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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响遏行云横碧落 ...

  •   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三年

      正月,初,乌桓寇朔方,不敌,朔方陷,上怒。
      下,兰王将十万,讨乌骨那都等。

      过了年,之惟便满十岁了,他却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他很快便要进轩龙皇家的专用学苑——弘文馆,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跟着君潋。

      兰王却很高兴的样子,时常敲他的脑袋:“好好学,别给父王和先生丢脸!”

      每每被敲,之惟便会忿忿的埋怨天道不公:父王他自是可以想去君宅就去君宅,只苦了要上学的他,恐怕从此便要辜负了那一池的芙蓉如歌吧。

      母妃的神情却还是那样温柔,让之惟几乎忘却曾有过的怀疑,她对他解释着兰王开怀的原因:“弘文馆里都是皇亲国戚的子弟,而且是要十三四岁通过了考核才能入馆的。像惟儿这样的年纪,还不经过考核,那都是皇上对你、对王爷特别的恩典呢。”

      这让之惟听着也渐渐得意起来——毕竟皇上的恩典,沐浴在谁身上都是数不尽的荣光。

      也许是沾了这样的喜气,那一年的正月也过得格外热闹:流水的席面摆在了桂苑和梅苑外相邻的楼阁之下,合府上下都在那厢饮酒狂欢,教灯花烟花映亮了那一片香雪之海;荷苑的水榭旁则是兰王妃与女眷们,观杂耍,点戏班,吹拉弹唱,无一遗漏。

      之惟却总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是的,意兴阑珊,当他看到父王在通明的灯火里往来穿行,听到他扬声大笑豪气云天,他却总会不自觉的透过那明亮看向灯火背后,仿佛一回眸时,便会有抹白影立于那阑珊之处,温和的望着他笑——

      “为何不请先生一起来呢?”望着满府人潮,他问他的父王。

      兰王的目光投向辽远的夜空,只见碧空澄明,星辉闪闪,言道:“潋他不喜欢这些,他那个人极懒得应酬,行事也低调……也孤单……”

      要怎样告诉孩子呢?潋为自己选择的孤独——是谁拉谁沦陷?却为何一个依然外表光鲜,却另一个却要暗夜徘徊——那个文弱的人儿啊,为何本以为的关怀反成全了更深的孤单?

      想到先生的懒散,之惟同感的点头,却听兰王喃喃,似是自语:“也不知道潋现在在干什么呢?”

      之惟猜想着:“说不定是在吹笛呢!”

      “小鬼头!”兰王的眸子亮了起来。

      远远的,竟果真有笛声飘来,兴许不过是荷苑那边的戏班,却见父子二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

      谁家吹笛画楼中……

      那天酒至半夜,之惟却见兰王匆匆离席而去,第二天正午才归。他本以为父王是去见了君潋,后来才知道原来兰王是被急召进宫:乌桓军队已连下朔方周边三城,兰王大约不久又要领军出征。

      只是这次出征前后却透着股怪异,以之惟那时的心智自然还看不出来,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只源于他无意中听到了兰王与心腹冯啸的对话。

      “朔方已经失守了。”年前,兰王便已接报。

      “这么说,王爷又快要上战场了?”冯啸道。

      “也许吧。”兰王的回答却不肯定。

      果然,皇上毫无动静,于是大家只好提心吊胆的过年。

      后来,之惟问了君潋才知道:原来出征前的胶着是因那时兰王正为了一件案子与皇上闹得不快。那原本只是件寻常的刑名案件,但却因其中涉及了四皇子平王的内弟而变得复杂。刑部拖着迟迟不办,苦主不服,拦了兰王的轿子。兰王便受了案子,直接跑去找皇上。谁知平王也正向皇上禀告此事,皇上听了他一面之词,早已有了决断,而兰王则不同意,便与平王吵了起来,结果是皇上发了怒,二位皇子也只好先不了了之。

      “王爷也曾和微臣商量过。”君潋对之惟道,“微臣对他说:‘为什么那苦主放着那么多的王爷不拦,偏偏拦了王爷你的?’”

      “父王怎么说?”

