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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11月21日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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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出征的谕旨下来得很快,就在之惟听君潋说了两天以后,兰王便被封了大将军王,领八万精兵开赴朔方。至此,前方战败的消息却仍未明发。但无论朝野于此都已心知独明,朝中表面上尚算过得去,民间却又已传言纷纷。
之惟经历了这几年磨练,虽早对这嘴皮子翻覆不胜其烦,但也深知这防民之口的利害。于是,当圣旨降下言曰上元之夜圣上要与民同乐共赏花灯焰火时,他已能想到其中的稳定人心之意。此外还有一点,便是兰王等众皇子也齐随圣驾一登城楼观赏灯市,这本应是件荣耀之事,他却不知为何总觉闷闷。至今记得听说此事那天,成王恰也在兰王府,当时便笑道:这是皇上特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饯行,当真好大面子。兰王就答还要靠二哥照应。他听了,忽觉忐忑,抬眼正触四道目光交汇于自己身前,就忙别开了眼。
此后便是上元一夕灯花,十七大军开拔,成王代天率百官送将,直到神武门外。眼望父王又一次远征,他见那旗帜招展军威浩荡,也跟着一时激昂。似乎因此,他并不太担心前方战局,在他心中,父王毕竟还是那个百战百胜的父王。
果然,正月最后一天,两万先锋部队兵贵神速,先袭乌桓赶来增援部队,迫其撤回彼方国境;二月初三,反围乌桓围城部众;初五,兰王亲率六万主力抵达,两股合力,一举击溃敌军,彻底解除朔方之围;初十起,兵分三路扫荡残寇,陆续收复陷落边城;未至月末,乌桓军队已被悉数逐出轩龙。
边境战报这才堂而皇之的布告天下,一时间举国宽慰,三军欢腾。
然而之惟却知朝堂之内并不会就此平静:如今加上杨开残部,统共有十余万军队驻扎边境,这浩浩荡荡人马下一步究竟该何去何从?要再襄助乌桓哪方,还是哪方都不助?此外还有要如何处置杨开?若按之惟想法,如此败军之将依律制裁就也罢了,但没想到朝廷中竟也为此争论不休。更有御史上表弹劾杨开里通外国、勾结外族、祸乱三军等十余条罪状,条条至死。这样朝里便又分了几派:有的主张押解回京,详加审讯,有的则主张就地处置,已儆效尤。而前方传来的消息只有:兰王按兵不动。
这些还都是明面。身为皇亲,他更被迫与无数传言为伍,真真假假,他耳中听着,脑中忽然就浮现出这几日先生雪鼎烹茶情景:梅花雪水于壶中渐沸,静而动,冷而热,气泡汩汩浮出,涛烟淡淡而起,片刻光景,却胜千言。
如此,便对接踵而至的一切都不意外:三月初五,春风吹绿江南岸,北地朔风犹刺骨,风中突然传来我军进兵乌桓消息,顿时举朝震惊,还未及反应,初八暖风已送捷报:我军攻克乌桓东部重镇陵关,占据贺兰山口。这才知道前几日的“按兵不动”中,原来兰王早已暗中派遣五千精兵翻越贺兰山脉,直插陵关东门。待伏笔埋下,他便亲自率军同时猛攻其余三门,鼓炮齐鸣时,敌军正死守三面,却不料背后东门天兵忽降,军心立溃。如此,我军一举夺城。
情势立改……
三月熏风阵阵来袭,催人昏昏欲睡,之惟趴在弘文馆内的课桌上,边听课边冥思,想着想着便神游了天外。
一时竟似身在广袤边疆,血海沙场,眼前刀光剑影,兵马穿梭,血火杀伐中恍惚可见父王玄盔玄甲于戎马倥偬处光华熠熠,如血泊中升腾的一团火光。
“父王——”不知为何,慌乱的心跳似要撑破胸膛,想喊却听不到声响,黑幕变换中,眼前兵马忽然消失,一条鲜红长幡骤然甩过他身旁,刚及躲过,他屏息凝神,这才看清那“长幡”竟是一条大蛇吐信,再看,蛇竟还不止一条,而是三条对峙,互不相让,姿势还都有些怪异:竟是一条咬着一条的尾巴排列,而若有一条松口回头去攻击后面那条,二蛇互噬之时,剩下的那条便会毫不犹豫的照着一条的尾巴再咬上……
“啊!”忍不住低叫了一声,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猛一睁眼,才知道方才竟是盹着了。想起梦中情景,心跳犹在怦怦,定了定神,才想起此梦渊源:
前日,他自己在桌上放了三个元宝:“这是父王,这是乌骨那言,这是乌骨怀金……”摆着摆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啊,我明白了,先生,先生!”他指着那一字排开的元宝大叫: “先生你看,这像不像是条蛇?”
