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更，雪一更》云后烟

5、妻子

　　被柔软似水的月色包裹着，二人微弱起伏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尽显暧昧，鼓点似的心跳声也在空荡无人的宫道上分外明显。

　　宫中的各处石灯还亮着微弱而黄澄澄的光，小米大的飞虫一个个环绕在周围，乐此不疲地飞向光亮处，飞蛾扑火。

　　四方宫殿里的四处归于平静，在夜深人静之时唯有甬道上的两个身影交叠。

　　盛雪能隐约感受到锁骨上被他呼出的热气一下一下拍打着，才刚褪下的红晕却又悄然爬上脖颈，将要落在他背后的手掌突然僵住，一时有些乱了心神：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微风从脚边滑过，吹起片片衣角。

　　楚璟钰自认素日不是一个情绪易动的人，许是因为今夜夜色太美，微风太凉……或是她的目光太动人，太可爱，才让他失控，无法像过去的日日夜夜那样，冷静地处理好乱如麻的情绪。

　　他在她怀里很快平息下来，一睁开眼就是她被自己弄乱了的衣领，眼泪在衣领上晕开，星星点点，深深浅浅。

　　他松开了盛雪，只稍稍低头就能够瞧见她松垮的衣领和垂下的双眸，他眼下迅速飞起红晕，一边用手帮她理起衣领一边茫然地盯着她脚边的石砖。

　　“刚刚……对不起。”楚璟钰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变得小声。

　　“没事。”盛雪将头低下，不太想让他看见自己从脖颈漫延上来的温热。

　　他站在她右身侧，只稍稍一瞥就看见她垂下的睫毛，以及脸上的朱砂痣，小小一点在透着粉红的脸颊上更显妖冶，楚璟钰喉头一紧，忙移开眼。

　　“那……”

　　“一起走吧。”

　　昏暗夜色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各怀心事，并不十分宁静的一段路。

　　踏过最后一道大门，不远处就是枫香苑了，门两侧高挂着大红灯笼亮着刺眼的红光，昼夜不熄。

　　“今日是五月初二。”楚璟钰突然开口对她说，放在身侧的双拳不自觉握在一起，他的目光直直盯着远方，盯着威严庄重、象征皇权的紫宸殿。

　　“是我母妃的祭日。”他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像不经意的一句呢喃。

　　盛雪心下触动，想开口安慰又不知从何道起，“嘉毓堂是她的住所，是宫里碰不得的禁忌。”

　　她清楚感觉到他的声音在风中颤抖，沉重的话语被轻易吹散，飘向远方。她抬头望向他的侧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忽明忽暗，藏起了自己所有，看不出波动的情绪。

　　“殿下，节哀。”她向来嘴笨，从小不会说好话，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节哀这样的客套话。

　　她细若游丝的话语顺着风飘进他的耳畔，他收回思绪，低头看着她。

　　明明这两个字早就听麻木了，却在从她口中出来时让人莫名心安。

　　“我很好。”他不再绷紧唇角，眼中也着上水光，“你先回吧……夜深露重。”

　　盛雪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开。

　　目送她轻盈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楚璟钰却仍旧站在原地，直到寅时更声回荡在红墙之间，东边的夜色也淡了下去，他才默然走回东宫。

　　……

　　和往常一样，白日里枫香苑一贯的安静，各屋门紧闭，静得风抚起灰尘的声音也听得见。

　　盛雪一如既往地倚在门上，看柳枝随风起，看不远处的东宫一点点被装扮上红绸，在夏日里寂寂无语。

　　午后，一抹桃红色的身影从东宫门口一闪而过，而后楚璟钰与许繁莹一同出来，成双成对地从挂满红绸的大门中走出来。

　　她脸上带笑，紧紧挨着他走，圆润洁白的珍珠耳环在阳光下一步一晃，甚是明媚，连路过的宫人也都带着笑意向他们请安。他目光柔和，不时微笑着低头对她说几句话，宛如一对新婚夫妻。

　　看到这幅景象，盛雪眯起眼，忽然就觉得日光变得刺眼，赏柳树也变成很无聊的事，于是转身关上院门。

　　楚璟钰对这个未来的妻子说不上喜欢，有时候甚至会觉得烦闷，比如现在她不打招呼就直接进东宫找他。

　　他一向很善于伪装自己，无论在谁面前都可以自如地微笑，即使心里很不乐意。对许繁莹也是这样，虽然她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但他也会时时微笑作出回应，毕竟她是宁国公嫡女。