      君潋的回答是苦笑。

      果然,兰王虽没再明管,却也并没有放手,整日愤懑的模样任谁都看得出他的不满,这下果真惹出了事来:平王内弟是城防西营的参将,那日忽带人闯进了东营,嚷嚷东营官兵偷了他们西营的饷银。这当然是无理取闹,只因东营防务是由兰王管辖,且东营兵将也多是出自他门下,西营的便前来寻衅。两厢言语不和,很快就打了起来,待兰王赶去阻止,两营都已各有损伤,而最麻烦的是平王那个内弟竟在打斗中重伤不治了。兰王明白这是手下在为自己出气,也就没有严责。但平王不依不饶,于是两人又一次闹到了君前。

      “父王怕也问过先生吧?”之惟问。

      君潋点头。

      “父王怕也没听先生的吧?”已知了后来的结果,之惟又问。

      君潋点头,随即又摇头:“不全是。”

      结果是那打伤人命的东营将官自裁为兰王开脱,兰王和平王也都因约束部下不严而被罚了俸。事情看似过去了,但就连之惟也知道这回兰王惹下了麻烦:不止是因为那自裁的军官正是兰王妃娘家韩氏的一员,温婉的兰王妃都因此与兰王闹僵,而韩氏对兰王的支持似乎也有所动摇。更重要的是,兰王这回接连顶撞了皇上两次,弄得龙心甚为不悦,就连出兵的事情也因此而耽搁了下来。

      “王爷,要不您先向皇上请个罪?”年时在席间,冯啸曾好心的提议。

      兰王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满满的倒进酒去:“咱们喝咱们的,照样欢欢喜喜的过咱们的年!”原来那样的大开大阖竟是出自这样的抑郁心态。

      于是,这件事便又拖了下去,直到又有城池失陷,皇上这才终于又召了兰王进宫商议,虽还未明令,人们却都已能猜到这是皇上在不得不妥协,但谁又知道要用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换来这样的妥协呢?

      年后,京城里的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就像是朵常开不败的恶花,总有闲人的口水供养。兰王面上似乎还无甚在意,之惟却见君潋的眉目中愁云日重,那双迷蒙的渴睡眼竟也随风声日紧而日渐清明起来,而他这才发觉自己并不喜欢先生眉清目朗的模样,因为那样的先生会让人陌生,让人颓然间觉得世上再无纯净。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之惟接到了进学弘文馆的旨意,这一突来的恩赐似乎也意味着皇权的暗暗让步,因此兰王的心情也逐渐的明朗,终于拾起了搁置了一时的军务,准备着即将的远征。

      就在兰王府上下都松了口气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之惟入学的第一天竟是这样的遭遇。

      之惟是带着伤回到的王府,发冠歪了,眼眶青了,嘴角淤血,破烂的衣服遮蔽不了浑身上下许多的伤痕。

      “世子?!”去接之惟回府的侍从几乎不敢相认,一面赶忙送人回来,一面飞速去宫里向兰王报信,也不知是谁甚至还通知了君潋。

      之惟没想到第一个赶到的人竟是君潋。

      “世子?”开了口,听见些异响,君潋才发觉原来竟是自己的喉头在颤。

      之惟原本正躺在中府里自己的榻上,一见到君潋,却忽然坐了起来。

      “世子,是怎么回事?”君潋伸手摁住了他,手上力道极轻,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之惟望着他,很久都不肯开口,而在沉默中,他发现对方的脸色在悄悄的苍白,工笔勾勒的眉目格外明晰,如同绘在一方白绢,一瞬间,他知道了问话的人其实比答话的还明白。

      他知道,原本满肚子的委屈和愤恨他都不用说了:不用说那些世子公子们怎样嘲笑他的父王断袖为癖,怎样说他的先生以色事人;也不用说他们还告诉他京城里甚至流传着某些艳情下流的读本,专写他先生的姿色,而不少所谓文人雅士也常私下里以品评此类书本为乐,争论究竟是哪一本更能描绘那倾城之容;他更不用说他怎样反驳、痛斥,却被众人压住殴打,而那其中还有成王的几个王子——他亲生的弟兄。

      君潋的手在之惟肩头悄悄的颤抖,面色由白转青。

      之惟很想问他为什么抖,但他问不出来,他只能望着他的先生,凝聚了万千期盼的望着,心里像有什么在决堤,他只希望他能告诉他:那些都是骗人的,是谣传。虽然他也曾觉察过父王与他的暧昧,虽然他也知道那些王子们一时间编不出这样的有凭有据,可只要他的先生肯说,他就一定会相信——哪怕不用说的也行,只要他还能像平时那样对他露出云淡风清的笑容。