君潋走到桌前来。
他贴在他身边,不由想起以前他拿元宝给他讲解战局的情形,忍不住抬眼,视线正触他长睫——浓黑的色泽还似儿时瞧见,他记得当时正是习字时候,那人手把手的教导,而他往往反写得更差,只会屏着呼吸随那人滑笔写去,墨迹淡远,外逸内刚。
只觉耳边有微风拂过,“世子觉得只有一条蛇么?”
他恍然大悟,脸却又不自主的一热……
下意识的又摸上自己脸颊,竟又有点……他不由一笑,却被人猛的一扯。他一惊,刚要恼,却先见到了扯他的邻桌眼中的慌张,顺那目光看去,终于看到了站在他桌前的师傅的铁青脸色。
他忙站起了身来:“桓师傅。”
“兰王世子,请背诵一遍方才老朽之讲义。”
“……”他自不能,低头不语,听到旁边窃笑。
“咳咳,那请问世子:方才尊驾何之?”
他更无言,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只得道:“师傅,是我错了。”
谁知——“世子不忙认错,老朽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请问世子方才何之?”
“……”
“世子但说无妨。”
他咬了唇,道:“周公处。”
四周的龙子凤孙们已笑声一片。
难能那桓助教竟仍不笑:“所见何事?”
他忿忿抬头,只见桓师傅一如往常严肃,满脸皱纹中黑炭般的一双眼,平日里瞧了只觉一派正气,威严得连他们这群天家顽童们也不敢时时正视,却不料此时这一看竟看出了些不同来,只觉那目光虽正却带得几分压抑,竟似是箍紧了自己不够更要强压了人去,蓦的火就窜了上来。
桓助教仍是正色:“世子请说。”
他却已能瞥见他眼底的霜雪之色,心里忽然有什么透亮起来。耳听得同学乱哄哄的笑作一团,他更知他们恨不得他道见的是“高唐云雨”、“一晌贪欢”,想着,反定了心,看着他师傅眼睛,他从容言道:“学生见的是: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一言既出,四下陡静。
只余馆中一老一小目光相对,半晌,桓助教方轻叹了一声,挥挥手,以为他是要责罚,却哪知他竟是摆手下课。
众学子鼓掌欢呼,一哄而散,还不忘纷纷向之惟挤眉弄眼示谢,笑闹中很快便都去远了。
之惟反没忙走,立于门槛前悄然回望,只见那桓助教摇着头,神情中似郁似愤,他看不清楚,只看得清他腰板挺得极直。正凝神间却被几个同学推动:“还不走啊!”他随着出门,春风中,老学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不知怎的,之惟的脚步就慢了下来,直到自己踱回了王府,竟还有几分郁郁,便想去君宅,看看天色,却想起君潋自入南史馆来,常是翰林院和宫里两头跑。宫中史馆就设在文华殿,紧邻藏书的文渊阁,而之惟上学的弘文馆也与文渊阁一处,虽是比邻,二人这许多天反少碰面。每每待之惟寻去君宅也都是傍晚以后了,暮色菲薄中见到那忙人,每每错觉他又清减。
估量着此时君潋只怕也还未归来,百无聊赖中,他提了宝剑踱到院中,想起父王勇武,不由豪气大增,刷刷的便舞了起来。如此不觉天色已暗,他收剑抬眼,只见苍穹中几抹染成了绯红的云絮,越往下颜色越红艳,教人看着别扭。
正疑时,忽听得步履匆忙,人声渐近:“世子可回来了?”——竟是兰王妃。
之惟已很久没见她如此情绪流露模样,只见她一见他便舒了口气似的:“惟儿,你果真在!是自己回的?怎也没个下人看见?可吓死母妃了。”
“母妃,怎么了?”
兰王妃掏出丝帕擦了擦他额上汗珠:“没事,你回来了就好。”
“母妃?”他便躲。
兰王妃只得道:“主敬殿走水了,据说火势不小,已连着了周围数殿,什么文渊阁、集英殿,听说连弘文馆也遭了殃,我一想惟儿怕还在那里,可真担心死了。”
之惟听了一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心上却又猛然一紧,出口已成了:“那,文华殿呢?”
