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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下) ...

  •   第八章(下)

      后来的日子过得如梦一般。

      先是圣上因故停朝,虽三日后又复,但龙体欠安之说早已如旋风般传遍朝野。果然不过一日之后,朝务都改由诸亲王重臣打理,外官已是难见圣颜一面。恰在这时,前方最后一份战报抵京,乃是与乌桓新王所定盟书之草拟稿。此等大事,圣上亦未接见使者,只将草稿交于成王等命仔细商议。于是那使者只得留京听令。如此,是和是战,兰王与前方十万兵马也只能原地待命。而此期间,皇帝病重的消息也更是传得一天比一天激烈。

      万里外大漠风霜,眼睛前朝堂诡谲,两头都牵动着十三岁少年心肠,一边是衷心爱戴的养父,另一边是毕竟血脉难断的生父,只可说愿不愿去想,他哪里会真感受不到拉扯心房的两股力量?然而一切都不是担忧所能解决,甚至不能够拿到明面上来讲,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待结果,只有到最后才能真正明白:这许多的纷扰、难断……都不过是大梦一场,转眼间,人生已是几度秋凉。

      多年后想起那时情景,许多东西都恍如隔世,记忆中反是一些碎片依旧色泽鲜亮:就像离若人去楼空的庭院中谁燃起的怀念的火;就像火光中风骨依旧的金镶玉竹的笛;就像包裹着竹笛的雪白绫绢,冰蚕丝缕交错,其上是谁行云流水笔墨:“乍辞枝头别恨新,和风和泪舞盈盈。玉销香逝无踪影,不求世间予同情。”

      光阴荏苒中,面前白影似乎是世上唯一不变,当时、后来,眼前、梦中,都依然是那般浅笑安详。于是在这海雨天风时节,小小的君宅倒比那偌大王府更能令少年心安。之惟每日晨起向兰王妃请安后便会来此,而君潋已忙完了修史的事,便也常得空在家,也就乐得他来”骚扰”。有时二人也并无交谈,只在南窗下,各看各的书,阳光洒入,便仿佛是人间最大的幸福。

      这日,二人刚用过午膳,君潋招了下人收拾,之惟却拦,道:“别忙。先生你再吃点。”

      君潋示意已饱。

      之惟摇头:“这点就饱了?还不如只猫呢。”

      “世子!”君潋皱眉,却又碍于尊卑不好教训,只得道,“微臣自幼家训惜福养身。”

      “可先生一天吃得比一天少!”之惟才不理会:这几天来,君潋陪他用膳,食量日小,到这一顿,简直已是几乎不动筷子,教他怎不担心。

      君潋笑笑,仍是叫下人收拾了出去。

      之惟还要再言,却见福全进来,对君潋附耳说了两句。君潋微一沉吟,随即一笑:“请他到书房吧。”

      之惟听到福全隐约提到”宫里”“金牌”,也就留了个心眼,见君潋对他微笑:“微臣去下,世子……稍候。”他也一笑回他:“先生去吧,学生明白。”

      君潋又一笑,便出了门。拐过去就是书房,一推门,房中人转过身来,二十来岁年纪,一身深色便装,面白无须,样貌清秀,见了他即颔首一笑:“君大人。”压低的声音却也能听出一种别样的尖细。

      君潋也是一笑:“郎公公。”

      “难得大人记得咱家。”来人竟是内廷总管郎溪。

      君潋看着他,淡淡道:“郎公公此来怕是有要事吧?”

      郎溪不意外他看向他手中物事的平静,笑:“君大人果然是个明白人。郎溪此来乃是为传旨。”说着,揭开了手中乾坤:第一层是盒盖,第二层是锦帕,明黄色,到此,他停住手,敛了容:“请大人接旨吧。”

      君潋跪倒,双手接过那物。揭开最后一层遮盖,他的眼波动了动,接着便微笑了:“臣领旨谢恩。”

      无色的液体在碧玉杯中荡漾,冷冷闪光。

      君潋伸出手去,捏杯在手。却听郎溪道:“郎溪来此不易,大人连个座儿也不给?”

      君潋愣了下,随后起身言道:“是君潋疏忽了,公公请坐。”

      郎溪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坐了,看向他:“大人也坐。”又看向那杯子,“不忙。”

      君潋就也坐了,将杯子放在二人间的几案上。

      郎溪笑笑的环顾四周,道:“早就听说大人这里是个好地方,遗世独立,书卷飘香……”

      君潋一时没摸透他的心思,只得应着:“哪里。”

      却听郎溪话锋一转:“而郎溪则是听说,大人养的一池菡萏,才是这里最难得的一样。”

      “公公……”

      “大人不知道吧,其实郎溪儿时也住在西湖边上。呵呵,但和大人不能比,郎溪不过是西湖边上的贫家子,父亲曾读过几天书,但不幸落了第,他从□□了我念书,将来考状元,但另一方面却又常常嫌我不肯干活——我们家的生计就是西湖里的那些荷花,采莲子、挖莲藕,我都做得,但他却还是觉我笨,读了书就不干活,干了活就不读书,矛盾得很。后来,倒是什么都不用读了,父亲病了,弟弟也病了,再后来……”郎溪顿了顿,掠过一丝惘然之色,“不知怎的,那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还会常常想起来,更不知怎的,最记得那些荷花,白的,红的,夏天时开了一片,出淤泥而不染,让人至今念念不忘……”

      君潋静静听着,只是一笑。

      郎溪便也笑:“所以,听说了大人这里的荷花养得好,郎溪就一直惦记。”

      “只可惜还未到时节,不然君潋便陪公公看看。”君潋转眸,望向紧闭的窗户。

      “不了不了,已经用不着了,郎溪也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见过一次便够了。”

      “见过?”目光回转。

      郎溪点点头:“大人有所不知,郎溪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内监之首,也是沾了会点功夫的光。记得是去年春闱事发之时吧,郎溪夜人刑部大牢,因而得见心中菡萏。”说着看向对面之人。

      君潋也看着他,星眸澄明:“原来君潋已是二次劳烦公公。”

      “大人客气。”郎溪微笑,“也不是郎溪自己的意思,只因那东西药性独特,主子只交了我一人小心侍侯,所以每次才都是由我前来走动。”

      “这次仍是?”君潋望向泛着薄光的玉杯。

      “主子嘱的:仍是。”郎溪照实作答,并不隐瞒。

      君潋勾了唇角,不知是笑是叹:“君潋何德何能?”

      “大人不必过谦。大人的分量应该是大人自己最清楚。”

      分量?君潋低眉一哂:不过是一杯酒,一杯名曰”点幽蓝”的御酒。

      “这东西并不是时常能拿出来用的,大人,宫里没有方子,这一点都是前朝留下的,用一回就少一回,所以前次见您既已熬了刑,郎溪便自作主张少用了些……”

      君潋抬眸:“公公你……?”竟不想君潋死?

      “郎溪今日已经说得太多,大人您就不要再失言了。”郎溪笑笑,“郎溪省药,本是为主子节俭,而大人您恰能因此幸免,只能说是机缘巧合,更是您命不该绝。”

      听来这下毒之人显也不知那毒入体的一番曲折,只当是虽喝入了腹中,却因他私下减了药量这才侥幸生存。君潋自是心底雪亮,也不戳破,只觉这话里套话,虽归”巧合”,却倒更像示恩……这时候?对他?不由暗自沉吟。

      只听郎溪又道:“话又说回来,郎溪虽是个奴才,狱中一见,却也钦佩大人风骨,听闻大人幸免,也是暗地里欣慰的。”

      此话已更直白,联想方才菡萏一说,君潋心念一转,已大概猜到了对方意图。心中立有计较,面上却只作浅浅一笑:“公公好意,君潋心领。君潋只有一事不解……”

      “大人请说。”

      君潋目光清亮如水:“方才公公提到替主子节俭,不知公公可也曾替主子‘节俭’过一支箭头呢?”