      他等了许久,君潋却依旧沉默,直到他心里的那个缺口开始下雨。

      终于,君潋开了口,他说:“世子,对不起。”

      他不要他说对不起!之惟的心底里霎时间洪水肆虐,他像头小兽般猛的扎向了君潋,照着那单薄的肩头,狠狠的咬了下去。

      “世子?!”服侍的人都惊呼出声,却被君潋伸手制止,然后就将那只手温柔的放在了之惟身上,与原本揽着他的另一只手交握,两手都已不再颤抖,只温和的将受伤的孩子环抱在内。

      之惟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多深,直到失去了力气,当他抬起头来,他看见那人肩头的棉衣已被他咬烂,下面隐约有着几丝红色,而那双眸子不知何时又已恢复了静敛,宁静的眸光中有潺潺的水波流过,在回望他的时候熠熠生光,如空花如泡影如露电。

      而之惟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之惟,是谁伤了你?”兰王的声音比他的人影更先出现。

      “父王——”见到人的时候,之惟却忽然觉得胸口已没刚才那样堵得厉害,虽然眼泪又落了下来。

      “潋,你也来了啊。”兰王匆匆和君潋打了个招呼,便又关心起之惟,“怎么回事,什么人敢欺负你,是哪几个王府的小子?”

      “哪府的都有!”之惟委屈的低下了头去。

      兰王皱着眉,心疼的看着他遍身的青紫:“伤得这么重,你没还击吗?”

      “有啊!”之惟重又昂起了头来,“平王的世子教我揍了个大包,他们家老二老四都被我踢倒了,成王家人最多了,但我也没少揍他们……还有汝王的小弟,嘴最坏了,他最爱瞎说,我就打他最重!”

      “瞎说?说什么了?”兰王刚一开口便后悔了。

      之惟低下了头去,屋内一阵尴尬的沉默,直到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笛声,之惟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君潋已经走了出去。

      屋内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朝屋后看去:屋后与后府相隔的墙边便是一片竹林,那吹笛的人怕已隐在了那翠竹深处,绿波涌起之时,寂寞的笛声恍若宿世前尘。

      也不知为什么,听了那笛声,之惟的心里竟宁静了许多。

      “王爷,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封您为大将军王,就要领兵出征了!”这时,冯啸奔了进来,满面喜悦。

      一听便知这次与父皇的对峙终以己方胜利告终,兰王脸上也溢出了喜色,只是尚能掩饰,对冯啸道:“快去准备准备吧,一会儿跟着我进宫听封。”

      “不,王爷。”冯啸的神色却黯淡了下去,“末将此次不能随王爷出征了。”

      “怎么?”

      “皇上刚颁的旨意,让末将统领西营的城防。”

      “什么?”饶是兰王聪颖也猜不透皇上用意:不让冯啸随军出征自是砍他左膀右臂,但又调他管京城防务,岂不是将京城东西两营的整个关防都交给了自己?这到底是恩是威?

      “王爷,皇上和诸位大人还在宫里等您呢!”冯啸道。

      “知道了,我就去。”兰王说着,却没从之惟床前动身,轻轻的摩挲着他的乌发,似乎有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直到不多会儿,兰王妃也接报来到中府。

      兰王妃因着她娘家的事,仍未和兰王和解,一进来,只冷冷的行了个礼,便向之惟处走来,一见他惨状,便掉下泪来,然后深深的看了兰王一眼。

      唬得兰王急忙站起了身来:“宫里有事,父王先走了。”说罢,便匆匆的走了,伴着他远去的脚步,忽有细雨天降,满院清寒。

      兰王妃连他的背影也不看一眼,只盯着之惟落泪,弄得之惟心里又慌又暖。

      好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哭泣,拿起侍女奉上的药盒,小小的盒子里装的是疗伤的圣药,稀世的奇珍,兰王妃温柔的用手绢擦拭着之惟的前额:“孩子,忍一会儿,母妃给你上药。”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母性的担忧让她的眉峰凝结着菲薄的愁烟,之惟看着,早已忘却了身上的疼痛——只是心上的呢?

      外面似乎仍有笛声飘扬,忽高忽低,却从未停歇,辽远得像是天边的一带清风吹走了许多的疑惑,又近切得像是身旁的一缕幽香冲淡了无数的惆怅——只是那吹笛的人呢?