兰王妃面色一凛:“这……”
“母妃?!”
兰王妃摇头:“母妃当真不知道。”
他一跺脚,撒腿就要往外跑。
“惟儿!”却被兰王妃拉住,“别去!危险呀!”
“母妃放心。”他望着她写满忧心的眼睛,笑了笑,“孩儿去去就回。”
“惟儿——”听得兰王妃仍在身后呼唤,他却已出了院门。
因此,他自然没有听到沉香问她主子:“王妃,您放心,世子不会有事的,宫里那么多人,还怕拦不住他?为何您担心成这样?”
“不,这回不一样啊。”兰王妃仰首望向天宇,“这回,我真怕,真怕会失去他们……你不知道,我心里比谁都明白的……”不知是霞是火的光芒映红了她的脸庞,也不知她是说与谁听:“天火啊,你明白吗?”
之惟只顾快马加鞭赶至东华门外,只见门内已是浓烟滚滚,整片天空都已为火光染红。他要进,自然被侍卫阻拦,于是他毫不犹豫的举起了手中的剑:“让开!”
如此,终于闯进宫内,四下望去,只见一片烟尘纷乱,他记得方才听守门侍卫道:“君大人刚出了东华门,里面就走水了,他竟就折回去了。”而刚刚听到的消息则更让他着慌——“下官……下官刚才似乎见到君翰林去了弘文馆。”
急忙前往,烟熏火燎中他见广厦刹那倾颓,“先生——”一把扑去,却被人紧紧拽住。他挣扎,想拔剑,但拉住他的人太多,他看不清铺天盖地的官吏、宫人、侍卫服色,“放开我!放开!”嘶喊中肩膀被人摁住,力道不大,却教他动弹不得,他转眸,看见桓助教眼中眸光胜火:“世子,请自重。”
“自重什么自重?!”他奋力挣扎,“你们这许多人为什么都只会摁着我,不会去救火吗?!”
“人火可救,天火怎扑?”
惊雷乍裂,他猛的望着说话人的眼睛:“桓师傅,也请你自重,谨言慎行!”
僵持中只听“哗啦”一声,最后的断壁残垣也在众人面前轰然塌陷。于是,不远处主敬殿的熊熊烈焰更加清晰的映入人眼帘——莲火焚净半边天。是否也能将所有暗涌烧干?
之惟望着那红焰如血,忽然脑子就有点不听使唤,只听得旁边一众人都纷纷呼道:“世子?世子!”想答应,却一阵一阵的晕旋,举世沉暗……
“世子?”——正在这时,是哪里来的天籁,如佛音?他努力睁开眼,看见那个人。
那人排开所有人,将他揽到怀中,他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清香,一股暖流奔涌上喉:“先生——”说着,泪已要落下。
“世子,没事了,没事了,别担心。”君潋抱着他,安慰孩童般抚着他面颊,不顾手上灰尘花了人一脸。
他本还有些别扭,但听到他说:“微臣没事,世子放心。”忽然心头就又变了甜意:他明白他的心呢,不禁就绽了笑脸:“先生,你去里面干什么?吓死我呀!”
君潋抱歉的笑笑:“我以为世子还在里面啊——我从东华门折回来的时候,碰到桓助教,问他看见你没,他摇头,我一急,就冲进去了。然后见里面压根没人,就又绕出来了。”说完了,便咳嗽。
他的目光越过他灰头土脸的先生,看向那桓姓助教——不知何时,他已站到了三步开外,此刻,也正看向他俩,目光与他的相触,居然毫不回避。
他腾的就从君潋怀中跳了起来,“刷”的宝剑出鞘。
“世子?!”君潋拦住他,“你干什么?”
之惟盯着桓助教:“你问问他。”
君潋的目光闪动了下,却没回头,仍看着之惟的眸子:“世子,请收剑。”
“先生?!”
“收剑!”