　　楚璟钰一直微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远远走过枫香苑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却并不真切地瞧见了一撇丁香色绣花裙摆闪进门内。他收起笑意蹙了蹙眉，是……

　　“殿下，怎么了？”许繁莹不合时宜的声音打乱他的思绪，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没什么。你不是要去赏花吗？走吧。”楚璟钰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侧过身，用宽厚的肩膀挡住她的视线。

　　许繁莹听见他要陪自己赏花便也顾不上再探究，眼下红晕染上。

　　“嗯。”。她的步伐变得更轻快。

　　后花园的花还是那些，春去秋来，花开花败，他早就看烦了。

　　正值初夏，凝露园满园荷花应该开始露出花苞了，等到盛夏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楚璟钰鬼使神差地想到她或许会喜欢。

　　不远处三两大臣结伴走来，他扫视了一番，很快就在其中看见了宁国公许启，于是背起手向前迈了一步。

　　“臣许启见过殿下。”

　　他颔首微笑示意，“国公多礼了。”他朝许繁莹的位置挪动几步，和她并挨着站在一起，“再过几日，您就是孤的岳丈了。”

　　许启瞧着总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笑中带刺，应该不是好相与的。

　　“过几日是过几日的事，即使老臣有幸担得起殿下一句岳丈也得谨遵臣下之礼。”他一边说话又一边作揖，“只是小女不懂事，还望殿下多包涵。”

　　他自是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的性子，从小娇纵了才会如今骄矜傲慢，若不是她一直苦苦哀求，他才不会奔走牵线，谋来这个太子妃的位置。

　　她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国公言重了，孤看繁莹就很好。”楚璟钰淡淡开口，笑意不达眼底，背在身后的右手也微微攥起。

　　听到他的话，许繁莹抬起眼帘，眼神流连于身旁的男人。

　　盛雪重重地关上门后，坐在院子中间的圆石凳上，手肘靠在石桌上撑着脸，心神放空。

　　她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却又不明白怎么回事，难道是还没睡够？

　　关门的动静引起院子里一些动静。西屋的一扇小门悄悄打开，慕容溪探出脑袋来。“盛姐姐？你怎么了？”

　　她昨日才搬进来，过一年方及笄，等到及笄之后就会嫁给楚璟停，现在还是爱玩的年纪。

　　“没什么，吵到你休息了吧。”见是她，盛雪也放缓语气，“真是抱歉了。”

　　她只穿着素白的单薄寝衣就跑了出来，坐在盛雪旁边，双手撑着桌面。

　　“你骗人，明明看上去就不开心。”

　　盛雪皱眉，有这么明显吗？

　　慕容溪的侍女云桃急忙忙跑出来为她披上外衫，“小姐，回去换身衣裳吧，当心着凉了。”

　　她丝毫没理会云桃的絮叨，还一个劲拉着盛雪的手。“姐姐，我们去后花园好不好？今天天气很不错呢。”

　　因着入宫前父亲叮嘱，平日盛雪并不喜欢到处闲逛，可想到今日心情不好，去逛逛可能也不错。

　　“好。你去换衣服吧。”

　　得到她的应允，慕容溪满怀开心地跑回屋内，不多时就出来了。

　　一身欧碧色襦裙，披上草白色软烟罗披帛，轻盈得就像夏日草原上的一片小叶子。

　　看见她，盛雪会想起在草原上无拘无束的自己，那时候可以策马奔腾可以弯弓搭箭，是宫里所没有的快乐。

　　她弯起嘴角对她说：“走吧。”

　　只是刚走到后花园的外缘就看见中心站着一群人围在花坛边谈笑风生，她顿了顿脚步，没再向前。

　　慕容溪挽着她的手也停了下来，“怎么了？”

　　“那边好像有外臣在，我们往旁边走吧。”说着便转身，“等等，那好像是太子殿下，旁边是宁国公和许姐姐。”

　　慕容溪拉着盛雪的手就往那边去，“并不是外臣，都是我父亲同僚，我儿时还经常到国公府串门呢。”

　　盛雪面露不快却没多说什么，远远跟着她走了过去。

　　“再过几日，繁莹就是孤的妻子了，国公大可放心将她交给本王。”