      郎溪眸光一跳,略一思索,还是作了答:“没有。”随即又道,“那是主子决定的事,郎溪只负责把箭射出去,至于射向哪里、有没有箭头,都不是郎溪所该关心。”

      “谢公公。”君潋悠悠一笑,沉默片刻,如水眸光忽现涟漪细碎,却又在转瞬间散去,褪成一片天清云淡。

      不知怎的,对坐的郎溪忽然想起儿时日日相对的那几为永恒的碧水连天。恍惚中,竟未察觉那人的指尖正又一次伸向玉杯……

      室内静水流深,却不知门外波澜乍惊,原来留了心的之惟早躲在门外偷听,听见传旨却不知那谕旨内容,而后二人交谈就更没听出所以然来,正云山雾罩时,刚才君潋那一问却如醍醐灌顶。千头万绪忽觅得了源头,被这一问一答牵引,寸寸缩向眼前:郎溪说那晚的无头箭是他放的!是他主子让放的……他主子?!内廷总管的主子能是谁?!

      血轰的一下烧了起来:那只能是当今圣上啊!心跳已不为自己所有:皇上为何要射这一箭?箭矢无头,显然不是要伤害父王,那就是……警告了?警告什么?那日的暮鼓晨钟似又在震撼心房:警告他不准去救先生,否则,皇上就会放弃他。如果他非要那不伦之恋,他就将失去本可拥有的一切,比如……大位?!所以,从那夜义无返顾折断了那箭开始,父王便知道皇上是永不可能传位于他了。而先生,他,也知道——猛然记起,正是自己对先生说了无头箭的事,才导致了那一场沉疴不起——那现在,领兵的父王又在做怎样的选择,留京的先生又是做了怎样的选择,而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又要、又在做什么?

      心鼓咚咚——还未及反应,行动已快于思想——猛的扑入房内,他一眼瞥见君潋指尖正触碰玉杯——”先生!”

      他的出现显然震惊了房中二人,君潋已要举杯的手不由一顿。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瞬间,之惟已抢了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那玉杯扫到地上。

      “铛”的一声,美玉落地,由于玉质坚硬,竟未摔碎,在地上滚了两滚,杯内液体洒了一道弧线。

      “世子?!”变故猝生,坐着的二人不由都一惊而起,双双望向少年。

      微微拢起的眉,隐隐生波的目……奇怪,明明近在咫尺,却看不分明他的表情;那唇一张一翕,也听不清只言片语。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抖如风中秋叶:“先生,杯子里……是什么?”

      怎么不闻他答?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四周静得仿佛只剩下他心里的追问声声,至近至远……直到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他手背上,血脉贴着血脉的拍和声,雪袖摩擦他袖的窸窣声,以及压抑的叹息声——整个世界的声响才在耳畔重又清晰起来……最后是那人宁定依旧的话音,却字字掷地有声:“公公,君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翻掌,之惟猛的攥紧了搭在他手的手。

      君潋却没有看他。

      正被他凝视的人打量着二人,竟是莞尔:“大人,不急。”

      虽不意外,君潋仍是扬了眉:“哦?”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来,晕开他一身纯白,儒雅的翰林在那一瞬因纯粹而犀利。

      之惟见了,眼却一痛,像是雪天里乍见冰凌的反光,明亮却……脆弱。

      郎溪略一错愕,方缓缓道:“大人难道忘了郎溪说过:郎溪来得不易,回去自也不易。”说着,眸光似是无意的扫过之惟,他拍拍腰间隆起:“咱家虽是靠这个出来的,但不知还能否靠得它回去。”

      君潋明白他说的是御赐的金牌,更明白他言下的变天之意,但奈何主意已定,心底只剩一片澄澈,当下也不再闪避:“公公有话不妨直言。”

      郎溪只是一笑。

      君潋于是也一笑:“将死之人,公公也还不放心吗?”

      少年的手抽搐了一下,猛然确信了他打翻的竟真的是……只觉一盆冷水终于当头泼下。却没料反握着他的手此时反竟是暖的,五指扣进他的指间,严丝合缝。他不由抬眼看那人,郎溪也在看那人,看到那人淡然的笑,都一怔忪,两个天差地别的人竟同时都想到了……出岫的清云。

      郎溪终于开口:“好,大人既这么说了,郎溪无法不答。反正郎溪今日话已说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两句:世易时移,片刻虽短却未必不值得珍惜,要知翻云覆雨往往也不过是转瞬间事。”

      无澜的心湖终于风过波生,君潋眸光一荡,忍不住问:“他……当真……?”

      “这话郎溪本不当答。”话虽这样说,郎溪还是点了点头,“今早的密报:大将军王兵马异动,三千前锋已近京郊潞河驿。”

      父王?!无端的,之惟想起了那夜的花红似火,仿佛末路的决绝燃烧。

      终于来了啊,果如所料——对那人的一言一行,向来都不必思量,便自难忘那一片至情至性。只是乍得证实,心尖处还是不禁一阵揪痛,恍惚还是那第一次,灵肉交融,缠绵中忽听那人说那一字,一字天打雷劈万劫不复,痛到粉身碎骨,却又每个碎片都名曰……幸福。一念触动,思绪泉涌,十一载缱绻光阴汇入万流入海,无数聚散离合后终归的波澜不兴。想至此,君潋轻轻一笑,心中悲喜纠葛早成一片汪洋无波,乃从容言道:“公公此番厚意,君潋铭感五内,此生无以为报。”

      “大人……”

      君潋淡定一笑,阻他话语:“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无论长久片刻。”

      先生!二字哽在喉头,怎么也出不了声,之惟只觉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郎溪却摇头:“大人的话是圣人说的,郎溪驳不了。但郎溪也有句话,是听活人说的,也觉不乏道理:莲叶素心真,污泥不染尘。露珠作白玉,何故也欺人?”

      浅浅的光流动在君潋眼中,反更显那沧海宁静。

      看着看着,郎溪慢慢收起了笑容:“大人,这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就连那些世称高洁的莲花,根子不也还是扎在泥里?大人是没见过污泥里的那些东西,郎溪却是见过的。但我们谁又能否定了:那些花盛开一天便是一天的美好啊?”

      花落花开终有时,总赖东君主。君潋在心里一笑,却没有说。何须解释呢?也不要人懂:有些花只能是并肩笑看,有些花只合是暗夜盛开,有些花拿一生一世未必能求得一绽,有些花历尽沧海桑田却依然笑容不改——如同暗香浮动中的私语,如同明月清辉下的思念,如同此刻无忧无喜的心怀,心怀深处的笑意沉湎……样样都只自开谢——弹指一生,刹那芳华,何须……他人解?只寥回一句:“公公今日果然说得太多,也太久。”

      郎溪轻哼了一声:“大约是郎溪不用着急回去复旨,时间充裕的缘故。”目光缓缓转向当场唯一将焦急写在脸上的人,“现是成王爷摄政,把着禁宫,郎溪是出得来回不去。”

      一语点醒梦中人,之惟忙松开手,十指相离:指根、指腹、指尖……流逝的暖,可能再挽住一生相伴?握紧了拳,将那一点温存放在掌心,收紧,再收紧!他掉头便往外跑。

      “世子!”——那一贯温和的声音怎也可以如此撕裂春风?

      停步,却不因这声呼唤,之惟看向郎溪:“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郎溪坦然直视:“因为每位爷将来都可能是郎溪的主子。”

      之惟恍然颔首,然后转眸望向他身边的人:“先生,等我。”一滴灼热的东西疏忽滑出眼眶,“你答应过的。”不等回答,便飞奔了出去。

      风中谁的叹息,他只当没有听见,只愿只望只求,掌心中当真能把握住什么,不管用什么方式……

      没想到刚出大门便撞见了要找的人,他抬眸乍见那清冷容颜,竟觉一阵亲切欣喜,一声不该不当的称呼就这样脱口而出:“父王!”

      被叫的人眉棱一搐:“……你叫我什么?”