      “母妃,你有没有听见笛声?”模糊思睡时,之惟问。

      “有吗?”兰王妃在渐响的雨声中反问。

      那竟是幻觉吗?沉沉睡去时,之惟做了个梦,梦里幽兰泣露,愁雨纷纷……

      之惟没料到自己的梦境竟会成了现实。

      他刚刚好转,君潋却病了,突如其来的高热使他昏迷不醒,而心急如焚的兰王也不顾军务流言的守在了君宅。

      等之惟得到消息,不顾母妃阻拦而赶到君宅的时候,君潋刚刚脱离了危险,仍在床上休息。之惟也不敢打扰,隔窗看了两眼,看见里头那人形容惨淡,憔悴横生,心头顿时一片凄惶。待又问了大夫两句,听说他的病是受风寒所致,再加上愁结于胸,血气淤滞,这才演进得如此凶险。之惟听了,心下惨然,方知那日笛声并非幻觉:怕是他的先生为他在外面淋了多时的雨吧?可母妃那时那话又是何意?照理身在王府的她不应是最后赶到,那样悠扬的笛声她也不该没听见……

      正想着,却忽觉一只大手放在了他的头上,之惟知道是父王。

      “你先生已经醒来过了,不用担心。”话虽这样说着,之惟却见父王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下颌上的青髭也隐约可见。

      “父王也是。”于是他懂事的说道。

      兰王勉强笑了笑,忽然问:“之惟,你恨吗?”

      “嘎?”

      兰王看着之惟因惊讶而瞪圆的眸:“跟父王说实话:你恨你先生,或我吗?”

      之惟忙摇头。

      “真的?”兰王摸着他头,目光柔和而深邃,却让之惟不由自主的慌张,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天家的不怒自威。

      之惟只好实话实说:“对先生恨过,现在却不恨了。对父王,从来没有过恨。”

      “什么呢?”想了想,兰王又补充,“是因什么而恨呢?”

      “之惟喜欢先生,而别人……不喜欢。”

      兰王有些惊讶:“那应该去恨别人才对啊?”

      “之惟也不知道,其实之惟也不是全恨先生,之惟……之惟只恨自己喜欢先生。”一股脑的将心里话全说了出来,之惟觉得舒服多了:原来爱与恨的边界竟就是这样的一念之差,许多的纷扰情愫也不过是因得不到回应和赞同。

      兰王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就笑了,灰暗的神色里居然瞬时就添了许多光彩:“原来是这样啊。”他看了看之惟:“真不愧是我儿子!”然后便望向了远方,好象是在回忆遥远的前尘:“潋这个人啊,还真是教人又爱又恨……”

      “你别看他表面懒散,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苦,好的坏的,他只不肯说。”兰王轻叹着,眼中满是迷梦般的深情:那个固执的傻子,为什么总爱如此掩饰呢?还是他已将心藏得太深?他总怕别人为他担心,却难道不知这样郁结的结果才真真吓掉了别人半条性命?

      “所以他也没什么朋友,当官也总是爬不上去。他其实比那些贤相名臣什么都不缺:智慧、才干、勇气,呵,还有固执……”兰王带笑说着,唠唠叨叨,之惟却知门人部属遍天下的他其实也缺个听者。

      “儿子,你是没有见过他才华显露的样子,那样咄咄逼人的语气,那样临危不惧的神采,只消一眼,便会像磁石似的吸引住你的心……”

      犹记八年前的那个清晨,晨晖中那个人影,文弱的,却又坚定的,就那样进驻了心房……

      “你知道吧,你先生其实是杭城君家的人——啊,你还太小了,不知道杭城君家与本朝的恩怨。君家一直是当地的名门,诗书传家,门风严谨,而到了先朝南晋的时候,由于南晋崇文而更使其声名达到了顶峰。那时君家一门竟出了六个进士,还全是状元,而这其中更有三人作了宰相,其余应制科或由进太学而当官的更是不计其数。而后我朝灭南晋,一统中原,也尊重君家的名声,所以君家也仍屹立不倒,但那些南晋遗老却立下了个不成文的规矩:绝不许君家后人参加我朝科考,更不许作官。”

      “那先生……”