　　刚靠近就听见了楚璟钰柔和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温柔。

　　她的脚步再次顿住，眼波中出现不明的情绪流转。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宁国公。”她压低声音，同慕容溪一起行了礼。听见背后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子睨了慕容溪一眼。

　　“不必多礼。”声音不似刚刚的柔和，一如既往冷清。

　　慕容溪越过他跑向许启：“许叔，小溪都好久没见到父亲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许启苦笑着：“小溪想你父亲了？他怎么都还得个把月才能回来呢。”

　　“小溪是不是又长高了呀？”许繁莹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给她，“这是小溪最喜欢的木兰花了。”

　　盛雪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和睦的一幕，想起自己孤身一人如，而亲人又远在千里之外，心头泛上酸涩之感，忙抬起头，将视线移向远方的蓝天白云，眼眶还是免不了红了一圈。

　　楚璟钰冷眼看着他们的其乐融融，却又突然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她，在看到她微红的眼眶时有些错愕：她……怎么了？

　　他本能的想上前却又犹豫着收回脚步，身边许启和许繁莹都还在，他不能就这样走过去。

　　虽然二人相隔着一条道，但他的余光却没半分离开她。

　　盛雪觉得他们的声音在耳边吵吵嚷嚷的，满园风光也失了颜色，便转身离开。

　　无言路过翠琴亭时，却不想被楚璟停叫住。

　　他依旧坐在亭子中间，面前摆着画架，画布却是空白的。

　　“你看上去心情不好？”他将画笔收起来，走到她面前。

　　“没有吧。”盛雪心想怎么都看得出自己心情不好，明明她都把眼泪憋回去了。

　　“骗人。”他突然弯下腰凑到她面前，眯起眼睛盯着她，“眼眶都红了。”

　　二人距离近的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起伏，盛雪忙后退一步，脚刚刚好踩在台阶边缘。

　　楚璟停直起身子走回原来的镂花石凳坐下，见她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心生一计。

　　“要不我给你画个像吧。”他打开画箱，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了一桌。

　　“画像？”盛雪对他突然的邀请有些奇怪。

　　“你没空吗？”他从容地从中挑出一根长度适中的画笔。

　　“那倒不是。只是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她一边说话一边朝他走去，看见他已经将画笔打湿了。

　　“无聊咯，你不也是吗？”楚璟停指了指对面的凳子示意她坐过去。

　　她想起自己还没画过像也觉得有些意思就走了过去。

　　盛雪走到凳子旁提起裙摆，正正坐在那里，看着他提起画笔一笔一笔慢慢勾勒着。

　　刚坐下时阳光还明媚着，半晌过去天边就已经只剩下浅浅一层金光。

　　盛雪觉得腰肢有些僵硬便抻了抻腰，想催促他却又不好意思。却没想到他想开口说话：“许繁莹是他未来的妻子，以后你每天都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也不用不开心。”

　　她起初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后觉得鼻子有些痒痒的，便抬手挠了一下说道：“你说什么？”

　　他看到她这样口是心非的样子就浅笑了一声，“你以为到这个亭子还有其他路吗？我可都看见了。”

　　画笔还在不停地飞舞，可盛雪的心却不在这座亭子里了。

　　夕阳西下，翠琴亭三面被树丛包围着，黄昏中四周寂寥。寂静的环境让她又想起刚刚令她心烦意燥的一幕。

　　都看见了。

　　在察觉到自己被拆穿后，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她猛的站起来就离开，也没给他再度开口的机会。

　　走出不远，在吹了一阵凉风后她脚步慢下来，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但犹豫着回头时却看见他还是静静坐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好像无事发生。

　　盛雪憋着一口气跨过一道又一道门，余光中好像看见一道门边有个深色身影，可她步子迈的太快，只是一晃就过了。

　　她也没放心上。

　　打开枫香苑的门，还是一如既往只有风卷落叶。想来慕容溪还和他们在一起呢，和他还有他的……妻子在一起。

　　盛雪觉得自己有些神神叨叨的了，怎么老是想起这个词。心里正无法百思不得其解，烦的她在院里走来走去，突然想起门口还有一棵绿得讨厌的柳树，于是她又冲出门去对着那棵讨厌的树的中部狠踹了几脚，直到看见叶子掉了一地她才觉得心里畅快得多，心满意足地回房吃饭了，今天有马蹄芙蓉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