      之惟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叫出了什么,一怔之下,下意识的后退,却被人一把拉住:“你方才叫我什么?……惟儿……”

      是的,我叫你父王了,隔了整整八年,我又叫了你父王——可我,想叫的真是你吗?我也不知道呢。我不知道曾经坚信的东西是否还能够依靠,也不知道此时还有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就像这一声父王,当真还能揪痛谁的心,还能用来去维系这世间最后的暖吗?之惟有着刹那的恍惚,想笑,眼泪却比笑容更迅速的占据了整个脸庞。泪眼模糊中,是谁的大手抚摩着他发:是总装严肃却其实爱笑的那个,还是总想作微笑却仍觉威严的那个?是不时拥抱怀中温暖的,还是偶尔触抚却温存永系的?近切又辽远,都是抓不住的吧,只知道心灵深处惟有一处是暖的是软的是真的,从第一次的笑如春风,从此一生不同……想着,他猛然挣脱了拉他的手,扑通跪地:“请您救救先生,父王!”

      竟是交换吗?这一声久违的称呼。成王看着亲生儿子,面上已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不用那么大声。”

      他一愣。成王已一挥手,几个亲卫走上前来。成王道:“你们照顾着世子。”说着便走进院内。

      一个亲卫前来扶起之惟,轻声道:“五爷,您起吧。”

      他这才恍惚记起自己在成王那边应排行第五,这是七岁以前听惯了的称呼,此时再被叫起,却让他打了一个激灵:自己到底是哪一头的?

      终于无计相回避。

      能够这样称呼,想必是成王心腹了,于是他看向那亲卫:“父王当真能救先生吗?”

      那亲卫听他问得诚挚,又见方才一番父子相认的动容,也就不隐瞒,低声回道:“五爷您放心,现今宫里乃是王爷说了算。”

      “那……祖皇呢?”

      声音更低:“不瞒五爷,皇上方才又昏迷了。已经好几天了,皇上都是醒一阵昏一阵的。”

      午后的阳光明明很好,照在身上,之惟却一劲的发冷,想起那高墙深锁的紫禁,也想起城墙厚实的京师,更想起那围城外的人。心跳紧催,他忙又问:“那可有城外的消息呢?”

      “兰王前锋即将兵临城下。”

      再深的意思是谁都懂的,那亲卫见之惟色变,只当他是年少害怕,忙安慰道:“五爷您不用担心,现下您和王爷一处是最安全不过的。先前王爷还曾担心您别陷在兰王府里,一听说您在此地,虽也着急赶来,面上却看得出来是放心多了。”

      陷在兰王府?有谁形容”家”是用”陷”的?之惟咬着下唇,却是明白的,从来都明白:天下之大,却无他容身之所。真当他天真懵懂一无所知吗?是什么时候,他早成了双方牵制的棋子?!只是一丝侥幸一丝迷惑:谁是黑谁是白,他又染了哪一色?不想问不想管,幸好、反正、毕竟他还有此间一方宁静,柔和的春光会在南窗下勾勒出世间最美的图画。有这一点,他就足够了。可面对这环环相套的围城,此方静谧又”陷”在了哪一局呢?忽然有些意识到这最小的一格对于其外二城,居然意味着……

      抬眼正见郎溪不慌不忙的走出来,空着手,见了他,施了个礼,微微一笑:“成王爷正和君大人说话呢。世子,郎溪这就告辞了。”说罢便去远了。

      之惟更觉脑海翻滚。只听那本和他说话的亲卫正与另一亲卫交头接耳:“就剩王爷一人在里头,没事吧?”

      “有事?能有什么事?整个宅邸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下,况且君潋那个柔弱……”

      “你是不知道,上回……那个君……咳,不说了,真丢脸,使了半辈子的剑,竟然栽在个书生手上。”

      “你就别瞎操心了,咱照看五爷要紧。要不……再往里头走走?万一王爷召唤也听得见些。”

      却不料听话者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惟猛的盯住那说话的人,猛的想通了什么:那花开如焰的夜晚,那晚最艳最热的桃花朵朵……已分不清染上心头的究竟是谁的血,只觉”啪”的一声中,心弦已被绷断……

      虽第一次来,成王走进那岑寂院落,却无意外,仿佛早知道这里应当是怎样花木扶疏清水雅然,就像一直清楚那个孩子应当会眷恋什么。只在庭中遇见两手空空的郎溪的时候,他才挑了下眉。

      郎溪行礼:“王爷既来了,郎溪就告退了。”

      “唔。”成王看向他的空手。

      郎溪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自己该回什么,然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施了一礼:“王爷若没吩咐,郎溪便回宫了。”见成王点头,便往外退。出门的时候,却忍不住回头望去:居然真没说呢!原本盘算的两面逢缘会不会就此落得两边碰壁?呵呵……想着,这位八面玲珑的人物竟然笑得清澈:郎溪这辈子不会都栽在荷花上吧?

      而与此同时,成王在芙蓉池边见到了要见的人。

      “王爷。”君潋恭身行礼,并无局促。一池新碧在他身旁潋滟生光,更衬那白衣如雪不染点尘。

      成王点个头算是受了,上下打量于他,目光陡然一跳:“你……”

      君潋见他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玉杯,微微一笑:“王爷见谅,杯子只有一个,请恕微臣礼数不周独饮在先。”说着,翻转杯口:玉光浮动,却不见酒光。

      成王哪知先前纠葛,而郎溪方才也未点破毒酒已泼,只道自己已来晚了一步,心中不知失落气恼,竟然冷笑出声:“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保的还是他!”

      只听君潋淡淡道:“王爷指的是……”

      他会不清楚?成王暗里一哂,面上却已冷静了许多。自知方才已是失言,但成王毕竟是何等人物,并不拘泥,话既落地,索性便要听声——凝视于面前人,他眉峰一凛:“你心中定是在笑话本王吧?”

      “微臣不敢。”

      “不敢?你有何不敢?御酒既饮,你对皇上是忠,对老九是义,自古忠义难得两全,你却一人尽占。”语中竟有些咄咄逼人,要知皇家气度原就讲究深沉内敛,而成王更以冷峻闻名,如今这字字诛心,是因压抑太久,还是因已确信眼前是个”死人”?只听他又道:“值此波谲云诡之际,真还有谁能比你更有资格嗤笑这天家暗涌?”轻笑中却掷出一记惊雷,“你遵旨而行当得起个纯字,只是这圣旨可又当得起个正字?”

      君潋原本敛眉凝听,闻言不由抬眸,正瞥见成王眸光闪闪,其内竟有丝无奈感慨之意,恍然明白几分,却只淡然道:“王爷,这些话,您不该对臣下说。”

      “臣下?”成王冷笑,“谁若只将你当成一介臣下,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王爷此言微臣更不敢当。”

      成王摇头,居然依着阑干坐下了,面上仍是冷笑,语调却略低沉:“比这重得多的你都当得起,本王不过一句话你有什么不能当的?”目光投向那玉杯,“就像此杯虽小,里面盛的却不小啊——社稷天下,也许就在这一杯倾覆……”

      却不料——”王爷错了。”

      成王移眸,看见君潋温煦微笑:“王爷,微臣可以也坐下吗?”

      他首肯。君潋便就近在阑干旁坐了,宁定望他:“王爷方才所言的确是抬举君潋了:君潋入朝十一载尚无丝毫建树,又怎敢指望这一时之间撼动全局?说到底,君潋不过是一个臣子,君为天,为臣的只道顺天而行,至于结果,从来就不是微臣能想能求的。”

      微风习习,送来淡淡花木清香,成王于风中望那容颜平和目光诚恳,心中蓦然一荡,有些东西忽然莫名的想要知道:“你这臣子之道倒是行得好。那你可曾想过,你将以怎样的臣子之名传世——弄臣、佞臣、幸臣……?”

      风行水上,吹皱凝碧池水,一圈圈涟漪脉脉滑过莲茎挺直的胸膛。君潋素白的衣袖飘起,轻却不浮,逸而不浪。他脸上掠过抹不经心的笑:“君潋早就没什么名声可在乎了。千秋令名,只望他得。”
      说着,胸口一阵起伏,不肯失礼的以袖掩口,才轻轻的咳了两声。

      千秋令名,只望他得。要何等深情方能说出此言?书生本色,舍生取义或曰不足为奇,然这名节二字千年之下却有几人能真正放开?心中有羡有叹更有疑,成王的声音又沉重些:“你当真只当这一杯酒就只为成全一个名声而已?”