      “他已被君氏赶出门了。”兰王的眼中闪过抹不平的神色,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犀利,“隆熙二十四年,皇上开了恩科,广取天下士子,并特准几户名门中人可直接参加各地秋闱,也就是免了童生这一道的选拔。旨意自然也下到了君家,招君家子弟应试。君家这回可犯了难,既不愿丢弃气节,又怕得罪当今。踌躇之际,身为长房长子的潋悄悄的溜出了家门赴考,十八岁的他顺利的通过了乡试、会试、殿试,结果中了探花。君家的危机自然解除了,却将潋逐出了家门。这无非是自欺欺人的亡羊补牢,却牺牲了潋。”

      十八岁,还未及与同年们共游曲江千金一醉,那等待探花郎手摘的春花便与少年的梦一同凋谢了,谢在那阳春的时节,那离乡万里的京城——那本该打马探花的人哪,忽然成了孑然的一身。

      是不是也因了这个缘故,让那人甘心就此疏懒了,埋没了,任由明珠蒙尘,打算从此便草草渡一生?又或许是因某个更深的挂心?

      “你先生他这辈子恐怕就精神过那么一回。”兰王继续着他的回忆,“谁都没想到,潋被逐出家门的事竟被杭城的地方官吏奏报了皇上。大约是君家平日里头巾气太重,太不将那些官老爷们放在眼里,又或许是君家的死忠前朝本就是我朝的一块心病,这样一件家事竟被描述成了犯上的大罪,而皇上似乎也有意用这件事惩戒一下那些仍不服管的文人。这事却不知怎的竟让潋知道了,他那时不过是个从四品的侍读学士——当然比现在还大一点啦,却居然敢要面见皇上求情。皇上当然不见,他便长跪在丹墀之下,从第一天早晨一直跪到了第二天的早朝,六月里的毒日头啊,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官服,他又不懂去贿赂太监,据说就那样中暑昏过去几次,也无人相扶,更无人肯替他向皇上通禀。”说到这里,兰王微笑,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温柔,“现在想来,他那么怕热,恐怕还是那次落下的病根吧。”

      “那时我还不认识他,也幸亏我刚从外面打了胜仗回来,皇上叫了大起召见,才让他终于也能进得殿去。当我奉诏走向金殿,一路上都听得见他在里面向皇上陈词的声音,说得又急又快,一点都不像他现在:说什么君家逐他并无犯上之心,只因他自身之过;又说君家明知会生误会却还是果断清理门户,这才真正是无欺君上;还说皇上若是听信谗言处置了君家,非但会让天下读书人心寒,更会让百姓心生疑惧……诸如此类,洋洋洒洒,若能记下来,大约还算篇美文。我一路听着,正疑惑是谁抢了我的风头,但一进殿,便什么都忘了……”

      仕林如海中,有那么一个年轻的人儿兰般独立,清俊的面孔,明亮的双眸,澄澈如天上的繁星。看得出来,面对圣颜,他还是有所恐惧的,要不然不会双肩微耸,唇色泛白。但他心里的事大约是重过那恐惧的,要不然怎会有那样毅然决然的眼神,坚定得仿佛已将生死置之了度外,将红尘看成了往生?

      古佛拈花方一笑,痴人说梦已三生——如今想来,还仍疑惑那天原本就是场梦境,只是因为美得太过真实,而让人不愿梦醒,愿意用一辈子的光阴去惦念珍惜。而每次回想起那场景,铁汉的心里也会荡漾起柔情,犹如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化作抹微笑悄然跃上了唇际。

      就像是不懂得邂逅时的心情,说话时的兰王也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流露的微笑和话语中描述的情景,会永远的印刻在之惟的脑海里,演绎成一段凄美的传说。

      “后来呢?”之惟问。

      “后来连皇上怎样夸奖我的战功,我都没听真切,只看见我身边的人因我而被打断了奏陈,正焦急的蹙了眉,狠狠的瞪我,那眼神真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我才不怕他,反瞪回去,低声提醒他牙笏拿倒了——当然是骗他的,他却一紧张,发现被骗时,红云已上了脸,真是可爱极了。”

      想到如今父王总落下风的模样,之惟还真对那样的情景心驰神往。

      兰王越说笑意越浓:“后来,我还有更绝的:当皇上问我想要什么赏赐,这在以往当然只是个表示恩宠的客气话而已,我那次却当真接了口去,我请求皇上答应潋的要求,赦免君氏一门,只当是大战过后少添些血光。皇上当然答应了。我看见潋怔怔的盯着我,一直到散朝才向我深深的行了一礼,道了声多谢,然后第一次,对着我笑……”