他只得“哐”的收剑,愤然转身。却听身后传来桓助教的长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哈哈哈哈……天火既降,谁人能避,谁人能走……”边说边兀自去远了。
远处的火势似乎更大了起来,君潋回身而望,之惟见他眼中明灭的光亮,然后听他低笑着喃喃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竟与那桓助教所言一样——《离骚》,那幽愤的篇章!他不由一惊,还没想通因果,君潋已拉了他手:“快走吧。”忙反握,十指相扣,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顿时涌入心房。先生,只怕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觉得是安全的,他想,那你呢?他望着他也握他握得很紧的手,却不敢相问,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离他老远的父王。
第二天大火终被扑灭。火灾中共烧毁了殿宇三间,包括弘文馆、集英殿、主敬殿,其余如文华殿、文渊阁等则略有损伤。听到书籍所在处都没太大损失,之惟见他的先生稍稍松了口气,可刚露出笑来,便又皱了眉。
想逗他一笑,就将那天做梦的事告诉了,君潋听后终于微笑,却道:“世子这梦中情境对又不全对。”
“哦?”
“这三蛇中应有一条是双头蛇。”君潋看着他。
“可是父王?”他眼睛一亮。
君潋点头:“王爷收复朔方,再夺取凌关,以二城为两拳,一方面踞朔方牢拒乌骨怀金于国门之外,一方面占陵关扼贺兰山口——守,可断乌骨那言东退之路;进,则可直捣其腹地诸城。所以,虽看起来是三蛇首尾相衔,却实是王爷占据上风。”
“原来如此。”他听了自然欣喜,思量了片刻,道,“父王截了乌骨那言的后路,把他一劲的往乌骨怀金的刀口上逼——这么说,父王似乎是倾向去帮乌骨怀金呢。”
“是啊,王爷这一用兵,不异于与乌骨怀金成合围之势。”
之惟却见他神色又凝重起来:“怎么,先生觉得这样不妥吗?”
“不,这确是对我国最有利的做法。”君潋摇了摇头,“就是做起来有些困难罢了。”
想起杨开先前的背信弃义,之惟理解他话中担忧:父王要怎样才能重获乌骨怀金的信任?战术上做到是一条,更重要的只怕是——“是不是只要把责任都推给杨开,说上回攻打戎京之事都是他欺君所为,与我天家无干便可?”
话虽说得直白,君潋却也懂了他意思,看着他良久,方笑了笑:“世子果然聪慧。”
他听了却并不高兴,又问:“那先生,父王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王爷就是在这么做啊。”见学生惊讶,他淡淡一笑,笑容中竟有几分苦涩之意,言道,“这事情哪能真如世子说来那么简单,王爷之所以迟迟还没表态,一是要搜集证据,二是……”他停顿了下,“是要牵连哪。”
“牵连谁?”
“世子想想,杨开一介武夫,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被着朝廷与人结盟,罔顾朝廷方略?”
一语有如醍醐灌顶,之惟顿悟:“他背后有人指示?”想了想,一个大胆却确信的念头浮出脑海:“是平王,对吗?”
君潋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容。
许多散落的回忆便如珠子般逐粒串起,历历在目:是谁表了“无疆”之念;是谁迫得兰成二王联手;又是谁暗中抓住顾无惜的事不放,是谁造了“宰白鸭”的舆论——想起以前先生曾说过的话:“朝着这流言的最终利益方向看,便终能找到散播它的人”——如此说来,拿了点幽蓝,针对先生针对父王的又是谁;甚至是谁当年以刀剑阻父王出宫救人,更甚者是谁教清鹤散播了谶谣……一切一切,谁才是屡次加害先生的幕后手?!而这所有,又只会为了什么?忽然想起宫苑的火光,丹墀的朱红……
巨浪翻卷,碎波起伏,当时只被这脑海中的汪洋弄懵,几番心动,更几多惶恐,直到数月之后,一切都已平静下来,之惟方真正理清了纠葛着的所有,而那时,木早已成舟。
此时,他也毕竟想通了能想通的一切,也就很快能猜到兰王下一步的行动,脱口便问:“父王是要揭破一切,置平王于死地吗?”
君潋凝眉。
他还从未见他如此难以展颜过,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一会儿担忧起平王反扑,一会儿又挂念起前方战端,忍不住还是要问:“先生觉得父王胜算大吗?”
君潋走到了窗边去,极目远眺,能望见远远的明空似水春山如笑,辽远处的一切都自有它们的一派生机,与人无扰。看着看着,他也就勾起了唇角:“王爷我自然是信的,你看这出征前一番兵权与夺虚虚实实,还有出征后势如破竹胜券稳操,哪一样不是他的能耐,他的手段?”