      君潋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反正生死已定,此时也就不再回避,漫漫言道:“帝王心术,本就不是为臣者能猜该猜的。王爷有王爷的怀疑,君潋也有君潋的冀望,但终究都是天命最高无可违抗。”那神情似惘似倦似叹,却终化了清风一笑,坦坦荡荡:“况王爷方才一出口不就说是‘保’吗?何为‘保’,为何‘保’,相信王爷比君潋更加清楚。如此,成败得失,王爷还有何不能确信?而这一杯酒究竟要成全又能成全什么,王爷还需君潋再多言吗?”

      “你倒看得透彻。”成王神色缓和下来,“倒显得本王小气了。也是,本就是一争高下时刻,我与你计较些什么?”

      “王爷又高抬君潋了:您不是在与我计较,而是在和皇上计较呢。”君潋笑。

      成王望了他眼,竟也笑了:“说得不错。人都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本王见的却是反的:一群作哥哥的倒是自幼就要跟小弟弟争宠。就是到现在,父皇竟也还是对他最上心啊。”语中隐约透出些怅惘,“不过,老九那小子,倒也真是从小就招人疼……”说着看向君潋,“若不是有你,今日本王与他大约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吧?”

      君潋喉结滚了滚,眸中星芒闪动。

      “你不要问。本王是不会给你任何承诺的,即使皇上都在这杯酒里给了你。”成王明白他的心思,脸上却已恢复了寒月之色,目如点漆,熠熠生光,“不是我存心要让你去得不安,就是老九,他现在又能对你保证什么吗?”

      君潋的目光移向了身旁的水波,淡淡静静:未到花开的时节,满池新绿也有着一丝寂寞。风拂过来,亭亭如盖的叶片便随着清风一浪迭一浪的往池塘那岸涌,这岸就越发显得空寂了。成王却见他在这时轻轻绽出抹笑来:“王爷说得对,君潋并不敢奢求太多。一切都是君潋自己选的,君潋从不怨,亦不悔。”

      “那……可有不甘?”问句脱口,成王不意自己又一次失态。

      君潋仍是笑笑的,却肯定的点了点头:“有。”

      成王没想到。

      只听君潋还是笑笑的说道:“今天是三月十九吧?只差一天呢,离得也太近了……”

      成王自也听不懂,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绿叶拨开后的水面上,竟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的睡莲在那笑容里,盛开着。

      正在这时,有人旋风般的冲了进来——之惟喘着粗气,身后跟着几个追赶不及的亲卫。少年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别做傻事!”说着又看向成王,“父王,之惟已和你在一起了,你就放先生走吧!”

      “什么?”成王皱眉,“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猛然觉察到了什么,立时看向君潋:“你不是已喝了吗?”

      “请恕臣欺瞒王爷。”君潋回答,目中含歉,成王却见他只是看向之惟一人,“方才杯中酒已为世子所泼。”

      成王恍悟上当,不由勃然:“那你还站在这里作甚?”

      水波清澈,映出君潋眉间的柔软眷念:“只因微臣答应过世子:在这里等他。”

      “那为何要欺骗本王?”

      “若非如此,王爷以为君潋现在还能以自由之身实现承诺吗?”君潋微笑,“若非如此,王爷又怎会对君潋说那么多话?”

      成王久历沧桑,心念一转,立刻想通。压住怒气,他冷冷笑道:“想不到本王仍旧是低估了你啊:原来你不是在向本王讨承诺,反是在给本王承诺呢。”

      君潋没有否认。

      “但本王现在改主意了,本王不要你那样的承诺:我不准你死,我要你活着。”成王收了笑容,无形中已带了几分肃杀之意,“天命虽高,却还是自己争的保险。你莫惊讶,我并非不信你承诺之事:皇上看来的确选定的是我,而你也肯以命换命——你一死,老九定心死——心死,人却能不死。话是没错,你与皇上也的确是最了解他的人。但你们了解的是此刻以前的他,你们谁又能保证:他心死后,人还能是原来那个人,还会如你们所想的行事?”

      君潋没料他竟如此坦白:是胜券在握,还是……“王爷……”正要解释,却见成王凝注于他,目光竟隐隐含波:“你道愿为他牺牲一切,你又怎知他不也是这样想?”眸中烟波流转,这冷山般的人物竟要停顿了下方能继续,“天下皆道你是他的爱人,可他,难道不也是你的?”

      此语一出,众皆动容。君潋也是心头剧震,很想仔细端详成王现下表情,但也深知尊卑有序君臣有礼,于是反垂了眸,看到水波轻漾,光影刹那离合。

      那头成王已很快平定了情绪,接着言道:“你是不是奇怪我怎还要对你说这么多?其实本王早说过的:本王从不曾看轻于你。时至今日,此心亦未变。天下人许不解你,但本王却一直尊重你与老九的情意,更尊重你这个人。不然,我也不会将之惟交托。君潋,你有才,也有德,堪为重任。”

      这就是未来天子的许诺吗?重任相委,好个锦绣前程!君潋抬首看向成王:深沉目光中含的几许诚挚看来是真的;况听方才言语,他解他们情意的心想来也是真的。如此帝君,若真能成其股肱,也应是件幸事吧?

      “本王既是解人,自也不会让你为难。只要你肯发誓效忠,我这便送你出城与老九相会,以你二人深情,你定能劝他归顺,从此你二人齐齐襄助于我,非但可长相厮守,百年后更能双双青史流芳。”成王又道。

      身前身后,共效于飞,的确是一生的盼望啊。只是,当真能如此吗?压根无须思量,君潋淡定一笑:“王爷厚爱,君潋心领。但恕君潋……难以从命。”

      成王挑眉:“当真要拒绝?你方才还道有所不甘!”

      君潋仰首,天光云影于那两泓深潭中徘徊聚散,终于化为星光点点,映照着倾世的容颜:“是有不甘,可不甘的只是日子不好——但这是天时……要如何变更?”

      成王冷哼:“便是天时,本王也要借你一改!”

      君潋掩口咳嗽数声,然后摇首轻笑:“王爷,要这样的君潋还有何用呢?即使没有那杯毒酒,我也撑不了几天……”

      成王没有再言,扬起手来。

      “先生,你快走吧!”之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眼圈一红,声已带了哭腔。

      成王便来拉他,他却甩开他手,拦在他和君潋之间,向身后哭道:“先生,你走啊,走啊!”

      却听背后语音清澈:“世子忘了?微臣答应过在这里等你的。”
      他猛回首,见那笑容,不变温暖。

      “拉开世子!”成王喝道。

      一个亲卫走上前来,自不敢真用力拉,只能扯扯之惟衣袖。之惟盯着对面的容颜,一次又一次的甩开。那亲卫只能绕到他身前,伏身想抱住他,却不料,身后风声忽至,还未及反应,腰上已一空——寒光乍起,一道白虹自他腰间流泻开去,他忙回头,刚说了句:“怎么又被你……”话音未落,头上已挨了一下,立刻不省人事。

      “先生?”之惟见君潋持剑在手,心中一跳,刚要上前,却被人一把扑住。

      “惟儿!”如山胸怀中,他听见成王焦急的声浪在耳边响起,伴着他急速的心跳声声,“君潋,你想干什么?!”

      三尺冰泉映出笑花一朵,“微臣只是想把事情做完。”

      花开莲灿,照亮此后每个长夜;风华绝代,那最后一笑的风采——
      君潋淡淡勾唇:“就一句话而已:世子,对不起。”

      闭上双眼,冰泉流过颈间,点点桃花倾洒,倏忽滑过十一载流年——

      一言一语一轻笑,一行一止一缠绵。

      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是哪天哪月哪日牵手?是哪天哪月哪日并肩?是哪天哪月哪日的亲吻,哪天哪月哪日的欢颜?又是哪一天哪一月哪一日,你第一次直呼我”潋”……

      不知黄泉路上,可还会涓滴惦念?