      说到这里,兰王忽然顿住了,因为习武人的机警让他觉察到了身后有人,当他转过身去,连脸色都变了:“潋?!你怎么跑出来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说着,人已扑了上去,将那大病未愈的身影包在怀中。

      之惟也跟着看过去,只见君潋身上披了件外套,松松垮垮的,显是人比黄花瘦的缘故,再看他手里提了盏灯笼,凄凄灯火在晚风中摇曳着,这才发现长夜已临。

      “你跑来干什么?”不会就是想为他们照亮吧?兰王气恼的问。

      君潋微笑依旧:“我是想跟世子说句话,睡着睡着忽然就想起来了,不说怕再睡不着。”

      “你还会睡不着?”兰王嘟囔着,“只怕你再睡过去……”

      君潋不理会他,径自走到之惟面前,温和的笑容像是朵绽放的兰花:“世子已进了宫学,照理便再用不着微臣这个先生了,如果世子乐意,微臣这便请辞了。”

      “不!”之惟脱口而出,“我不许!”

      君潋被他的大声吓了一跳,惊讶的眸中却清清楚楚的掠过了抹喜悦:“既然这样,那微臣便只能继续滥竽充数了。以后世子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尽管来找我,但弘文馆内的事情,无论是学业还是别的,都还要请世子自己学着解决。”

      “当然!”之惟用力的点头。

      “听见没有?以后如果再被人欺负,可不许再回来哭,要自己揍回去才行……”兰王补充,却被人冷冷的瞪了回去:哪有这样的父亲,净教孩子打架?!可在这宫廷里,不使用些非常手段又要怎样生存?

      矛盾的思绪化为了一声轻叹,飘忽的愁思却被人忽然暖在了怀间,回头对上那双湛然的眼,听那挥斥敌酋的声音因自己而温柔缱绻:“这时候还要管人家!你这个傻子呀,什么时候想想你自己?”

      因为有你在为我想了啊,所以便安心的将自己隐在了深处,所以才有心思想别人——“王爷,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哪。”有了,才觉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孤苦伶仃。

      “君家吗?别忘了是他们对不起你。”兰王撇嘴。

      “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啊,和我身上流的一样的血。”深深望向那问话的人,见他忽然蹙了眉,便知他懂了自己意:他也是有家的人啊,虽然那个家因被称为皇室而显得疏远,但那里面毕竟还是他的亲人手足。

      “潋,不许你再想你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了!”

      终于还是没回应他呀——是否他心中当真已有了什么秘密?“可是……”于是向他抗议。

      “哦,忘了告诉你,你那个小妹也嫁到京城来了,杭城那边你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霸道的语气泄露出一丝心慌:为什么明明为他的不能展翅而愤懑不平,到头来又忍不住想禁锢那想飞的羽翼?

      “小妹吗?”微笑跃上了完美的唇角,似乎并未发现兰王的心虚,“她也有二十了吧,我走的时候,她才十二,却已经是一副满腹诗书的才女模样。”

      呵,如今她竟已出嫁了呢,还嫁到了京城,想必是某户名门权贵吧?这么说家里……是不是家里竟也已放下了曾经的矜持自傲?毕竟,小小一族敌不过倾国权势,百年门楣挡不住荣华侵蚀,当初那样的决裂和牺牲,竟都已成了过去——过去,而已。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青涩少女长成亭亭少妇,无知少年多了满腔城府,还没来得及感触些什么,不知不觉间,竟已纠葛了半生……

      不知怎的,兰王却不喜欢怀中人沉思的模样,不喜欢那双沉静的眸忽然由泉深似了海,忽然流过抹怎样也遮不住的隐痛:“潋,要是你心里有事,就告诉我。”不要他这样的笑,笑得人心里酸楚——只恐夜深花睡去——能不能告诉他,他要怎样呵护这株娇养的兰?

      “我,有吗?”

      “没有吗?”兰王铁了心,“没有又怎会在昏迷时梦呓……”

      “啊?”君潋一惊,随即淡淡一笑,“说了什么?”