之惟闻言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次出兵经过竟都在兰王掌握之内,那岂非兵败也是在他预料?!甚或是兵败本就是他一手创造——是谁故意散布流言透露了杨开与西羌的盟约——这样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将功成万骨枯……心里无端的就添了些许寒意,不由看向窗边的人:回眸天下倾,可就是这样的一笑?
却也同时想到昨日“天火”熊熊,他人目光如刀,心湖翻腾,事事难断,共处近六载,今日才算真正体会到那二人的艰难困惑。于是走到了他先生身边去,对他说:“先生,我也信父王,更信先生,无论你们怎样做,我也都会站在你们一边。”
君潋却笑:“世子啊,这话微臣心领了,但微臣更希望:无论什么情况,世子都能站在朝廷一边。”
那时他醉心于他眼中的宽慰之色,下意识的点头,待悟透此言下深刻,却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听到提及朝廷,让他不由想到了昨天与桓助教的事,便皱了眉:“可朝廷里,我不喜欢,他们,没几个好人。”
君潋自然明白他话底含义,只是清风一笑:“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和态度,世子请记住:只有朝廷的态度才是行动的准则,也只有朝廷的决定才是最终的决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那先生说,朝廷会对父王的动作持什么态度呢?会支持他,会同意撂倒平王吗?”他追问。
君潋摇了摇头:“微臣还不知道。”随即轻轻的笑了笑,“但世子看着,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之惟却没想到他口中所说结果竟是从那场大火中现的端倪。
为着这一场大火,朝堂上也沸腾了一阵子,说天灾曰人祸的,最后都被圣上的一道谕旨封了口:皇上竟以妖言惑众之罪斩了弘文馆助教桓某。从此再无人敢提“天火”二字,那这火自然是要归了人祸。然而经过数日调查,谁知竟又查出了这样的事情:说是此次大火虽乃因天干物燥而起,但照理说每座殿宇之外都常备了水缸,平日里积了雨水,万一走水便能立时用之扑救的。却不料此次失火,众人扑救时却见缸中干涸并无一滴储水,只得从远处井中汲水,如此才造成数殿焚毁。
之惟自然知道管这事的应是侍卫内亲王,也就是平王,也更能理解平王之所以失职多半是因为担心勾结外番、罔顾国策之事为兰王揭发,所以哪还顾得上缸中贮水这等小事,可谁能料到事情偏就这样的凑巧?!
调查结果一出,天子立时勃然,下令免了平王的内亲王之职,改将此职与了成王,过了两天,似还不解气,又罚了平王在府闭门思过,非奉旨不得外出。
这样的处罚隐约竟有些软禁的味道,看来已是不轻,之惟便听得朝野上下纷纷议论说是圣上最近身体欠佳,脾气又长,上朝的时间日少,一下旨却都地动山摇,然而在他心中,这样的处罚却显然还是轻的。
君潋则依旧忙碌于他的南史。文华殿不能再用,圣上便听了成王的建议将史馆移到了武英殿去。而之惟烧没了学馆,倒得来一时逍遥。只是自那以后,移了馆的君潋进宫却更勤了起来,之惟反倒没理由进得宫去,不禁又有些郁郁。
总算见上,他便立刻缠到他身边去,喋喋不休追问,倒有些像回到孩提时候,连君潋有时都会奇怪,问:“世子,这你当真不懂?”他忙拼命点头,掩饰着泛滥上脸的红潮,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自此次父王别后,对那人依恋不知怎的竟又深了一层——也许大火那天,他就不该入宫,不该那样偎于那个怀抱,更不该就这样发现自己再也离不了。
“先生,你说的结果呢?就是祖皇下的这几道旨吗?这就是朝廷的态度?”一如既往,他不屈不挠的追那人至荷花池旁。
君潋抱膝而坐,眼望着冰澈水波,只有一句话:“世子请先想想,这场火究竟是烧给谁看的?”