      犹记十八那年,独立金殿。

      四周仕林如海,却别问我如何能视而不见。

      只因那一瞬门开,阳光太过耀眼——

      昊,可还能听见我最后一次这样深情的唤你?

      真想回到当初,你还那样跨进门来,风吹动你的战袍,我听见,命运的召唤。

      于是蓦然回首——

      从此……

      一生改变。

      “不————”

      他不要他说对不起!他要的不是对不起!不是不是不是!

      “不要!!!先生——”之惟听见自己的声音爆发如洪水,轰然冲破喉咙。身体却被人更紧的箍住,寒光闪耀的刹那,一只大手猛的遮住了他的眼睛,在那一瞬,万籁俱静,他听见了风的声音——

      远山风起。

      白云出岫。

      灵魂自由。

      沙沙的轻响,恍惚还是南窗之下,书页翻动,轻轻悠悠……

      阳光依旧,书卷依旧,岁月依旧。

      只是这世界,从此,美不再有;暖不再有;心不再有。

      ……他,不再有。

      风走了,花香带走;春走了,燕过不留。

      那这人间还剩下些什么——

      芙蓉呜咽,杜宇啼愁?

      干脆,干脆全部都带走!!

      连泪,都不要留,全部流尽,全部掏空,全部!!!

      然而,眼睛仍是被死死的捂着,发红的眼眶张到目眦俱裂,却也发泄不了泪水的狂潮。

      悲伤、愤怒、震惊、失落……种种种种在胸膛里乱冲乱撞,让人想咆哮,想嘶喊,想挣脱,想号啕——

      啊————他不知自己是否当真喊出了声,只觉脑后一痛。

      黑幕沉沉压下,夜深花终睡去,从此,再见不到拂晓……

      醒来时,之惟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在人的怀里,而人坐在阑干旁。
      阑干之外,绿波依旧。

      “醒了?”大掌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他扭头,宁愿这最后的温度继续灼烧面颊。

      “想哭就大声哭吧。”环着他的人道。

      他摇头:“不,他一定不会喜欢,我从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不知自己的声音哽咽而沙哑。

      成王抱着他不住颤抖的身体,竟再说不出一句话。

      之惟低下头,看到地上成片的红色,虽已成暗红却仍旧摄魂夺魄,舍生忘死的一场盛放,冶艳如雨梅花,有几朵甚至洒落在了阑上、阶下,还有星点随水而化……将谁的眼泪更多勾下。之惟死死的盯住那处,仿佛已不会转开双眸,只会将眸子瞪得更大更大,让如潮热泪滚滚流泻,呜咽声也终于伴着泪水冲破堤防。

      成王也望着那片深红:没想到那样一个人,竟会有着这样的决绝,更没想到那样一个身体,腔子里竟会有那么多的血,那么多,那么热,那么红——已经清理过了,却竟连印记都还这般耀眼——一朝抛洒,会不会千载化碧?久不曾动容的心,在这一日起伏几多遍。想对痛哭的孩子说些什么,却终只能轻轻的摸着他头,更紧的将他拥住。

      天那头,霞光笼罩残阳,瑰丽似彼岸花开,却也艳不过眼前碧血盈盈。地这端,一片暮色沉寂。惟有少年仍想拼命压制的泣音,高一阵低一阵的,声声都像抽在心房上。

      成王于是转眸望向池中,又见那朵独放的睡莲,一时恍惚。于是耳边传来的脚步声竟让他有些懊恼。”什么事?”他望向来人。

      “禀王爷,皇上醒了,宣您进宫。”

      成王点点头,看向怀中少年,沉吟。

      只听之惟抽噎着问:“如果,如果先生不等我呢?”

      不等,他会否已经逃脱?

      成王一愣。

      之惟又问:“如果,如果先生这几天不让我粘在这里呢?”

      不让,他也不会独自陷身敌手,至少还能有之惟困在兰王府中互为牵制。

      成王凝眉。

      之惟还在问:“如果,如果先生刚才的剑,不是指着他自己呢?”

      不是,他可指着之惟,指着成王,那样不只他的……或许天下的命运都能一改。

      成王一震。

      之惟趁机离开了他的怀抱,转过脸来望着他:“我要出城。”

      他猜到他这几问的最终目的,拧眉:“你要去报信?”

      之惟点点头:“我只是想去说一声……”泪珠禁不住又滑下,“先生……先生他……”费了半天的劲才说出口,“不在了。”

      成王凝睇他良久,终于闭上眼睛:“你去吧。”

      之惟没想到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怔了下,伏地磕了个头,便飞奔而去。

      “给他备马,要快马。”成王睁开眼,对方才来传谕的亲卫道。

      “王爷?”

      “照我说的去做。还有,叫郎溪,不,叫苏胜去传圣上口谕,让冯啸护送他去。”

      “可是王爷,那还是皇上早上醒的那回说的,现在还……”

      “就是不能等他改主意!”成王冷冷的望着水波,“没正式立储以前,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见到老九。哼,就是心死了又怎样?见到爱子伤心欲绝,难保皇上不会心软反悔。”

      “是,王爷,属下这就去办。”

      “还有,你暗中……”成王犹豫了下,终于摇了摇头,“算了……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说着,目光不觉又移向了那朵睡莲,洁白的花瓣上竟也溅上了一滴艳红,血泪一般,在这时,方随清风冉冉滑下……

      那天傍晚的天色很美。

      霞光是一味的艳红,穷途末路似的,一直染醉了满天的浮云朵朵,那一点一点浸染的酡红,总无端的让人想起什么——

      比如,每每想要”偷袭”,某人……却总是先脸红的那个,让人一瞥就猜到他想干什么……

      想着,心底的柔软处就像被一只手牵扯,兰王从怀里取出那管笛来,交缠的发丝在笛尾处幽幽的闪着光,他微微一笑:潋,现在你可也在想我呢?明天见到我,你会不会惊奇?你该不会又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吧?呵,反正每年也都是我记得。每次你都是看到寿礼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才会傻傻的看着我,然后轻轻的笑,再然后,脸就红了,就好像现在天边最温柔的一抹霞色。每次,你都嫌我琐碎,即使喜欢,你也总说婆妈——那明天呢?明天你是否能真正的展露笑颜,当我送上你而立之年的贺礼——当落霞在豁然间铺满……我们的山河……

      是的,我们的!

      血液,不由随之澎湃起来。我的兰卿我的潋啊,还从来没有这样疯狂的想念过:想在青山之巅拥着你,看这朗朗乾坤的第一缕朝阳;想在西湖之滨吻着你,听那一汪碧水与我们的心涛唱和;想让九阙宫城成为我们最疯狂的卧室;也想让清明河山做我们最庞大的舞台。天是你我,地是你我,万仞高山是,千丈流水也是,我要这社稷的每一寸土地,这青史的每一寸光阴,都将是你我,全将是你我!

      这便是我全部的热血,将这当作贺礼,你可会喜欢呢?不许说不喜欢,你若不喜,那便是不喜欢我——呵呵,我知道,这次你一定拒绝不了的——难道你敢说:你不……爱我?

      老实人啊,我就咬定你必不能说。傻瓜,只要一想到你语塞的模样,我就会忍不住,忍不住想要纠缠,纠缠那欲言又止的丁香舌——天!居然,居然现在就有点想吻你了。

      奇怪啊,明明我们明天就能见面,可我竟会有着这样的冲动,想进城去抢你出来。我们一同骑马奔驰,一刻都不要等,什么都不要问。马不停蹄,带你一朝踏遍春山,一夕看尽即将属于我们的全部景色——这,你可又会喜欢呢?