      “‘我错了吗?’,‘我只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

      “这样俗的话,竟是我说的啊?”君潋红了脸,轻笑着垂下头去,随着他倾泻的是流泉般的发和炙热的情——兰王的吻已随着落了下来。

      ……

      之惟看见父王扳过了先生的身子,先生提着灯笼的手在猛烈的缩紧又放松,弄得那团火光在风中摇晃着,飘来飘去。

      他还看见父王的神色仿佛是风雪里翔回的异兽,自远古里千山万水的赶来,仿佛只为了咬住那一点点飞逝的前尘;先生的神色却是那样的欢喜复哀伤,那样宿命难懂的悲喜交集仿佛是春风带起一地的槐花,东一堆,西一堆,怎样也寻不着根。

      他听见父王的声音沙哑而迷惘:“兰卿……对不起……你还病着……”

      他也听见先生的声音清澈却坚忍:“王爷,没事。”

      看见父王猛的将先生抱起,先生手里灯笼落下。

      那一刻,他没觉得任何异样,他静静的看他们走远,如同看临水照花,新桐初引。

      先生说得对:只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

      只是莫名的,心口有一点点酸,好象是被什么磨蚀,又像是什么在下沉,恍惚的,忽然感到了孤寂,苍茫的夜色里仿佛只余了小小的他和那一盏从先生手里滑落的灯。

      耳边隐隐约约的飘来先生说过了无数回的话:他是满足的,是满足的——此刻,他一定更是幸福的吧……

      想着,孤独的孩子忽然哭出了声来。

      几天后,君潋的身体便好转了起来,只是大病初愈,身子骨仍是单薄得很。

      兰王已经出征在即,但这回的队列中却少了他原本的左右手:冯啸被调了京城防务,君潋则是因为身体。

      本来这几天,兰王都对那病人小心翼翼,连说话也分外温柔,可在这天,之惟却听见房中兰王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的响起。

      “你,不许去!”兰王说的最多的是这样一句。

      “为什么?”君潋打着哈欠。

      兰王开始脸红:“那种地方……说不许就不许!”

      之惟这才明白了几分,暗想父王这回定是又打翻了醋坛子,原来这两天京里传出了这样一件事:章台胭脂楼的名妓离若不知怎的被几个欢客逼急了,竟要从楼上跳下去,临跳之前便只喊了声:“君郎,怎忘了当日之约?”当然后来人被救了下来,而这句话也已是传言中的第十八种版本。离若姑娘那时究竟说了什么,谁也没法考证,但那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风姿怕倒是伤了不少人的心,于是便有人不甘心的追问那“君郎”是谁,疏通了十八道关节,终于打听到了端倪,于是最后传遍全城的结论便是——君潋君兰卿。

      “我就是好奇,想去看看,没什么别的意思。”君潋信誓旦旦。

      兰王瞥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谁当年是因什么被赶出家门?”

      明知道人家是被皇上问急了,随口瞎编的嘛,君潋嘟囔着:“狎妓。”

      这回换成了兰王笑:“所以,我怎么敢放你去会老情人?!”

      什么跟什么嘛,君潋抚额轻叹,却听兰王又道:“最近京城里是怎么了?乱七八糟的传闻那么多?”

      慵懒的眼波刹时变得明亮起来,某个念头更加清晰的敲击上心头:不行,非得去探一探呢。却瞧兰王一脸坚决的样子,不由一笑:也罢,等他走了再说。

      “不如趁我手里正抓着城防,好好的派人治一治。”兰王沉吟,却见那人正在走神,“潋,你看怎么样?”

      君潋淡淡一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当真能不在乎?兰王恨恨:“那些人,说得太难听了,居然还有写的!”

      外面的之惟这才知道原来父王对京城里的流传也都心知肚明,并且还耿耿于怀,只是此刻听他这样说出,心头却还是不免一震,也不知那样酸苦的滋味要当事的人怎样承受?

      却听先生说道:“王爷是武将,所以不懂那些酸腐文人的心思:有些个绮思遐想原本是人之常情,他们却偏要假道学,假正经,藏在心里不说,实在憋不住了便只好找个对象评头论足,以图发泄。当然,以他们的身份又不屑公然去青楼,更不能直接去评判女子的美貌高下,便只能弄些不入流的东西,‘鉴赏’几个男人。说到底,不过是无聊之人多绕几个无聊弯子罢了。”

      先生的声音淡淡的,在之惟听来却是一针见血的犀利,不禁想起父王曾说过先生的金殿陈辞,那更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兰王最终还是接受了君潋的意见,并没有派兵整饬,只是在出征之前,仍不放心的叮嘱了之惟一句:“好好看着你先生!”

      之惟暗自好笑,却也接受了下来,目送着兰王兵马一路远去,黄沙卷地,如没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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