相对,阿进越看他越觉得这人像只养不熟的坏狐狸,怒火便更盛一分;他伸出两指,拎着荷包到他胸前,阴阳怪气地笑,“我说您可拿好了——”言罢,松开手指荷包沉甸甸摔入林沉璧怀中。

      直到看林沉璧踉跄着退了两步,连荷包都险些没拿稳,这才终于心里舒服了些。

      然而林沉璧笑意不减,待稳住了身形,抱着荷包施施然跟沈昭道了声谢,扭头便走远了。

      阿进等他身影彻底消失,从地上拎起那篮蒙了破布的鸡蛋,随便捡了一颗捏指掐诀,原本圆润光滑的白胖鸡蛋在他手里立时变作一块沉甸甸的丑陋石块。

      阿进拿给他看:“王爷,我可不信你看不出这等蹩脚的障眼法。”

      沈昭却并不言语,甩袖回身,只留下一句“鸡蛋收了。”

      小侍从小跑着追上,只恨自家王爷脾气温和至此,连路边撞上来的小骗子都敢踩在太岁头上动土。

      阿进回想那人弯着笑意的眉眼,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张清艳绝伦的容貌,脱口便道:“听闻当初妖人林沉璧没死透,四大营遍寻尸首而不见,只怕真已经隐姓埋名逃出生天——我看这厮大抵是那妖人夺舍后占用的肉身!”

      沈昭的脚步忽的一顿。

      晨起时的雾气到了这时不散反而更厚重了些,玄王面上神情淡漠,只在阿进说道“妖人”时有了些许裂痕,但旋即转瞬即逝。

      沈昭淡淡道:“他若是在,江城也不会有藏虱这等事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 作者有话要说:  茯苓与石头同煮,煮不出鸡蛋,但酉阳杂俎说 茯苓和鸡蛋加醋一起煮可以得到琥珀(其实文里是记错了,就当私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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