      应和心声一般,风在思念的时分扬起,吹动营帐,一浪接着一浪。他站起身来,走到营帐中央,闭上双眼,嗅到清风带来阵阵劲草的清馨,恍惚间相思的芬芳:潋啊……下意识的将手中笛儿握得更紧,睁开眼,看见营外袅袅的炊烟和逐盏点燃的灯火,心头似暖似惘,随手将笛子放到唇边——这时候吹,他应该不反对吧?一直依他贴身而藏,今天才第一次得见天日,不如趁这良辰美景,索性借了这风带去一片笛声飞扬。

      刚一吹,兰王就觉异样:怎会出不了声?难不成真在北地冻坏了?忙仔细端详手中笛子,却是完好无缺。正疑惑时,耳旁忽又一阵清风,一丝凉意莫名的窜上心间——他看向笛管之内,有什么白色的在笛管深处隐藏。忙伸进指抠,却够不着。风逐渐大了起来,吹得忙碌的指尖也渐渐发凉。于是,他一掌摊开,一手用力将笛子往掌上磕,那东西才好不容易缓缓的缓缓的向管口移来。不知怎的,随着那一下下用力,心跳狂乱起来,就像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心房。

      潋,你这家伙也会做这种矫情的事啊?还敢总嫌我罗嗦,你又在这里头动了什么手脚:是信,是诗,还是曲谱?该不会……是情书吧?你这傻子……狂跳的心如此猜测,兰王的唇角不经意的勾起。风,轻轻扬起他耳际的发丝,像是谁的呼吸,依旧在耳垂边缱绻诉说。让人不由就想起分别前那不死不休纠缠,他的颠峰,他的狂热,这笛中可就是那人在那晚收藏的激情吗?

      若按时间推算,一定是的。所以,心跳隆隆,只不过是因期待吧?微笑的兰王这样对自己说。耳旁的风却一阵更紧过一阵的拨乱他低垂的发,无声的舞动着。

      一绺发丝掠过眼角,正要去拢,风却在猛然间大了起来,一阵旋风轰然窜进营帐,尘土飞扬。

      兰王抬头。

      “父王!”

      “之惟?”笑容还在他的脸上,未来及收。

      “父王……”之惟望着那笑容,眼眶一阵疼痛。

      “之惟……”心房某一角偷偷坍塌,却仍忘了改那面上微微的笑。

      泪水顺着少年的脸庞滑落:“父王啊……先生……”

      兰王盯着他,确切的说,是他的眼泪。

      之惟说不出话来。

      兰王的目光凝结在了那泪珠里,笑容凝结在目光里。

      之惟发现他忽然间不再呼吸,连带得他也在窒息,终于,他忍不住大叫出声:“先生他不在了!”

      风,更猛烈的,吹乱了彼此的发丝、衣裳。

      兰王仿佛这才想起了呼吸,深吸了一口气,他轻轻的问:“他去哪儿了?”

      之惟再不能对视,闭上眼,任热泪滂沱:“先生他死了……他自裁了……父王……”

      天长地久般的沉默中,他忽然听见”啪”的一声,睁眼,看见兰王正弯腰拾那管笛,拾了几次才拾起来,因手抖得太过厉害。目光随着那手上移,泪眼中他见他竟仍还挂着淡淡的笑。

      兰王边笑边摇头,边使劲摇头边使劲磕手中的笛,边磕边更使劲的笑。

      “父王?”他走上前去,看见已被砸得通红的手掌,猛抬眼,只见他的父王蠕动着双唇,却怎样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

      一团雪白的绫绢终于从那笛中坠落手掌,那手掌却因颤得太过厉害,一时忘了该怎样握紧,于是那绫绢便滑落了下来,如云舒展在风中,兰王这时似乎才反应过来,伸出手一把将它抓牢。熟悉的笔迹在眼前铺展开来,恍然间,那人浮云一笑——

      “昊:

      见字如晤。只不知君展信时,潋已身在何处。

      作此信时,雪地月光正好。不知君读此信时,乃以何光相照?

      心静如水,不思不想不念,盖知天机注定,非人能求;抑或是终望此信永不为君见——窃盼其有天还能与笛一同再归潋手——若为后者,则此一纸辛酸不过是潋自言自语庸人自扰,只合一笑罢了。

      笑而执笔,闻君呼吸便在咫尺屏外,然潋在这侧却竟书诀别之言!呜呼!君若晓此,当如何相恼?而潋他日若真有知,又当如何自况?一如往日,君素道不信天命,却从不允潋轻言生死;而潋向淡漠生死,却又偏谙时日无多——君何其矛盾,潋又何其矛盾!

      君尚忆否?当年君也曾立马横刀笑谈生死,戎马倥偬,血火杀伐,潋以书生之身,独担失君之忧:每望君远去,便恐成永诀,而每迎君归来,却又怕再别。如此反复,万千思量却也从未相告,只因潋至爱君怜君,故自信:此皆以一身能当之难,以一心能渡之关。十年生死,潋心从未改变,今时今日,料君亦然——以君上将之胆,岂会不能承失潋之痛?以君之情深意重,又岂会辜负潋留与君之岁岁年年?

      知君向非愚鲁痴傻之辈,潋,无限心安。

      而今赘述,只为平日束缚太多,虽常私语窃窃,却亦仍有未尽之言。今夕何夕?得此明月,照人心一片澄澈,便索性将全部心事相告,望君哀恸之际,亦察吾衷。

      潋若身死,定死于己手,与人无干。君切莫迁怒于人,若为此,则是看轻潋之能耳。潋虽沧海一粟,却始终不曾随波逐流;虽屡遭坎坷,也不曾尤人怨天。君当知潋爱君之切,仅此一念已足不畏火海刀山,故今离君而去,非吾心改,乃情更甚也。

      君莫不以为然。若潋曾存一时一刻离弃之念,便不会苟延残喘伴君至今:潋若要为‘义’死,便早该自绝于世,以全君至尊之位、无暇之名;若为‘忠’死,则剧毒入体,便断不会再兴求生之念——原谅当日吾之欺瞒:点幽蓝实乃御赐,潋明知圣意,却仍服药自救,已是大逆之罪。

      然潋不悔,不悔欺君抗旨,更不悔请君入瓮:君对平王之恨,确乃潋将点幽蓝之事移花接木故布疑阵所至。如此,对立之势乃成——观今之势,三足鼎立,惟其二联合方为求存之道。而君向得圣宠,易招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而今,君与成王已成一线,以二王之能,平王倾覆指日可待,然二虎对峙之日也在须臾之间。

      潋知君心,故为君虑——君果出征在即,料君定想以兵马一争天下,此乃势逼人迫,本无可厚非,然潋窃为君观之,君却有四不智:今上尚在,乃携兵逼宫,此为大逆,君必失道,失道寡助,此不智一也;君之兵丁,皆国之百姓,家眷俱在京中,岂会忍心恋战?将失军心,此不智二也;君抗外侮在先,军力必有所损,粮草多半亦竭,再兼长途跋涉,以疲兵敌王师,此不智三也;再,君夺天下非为苍生,乃为一己,天理不容,人心不向,此不智四也。思此四点,潋怎能不忧君之胜算?

      君若能尽解以上所虑,便定不会责潋之先行。潋亦望与君相守以死,然料他日之势,其必不能得:兵临城下,若无血流,则定是君因潋之为人所挟,而被迫临阵缴械之故。如此,潋非但断无生理,还要累君一事无成枉担一世骂名,潋纵事后百死又如何心安?若真破城,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潋亦城中万千性命之一,死于兵乱亦是寻常,反若侥幸得存,眼睁睁看无辜受累,潋能忍之?君能忍之?生灵涂炭之中,教潋如何苟全?

      君若爱潋,便请谅潋玉碎之念。

      ……

      临别依依,言已尽,墨将干,绢上再书便只能续泪痕斑斑,此非潋之所愿——无论何时何地,潋始终盼能与君含笑相对,纵使他生相忆,也惟记温暖。

      ……

      巾短情长,再祈珍重!

      勿念,勿念。”

      原来……

      原来那天的月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明亮,将所有的心事相照。

      原来那天的雪也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轻巧,飘落那人最清澈的笑。

      原来那天的人更早知道,不然不会那么烟视媚行激越放纵,因为爱是那么的多,时间却是那么的少。

      原来,连今天的风都比他早知道,那一声声如泣如诉,哪一声不像是温柔的耳语,在轻轻的唤着:昊啊,昊……

      泪水,无声的,在读完信的瞬间,爬满兰王的面庞。

      那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在了?

      他不在了,自己怎么可能……还在呢?