谁看?平王啊,他很容易想到,可给平王看什么呢?是警告他收敛,还是……不对!这场大火虽直接导致了他的失势,却毕竟还是要比某些事被揭发后的后果要轻得多——那,难不成是给……父王看的?可是要告戒父王放手,别再步步进逼——圣上已替他出了气,作了处罚,否则,那火既可说是人祸祸人,也可称作天火烧身——上降天火,可因兵灾,可因佞幸……
想得到却又不敢深思的念头纠缠中,他觉自己一夕长大——曾多么期盼过长大,可为什么长大了,那人的笑容却仍还是水中摇曳的幻影,怎样都无法触及?愁肠百转中,之惟随他先生一起望向了无波的水面,久久没再言语。
没两天,前方的战报又传了回来:三月中,兰王连下乌桓天水、丹峰、神窟三城,直插乌骨那言腹地。之惟明白这是父王已正式与乌骨怀金结盟,至于究竟是怎样获得的对方信任,他能猜到——果然,与战报同时送达的还有杨开通敌的证据,更有平王私下与西羌签订的瓜分乌桓的盟书——兰王果是不肯善罢甘休。
人证物证俱在,平王于府中饮鸩自尽,杨开及其余涉案人等也都各自明正典刑。至此,平王一党宣告倾覆。
眼望着漫天桃红花雨,杨柳风吹拂中,之惟虽觉快意,却也不免有些担心。然波澜暗涌自不能为肉眼所见,再担心,他也只能看到面上动静:处置了平王以后,圣上也并没有再多作表示,仍是嘱了成王仔细供应兰王粮草,并且屡屡派人劳军。
一切看来都平静如昔,各司各曹依旧各管其职,南史编纂工作也日日加紧。因此他已有好几日没见过君潋,而在多次空候以后,他也学会了守在君宅,独自看芙蓉池中绿意渐浓;或是闷在王府,寂寞的观天边流云。
只偶尔一次碰见君潋在家,却是熬了几天夜后回家补觉。他本无意打扰,但又忍不住蹑手蹑脚贪看那睡颜宁静,却不料他的先生竟睁开了眼来。
他望见那眸中的血丝,很是抱歉:“先生,对不起,老来打扰。”
君潋却温柔的笑了笑:“不碍的,世子若是喜欢,想来便来就是了。”
他不好意思的也笑,心里自是雀跃,便道:“有先生这句话就好,先生还是歇着吧。”看了眼那清癯面孔,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看先生这几天忙得,好象要把自己掏空似的,那么大一部书,也不急在一时吧。”
君潋便又笑了,笑中隐约有几分叹息的味道,一面坐起身来。
他看见他鬓角有光闪了闪——是根白发,忙道:“先生,别动。”随即便替他拔了下来。拔的时候君潋似有些畏疼的一缩,但看着那根头发的时候却不比他的闪躲,随手接了过来,随手扔了。然后,他索性从床上起来:“世子,这疼了一下倒睡不着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三月里,桃花开。
曲江边游人如织,人潮却也热闹不过花海。
之惟想起探花郎的典故,是谁有幸将第一枝春采撷?不禁转眸看向身边人,只见纯白映了桃红,无端明艳,雪袖中悠然伸出了手来,摘下娇粉一朵,听得他笑语恬淡:“世子啊,南史里微臣负责的部分已近尾声了,剩下的便差不多都是校订们的事了。”
“是吗?恭喜先生。”窃笑,他并不满足于仅如此偷得浮生片刻闲。
却没料君潋在看他:“世子,你怎么好象比我还开心?”
“……”
“呵呵”——听君潋笑出声来,他这才知道是他故意逗他,忿忿的转身,一人独行。眼前乱花迷眼,一片缤纷,偷偷的,心中忽涌上些喜悦,走了两步,“先生……”——忍不住回过了头去,却见那人原来早没跟上,撇了撇嘴,终还是他转回了他身边。
“先生,你在看什么呢?”他凑过去。
君潋驻足于一小摊旁,摊子上摆满了各式折扇,显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廉价品。摆摊的是个年轻姑娘,嗓门挺大,一见他们走近便一劲的招呼:“这位公子好俊的相貌,正配这一把折扇呢!您瞧瞧,拿在您手里,就这么一摇,啧啧,这气度,这文雅!”
之惟想着她描述的情景已是忍俊不禁,便故意道:“这天就买折扇,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不早,您去瞅瞅,这满大街的文人雅士谁手里不拿着一把?”那姑娘一笑便露了两个梨涡,甜腻极了。
之惟见了,虽不由生出些好感,但也仍没有买的意思,敷衍的笑笑,抬眼看君潋,只见他显然也只是敷衍的拿了把折扇,目光却投向摊子后面:摊后有个老头,佝偻着身子,脸冲着外面坐着,神情木木呆呆。正奇怪时,只听君潋问那姑娘:“那位老人家是……”
“是我爷爷。”姑娘回答,显也意外,“怎么,公子?”