      兰王的身躯和绫绢一起,轻飘飘的滑落在地。

      世界崩塌。

      尘土在风中扬起,模糊了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前世了吧?

      兰王将脸埋在双膝间,痛哭,却始终发不出声响。

      之惟在旁跟着颤身落泪,心里知道:他们所有的欢笑和幸福,都已经是往世的事情了。

      往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之惟看去,见将官们来了一个又一个,都在帐外探头探脑张望,看向埋首饮泣的兰王。

      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被众同僚推进帐来,垂首道:“王爷,内廷副总管苏胜前来传旨。”

      兰王没有动。

      动的只有被风拂动的发梢。

      “王爷?”“王爷?”——终于唤他的人越来越多。

      兰王猛抬头。

      所有的人都一怔。

      兰王的眼神是空的,谁也不知道那望断帐外春山的目光深处究竟有着什么,一缕发丝被风吹得粘到了他泪痕密布的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终于动了动,拿开那发,然后道:“你们出去。”

      “王爷?”

      兰王仍是望着天边,淡声道:“出去。”

      众人只得散去。

      之惟见他的父王在人散尽后,将脸又一次埋进了膝头。但时间不长他便重抬了头来,起身,将绫绢折叠整齐放进怀中,然后,仔细的,将泪擦干。

      然后他走过来,冰凉的手指拂过少年的脸颊,大约是想笑的,但僵硬的声音比哭还难听,他对之惟道:“把眼泪擦干,待会他见了,会不高兴的。”

      旧泪未涸,新泪又涌,之惟猛的低首。

      兰王没有再看他,他望向营帐之外,然后一字字的说:“请苏总管。”

      苏胜便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数个侍卫,以及城防总领冯啸。冯啸一见兰王便低下头去,兰王却并不看他。

      “大将军王兰王听旨——”苏胜尖细的嗓音响起,“传圣上口谕:大将军王身系边疆安危,不奉诏不得擅离职守。着即刻领军去国,于朔方城内静侯圣谕,另有重任相委。钦此——”

      兰王没做声。

      苏胜便又说了遍:“钦此——”

      兰王居然笑了下。

      “王爷可是要抗旨?”苏胜问道,身后侍卫忙上前几步。

      “王爷?”冯啸则猛然抬头望兰王。

      兰王只是微微的笑着,瞧都不瞧他们一眼,转脸对之惟说:“咱们马上进城。”

      “父王?”越过父亲肩头,他看见苏胜等铁青的脸色。

      “兰王爷,您可要考虑清楚了抗旨不遵的后果!即便君大人已去,您伤心归伤心,这违旨逆天的事可也不是用句‘失心疯’就能解决……啊!”苏胜话还未说完,便见兰王刷的一声抽出了挂在帐中的宝剑,“您……您当真是疯了?!”

      兰王轻轻的笑了笑,像是一个孩子忽然记起了明日的出游,面上那样的欣然与憧憬,然而就在这样清明的一笑中,剑已同时递了出去。之惟甚至没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只见苏胜和几个侍卫已身首异处的倒在了血泊中。

      只剩下冯啸还站着。

      兰王向他走去。

      “王爷!”他扑通便跪了,“冯啸知罪,冯啸不该以家人为念,背叛王爷,投靠成王。冯啸愿从现在起重新追随王爷,城防二营虽已为成王所辖,但毕竟还有不少将官曾是王爷麾下。王爷此时若要一搏,臣等愿肝脑涂地,誓效犬马!”说着,便伏地痛哭。

      却听兰王道:“算了吧。”

      他抬头,见兰王目光如水,连偶尔一过的涟漪都是柔软的,对他淡淡道:“跟我一起进城吧,咱们一块回家。”

      “王爷!”他却止不住又泪如雨下。

      兰王只是转过身去,又对之惟重复一遍:“咱们回家。”

      怎么回?之惟看着他的眼睛,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某种不良的预感浮上心头。还没理清那究竟是什么,只听营外又有脚步声至,一人手托黄绫匆匆步入——竟是内廷正总管郎溪。

      郎溪见了一地的血肉横飞,蹙了下眉,随即便打开圣旨,朗朗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洋洋洒洒一篇,之惟只听明白了:圣上病重,乃正式令成王摄政,总揽朝纲,与此同时,永固兰王”大将军王”称号。令二人文武相乘,齐心协力,同保轩龙国祚久长。最后命兰王自受封之日起,便领三军,剿灭乌桓。

      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宿命注定和爱子情切:虽道手心手背,但直到终了,拳拳爱儿之心仍是有所偏向,然却反更显得无力无奈。此刻,人人都道兰王离去乃是唯一求生求全之法,然而心中有个声音却更强烈的告诉之惟:父王绝不会在这时就这样离开。

      他看见兰王慢慢的抬头,看着郎溪:“皇上没说破乌桓的时限吧?”

      “没有,大将军王。”郎溪微笑作答,却已戒备的暗运内力。

      谁知兰王竟也对他一笑:“那就好,那本王还有些时间。”

      “王爷想……?”

      还没问完,只见面前一片血花飞溅,银光一闪中,一条手臂落了下来。

      “父王?!”“王爷?!”二人同时惊呼。

      兰王踉跄了一下,半边战袍已为鲜血染透,血红的液体顺着空了的左肩流到地上,霎时便成了一汪血湖。惨白的面色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亮,其中闪动着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的光芒,他轻轻的问道:“这样……可以进城了吧?”

      郎溪盯着他,终于惨然一笑,点头:“王爷重伤,自当及时回京医治。”说罢,上来点了兰王止血的穴道,又道:“郎溪这就回城禀报:大将军王遭遇神秘刺客袭击,王爷身受重伤,苏胜等护主殉难——王爷,您看这样行吗?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兰王闭了眼,面白如雪,看不出丝毫情绪,一字字道:“你回去告诉成王,他要的以后随时可以来拿,但这几天还请先存在我这里——即使只剩了一条胳膊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至少还能再抱他一抱……兰卿他,还等着我回去呢……”可就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滴泪终于还是掉落在了血泊里。

      “父王——”之惟忍不住扑过去握住他仅存的右手,哭倒在他怀中。

      兰王丢了剑,反握住他的,冰冷的手指,仿佛再也不会有暖意——

      犹如这个荒芜了的世界。

      断了臂的兰王一时还不能御马,之惟便与他同乘一骑,他在前面握着缰绳,兰王在后揽着他腰。从没想过还有被心目中的战神依赖的一天,只可惜这样的依赖并未给人带来丝毫欣喜——一夕之间破茧化蝶,留在少年记忆中的只有成长的痛楚而已。

      在看到洞开的城门的时候,之惟身体一僵,同时感到腰上的手臂也疏忽一紧,两颗心同时揪痛:近乡情切?从不知这词能用来形容如此剧痛——游子终于万里归来,家园中可还有人守望殷殷?

      策马飞奔,天色在疾行中逐渐暗沉,夜色一寸一寸的代替了霞光,也点燃了人间一盏一盏的灯火。朱门豪宅前的灯笼升了起来,小家小户的窗上也映出了晕黄。还有喧闹的酒楼,迎风飘摇的灯笼一串,甚至媚影妖红的青楼楚馆,也闪耀着魅惑的灯光。

      晚风里是哪个小贩的叫卖格外响亮,又是哪个客人在嗔怪酒楼的跑堂——是菜太凉,还是酒太淡——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青楼的莺莺燕燕们还在嗲着声揽客,却也有丝竹婉约飘然而出——是哪一个轻拢慢捻,哪一个迎风唱咏:“几回断肠处,风动护花铃……”

      迎面扑来的人间烟火热,却暖不了天涯归客心。飞驰中,之惟只觉前襟和后领都反复的被什么打湿,渗进肌肤……初时滚烫,转瞬冰凉。

      终于,又见那方小院。门前依然悬着灯笼两盏,晕一地柔和的淡黄,如往常。

      下了马,兰王便往门里走,他的脚步很稳,只比以往快一点点,径直穿过他熟悉的庭院、前厅、回廊,再两三折,往后厅,直到在路过芙蓉池的时候碰到君府一个下人。眼睛红肿的下人呆呆的望着他:“王爷?”兰王点了点头,然后像以往一样笑问:“他人呢?”那下人却已泣不成声:“在……卧室……”

      兰王喃喃:“果然啊。”说着,便往卧室走去。

      刚跨进院门,便看见了窗棂上透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温柔的将人的心都点亮,忽然间暖流涌上心房,仿佛那灯下还有人倚窗而坐,懒懒的摊着一卷书,或打盹或翻阅,而在看到”……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的时候,还会露出淡淡的笑来。

      兰王走进房中。

      灯果然还像往常般亮着,南窗下的书桌上一本书也还摊着,只是,座位上是空的——

      那白衣的人儿静静的躺在床上。

      兰王走过去,伏下身,之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轻轻的问:“潋,怪我来迟了吗?”

      柔和的灯光洒在白衣上,熟睡的人儿显得如此安详。

      兰王探出手去,轻轻触抚着那衣裳皱褶:“潋,怎么不等我就先睡了?还盖得这样少——你是自己不知道吧——你睡觉最不老实:冬天最爱踢被子,夏天倒喜欢抱着我……”

      熟睡的人安静的听着,只是再不能作答。

      兰王的手延着衣袖一直触到那已冰冷的手,泪水,一瞬间落下。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轻柔:“潋,你别睡了,别睡了好不好?你睁眼看看我啊,我回来了啊……你怎么可以不等我……”说着,执起那冰凉的手,贴在颤抖的唇边。

      安眠的人自然不动。

      兰王便也不动,半晌,之惟才听他又道:“还不起来啊,再不起来,我就抱你起来了哦……”声音越发柔也越发小,终于在他伸出手臂揽上那人身体的时候,他自己也倒在了床上。

      “父王?!”之惟忙抢上去,只见兰王竟已晕厥,一丝鲜红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流下……

      “先生……父王……”跪在床边,少年又一次痛哭失声。

      生死不过一线,思念却成永远。

      以为那天已是悲痛的及至,之惟后来才知:日复一日的怀念才是仿佛无尽的凌迟。

      第二日黄昏时,兰王才在王府的榻上醒过来。见他一醒,许多的太医便忙围了上来。兰王却将他们挥开,兀自下床。众人要拦,却都被兰王的目光给吓退:他望着窗外的残阳如血,眸中的悲伤亦如血红。然而他的声音却是极为平静的,只是说了句:“本王要出去一下。”

      还有谁敢阻拦?众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脸色苍白的他走向门外。

      等之惟听说后赶来时,兰王已经离府。之惟不死心的跟出去,刚到门口,却撞见一人,有些面熟,却也懒得去想是在哪里见过。那人见了他,却眼睛一亮,上前来奉上一卷轴:“这位可是世子?此画乃草民奉兰王之命绘制,烦请世子转呈王爷。”

      之惟疑惑的接过那卷轴,边展开边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个月前了,王爷重金相请,命草民务必于今日之前完成……”

      之惟却已再没注意那人说些什么,当卷轴铺展的瞬间,他看到画中人的浅笑——

      —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像极那最初一眼,一眼遂成终身惦念。

      可为何泪水偏总在最想凝望的时候模糊住视线?等眼前水雾消散时,送画的人已然不见,而他也终于回神,晓得:一切都只成了画中的影象。真实的,都已走远;过去的,再不能回来。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很多年后他想起当时,却也还有着些许的遗憾:他没有想到,那竟是他先生留于世上的唯一一幅画像。虽然他的名字仍不时流转于正史野传,但那或模糊或扭曲的面貌都早不是他心中那人。而他,即使以后手握重权,却也无法掌握那管描摹的笔。是千秋功罪任评说,还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他只是长久长久的怀念着乍见此画的心情。

      这是后话,当日他只是重新卷好画轴,向君宅走去。

      不意外的,在那里,见到了他的父王,意外的,是听到的他的话语。

      “潋啊,抱歉,我又来晚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我居然睡过了,呵,居然是我呢!不过还好,终于还是赶上了,今天还没过完……你……不会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兰王伸手抚过那春水般的发,“今天是你……三十岁的生辰呢……”

      只是春水已成了静水,光阴已不会再启程,沉睡的人儿,永远年轻。

      门外,之惟望着笑着流泪的父王和已入殓的先生,捂住了双唇。终于明白了先生临终所谓”不甘”:生忌与死忌只一天之隔,教人如何承受这生离即死别的残忍?

      ……那个永远在为他人着想的人……

      听得里面兰王已泣不成声,却仍要再言:“潋……来得仓促,没给你带什么……你知道的,原本……想给你的太多……”压抑不住的哽咽不时打断他的话语,落单的臂膀来不及抹去满面的泪光,只得暂时离开棺中人的乌发,他将唯一的手掌覆在自己的脸上:“潋,对不起……我不哭……今天不该哭的……本来是打算送你幅画的……三十而立,总得留个纪念是不是?可是……你别不高兴……好,我这就不哭了,真的……”然而从掌下逸出的仍是撕心裂肺的泣音。

      之惟垂泪,低眉看到手中卷轴,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父王,先生的画像,刚送来的。”

      兰王怔了怔,才意识到转过脸来看他,再看向他手中的画卷,半晌,却摇了摇头:“那个怪人不是说不画的吗?这是怎么了……怎么都说话不算数呢……”说着目光又移回棺内。

      经他一提,之惟这才想起送画之人是那日在卧佛寺前见过——”怪人”?难道竟是有名的”画怪”南山秀不成?想起他见着先生时的神色,便对这怪人的出尔反尔并不奇怪:没有人能抗拒那样的美,没有人。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将画轴交给了兰王,“父王你收着吧。”便退了出去。

      那画,从此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那晚,夜深时分忽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他一个人坐在廊下,身后是不灭的橘色的灯光,兰王暗哑的哭声掩在了雨声里,他默默的抬头望天,心中居然已不再那么凄凉,记忆中只有着那人永恒的温存,如这风雨散不去的花木的清香。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回屋去看父王,只见筋疲力尽的他已伏在棺木边睡着,面上犹有泪痕,而在不远处,不知从哪里来的几个酒壶在地上泛着瓷光。

      那是他在先生去后,第一次见父王醉酒,没料其后几天也日日如此。

      寂静的小院内仿佛只剩了沉醉与沉痛。然而外边的世界却不是这样:君潋的暴卒虽称病逝,却仍是在朝里朝外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虽然那人从不想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但无论生前身后,他都没有逃过纷繁人语。他的死,教很多人快意,甚至有人弹冠相庆,道朝里终于少了以色媚主的祸水,仿佛他的死便能成全了所有人的令名,仿佛轩龙朝从此便真如白玉无暇永无污点。

      之惟闻之愤然,他的父王却无甚反应,仿佛那人死后,此生此世便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守着那人的棺木,反复抚着那管笛,反复将苦酒和泪灌下。

      最后,平复了人言的听说是一人的上奏,言道:君潋为官无垢。众疑之,那人却反问堂上衮衮诸公:有谁为官十载未纳过一两贿银,又有谁朝上朝下未道过一语违心?于是,众皆默然。

      之惟没想到说话的人竟是成倬——那个明里暗里弹劾了先生无数回的言官,却也是他保全了先生最后的名誉。从那一刻起,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其实还是了解得太少。只是已再无人能询。但他也在同时发现,自己在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在迷惑的日子里,望向天边,抬头微笑。

      他更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看见父王竟也露出了如他样的笑容。

      那天刚过先生的头七,晨光里,兰王起得很早,一见他便言道:“昨晚终于梦见你先生了。他很好。”说这话时,他脸上的幸福是真的。然后他舒了口气似的:“这样,以后就是睡不着也没关系了。”果然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碰过酒壶。即使在以后面对无数个无眠的长夜,他也只是独自望着星空,默默微笑。

      看到彼此的笑时,二人都有一瞬的恍惚,面上有种暖暖的、温玉般的触抚,仿佛是谁含笑的凝注——是他吗?不约而同的抬首,虚空中拂过温柔的春风……

      忽然明白,他,到底为他们留下了什么。

      而他自身,已化为了白色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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