君潋笑了笑:“没什么,在下是看着老人家有点眼熟。”
“哦,我爷爷原先是在南城摆面摊的,摊虽小,他老人家的手艺可不赖,提起来也算是京城一绝呢!公子是也尝过吧?”姑娘笑得很骄傲的样子。
之惟忽然记起三年前的某个深夜……
君潋随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那现在……?”
姑娘看了眼她祖父,叹了口气:“年前,我哥哥随军出征了,一去就没了消息,家里担心得要命。谁知道真有了消息吧,却是听说前方战败了,爷爷一着急,就……后来才又听说前方其实是胜了,我哥哥也来了信,说是正跟着兰王爷出兵放马呢,叫家里只管等着捷报吧。念给爷爷听了,这才好了些,但面摊也终是摆不下去了,如今就只好指望这小摊子糊口。这不我一出来,家里没人,就只好把他老人家也带出来了。”
君潋听着,没有说话。
那姑娘似乎是瞧见了他眼中的忧色,反倒又笑了:“小门小户的烦恼,说出来叫公子见笑了。您瞧:如今这桃花开得好,往来的人也多,我这小摊生意也还不错。我呀,就只盼着哥哥能早些从前方回来,一家团圆便好过一切了!”
折扇慢慢在君潋手中合拢,握着它的细长指上骨节突兀:团圆的梦啊,人人都能做,可为何不能人人都实现?如果,为了成全一双人的梦,而破碎了其他人的梦,那这梦,可还能做得?如果,为了一个人,而教这满眼春花都零落成血色,那这个人,可真能心安理得?
耳听得之惟在对那姑娘说着:“你哥哥定会平安归来的,想想他是跟着谁——大将军王总是战无不胜的……”
战无不胜?也总是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听得那姑娘附和:“小公子说得是啊,保家卫国的道理我虽妇道人家却也懂得,其实也不指望哥哥能怎样跟着立功,只想着是在兰王爷帐下,便好过跟着别人,心里也就塌实多了……”
“啪——”折扇终于从君潋手中跌落。
“公子?”“先生?”说话的二人都看向他。
“抱歉。”君潋避开二人目光,弯腰去拾。
却没料,一只手已先他一步拣起了折扇,却不放回摊上,反递到了他的手里。
“谢……”还没说完,便感到什么物事随着扇子一起塞到了手中,等抬眼时,那手的主人已然转身离去,于是不急着起身,君潋打开折扇掩饰那物,匆匆瞥过其上手书:“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熟悉的字迹,看得人心头一震——是他!
“人生长恨水长东……”心中默念,盘旋的声浪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那人的低沉嗓音:“潋,等着我信。”
记得那时他猛然回首,对上对面如夜深沉的双眸:“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会丢你在京城不管。潋,你听好了,我绝不放手!”
又是一个意外啊!灯市花如昼中,他不知该何去何从:都是这个爱自作主张的千岁,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和平静。他还以为,以为自己可以一如往常的微笑,微笑着送他这次的远征……
却没料,一切从开始就已经失控。
上元灯市,他独自穿行,周遭玉壶光转皆作过眼云烟,唯一入眼的是城楼高处玄墨朝服峨冠博带。只可惜,隔了人潮汹涌,隔了咫尺天涯,任在下的他怎样仰首也看不清在上的他——那在上的他呢,神采飞扬中可也有着丝丝落寞?想着,嘴角不觉就流出了抹笑来,他掏出火石,点燃了早在地上放好的烟花筒,一声轰响之后,火焰从筒中飞窜,直冲向夜空。
“真美啊!”
“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色呢!”
无数人在身边赞叹着,而他的目光却从没离开过那高耸城头:渐渐的亮了,更亮了,红色,蓝色,黄色……华彩绚烂的夜空下,他终于看清楚他,看清楚他的笑容敌得过一宇锦簇花团,他眉宇间的英气胜得过整个烟火人间!
不知不觉,视线已然模糊,他闭了眼,放任自己凄凉一笑,再睁眼时,却已失了那人身影。
正惊疑找寻,身后衣襟忽被人轻轻一拉,身体一晃,后仰,倾倒于那熟悉温暖,忠实而自然,快过语言——“王爷?!”——意外初降,猝不及防。
回应他的是一声低笑:“叫名字。”
他转身看见他外掩了件士兵穿的灰蓬蓬的斗篷,头上卸除了紫金冠,体面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只余了一脸笑意盈盈,直诱得人忍不住想要掬一手含笑水波。不由拨开他额上散下的乱发,他凝驻那瞳心:“昊,你怎知我在下面?”
那人笑点了他鼻头一下:“傻瓜,刚才那些个烟花都是你放的吧?还是当年我送你的呢:那次我出征路过秦原,听说那里多产硝石,烟花出名,就叫人捎了几个回来给你作寿礼,花样还是我亲自挑的,有的更是叫他们特意做的,你想我会认不出来么?”
耳根不知怎的就热了,他垂了颈,笑得小声:“三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亏你也真能搁,一直存到现在才拿出来放,也不怕受了潮。”他附他耳边调笑,“难不成是怕我今年拿不出象样的寿礼吗?”说着,一手便拉了他手,一手则点燃了剩下的烟花:“你看!”
眼前一片雪亮,顺那人手指望去,只见一片雪焰绽放九宵,开到了最高处时焰心吐蕊——“像什么?”听那人问道。
骤然盛放中,千万条银丝如雨飘洒——一时间幸福耀眼,刺痛双眸——“兰花。”他于烟花中微笑。
还没来得及定睛鉴赏,话音刚落,人已被那人拉着乱钻,四方欢声中一路行来,他这才看清了来时路上:皇室灯树南油满,斜晖交映作龙川;官家灯轮高十丈,金玉相饰灯万盏,也才看到百姓灯陋却绘万象:是哪一盏白底浅墨,又是哪一盏水莲纤纤,如影随形的梦里江南……
感慨时,莲花已绽放在了手中——“昊?”
一枚玉佩就这样落入了贩灯人手,只为着一句——“只要你喜欢。”
不成器的理由,哪值这般?他暗叹,就这样一点橙黄灯火,如何敌得晚来风急、月冷霜天?
思量时却被拉住又一阵疾行,几步便出了人海。灯火阑珊处被人一把按住,狠狠一番唇齿纠缠——“咱们就看咱们自己的灯。”
身体被压向西陵松柏,眼前只一点莲华璀璨,远来风中是谁扬起那江南丝竹,一声声,一句句: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爱人你可知,我愿为你掌一盏灯,永远守侯在这相思之地,管它偷换流年,管它重重关山?!
只盼山穷水尽时天涯海角处你猛一回眸,便能得见幸福花开一片莲灿……
闭上双眸,放任自己沦陷,在这如梦似幻、别离夜晚……
然而最终还是催了那人回去:专为他摆下的金碧辉煌,他怎好只赏半程?于是这回改成他拉着他,慢慢回转,重回那一片盛世欢腾。一直送到城楼下,转身,却又一次被揽住,挣脱,却听得他语音沉沉:“潋,等着我信。”
刹那拂过,十里春风。
蓦然回首,对上那双深情的眼:忽然,很想很想抓住一点不敢奢望的幸福……
记忆便这样重合了眼前字迹,酝酿发酵成一杯名曰希望的烈酒,瞬时醉了人心,他将字条塞入袖中,站起身。一切都是转瞬间事,一旁的之惟却觉他先生脸上的笑意多了几分。
君潋托着手中折扇,示意那姑娘:“我买了。”
“谢谢公子,便宜点您……”甜笑着的姑娘还没说完,一块分量不轻的银子已递到了她手上,“公子,这我可找不开呢!”
君潋摇头:“不用找了。”
“可哪用得着这么多?”
君潋看了眼摊后的老人,笑了笑:“不多。姑娘有所不知:以前我白喝过老人家一碗面汤,今天只当把钱补上。”
“公子?”姑娘的脸不知怎的就绯红了起来,“公子,您还真是有心人。”
“荷荷……”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那老人竟也睁开了眼来,望向摊上几人,忽然咧嘴笑开。
最黑最冷的夜里,一碗热汤的关怀,人间最后的温暖,曾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然而,终将是要放下的吧?
想着,君潋于是也对那老人笑了一下,然后便转身离开。
请允许,允许我们,为自己争取一点点未来。
请允许,允许我们就自私这么一回——
就这么一回天怒人怨兵荒马乱,就这么一回石破天惊不顾不管;
就这么一回翻江倒海死不休,就这么一回社稷置后情为先。
即便早知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也但求一次,不悔不怨。
“先生?”不明所以的之惟快步跟上,随他走得决绝。
身后却仍传来那姑娘的声音:“公子,您走好——”飘荡在春风中,余音袅袅,难舍难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