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君》虞夏郁郁

1、以身饲虎

　　丘辰甲子二十一年十一月，俪峻之战，南越战败。宁帝亡，西楚铁骑大破南越城都。同年十二月，昱太子亡，国都元安沦陷，南越国灭。

　　元安城西，西楚防卫营——

　　“吱呀——”

　　门被打开了，寒风夹着细雪从门缝中穿入。一个身材矮胖的士兵推门而入：“真是冻死个人，这鬼天气！”

　　“哼，还不是因为那两位！尤其是那江氏小儿，若不是他，咱们何苦迁来城外！这大冬天的，还无什么屋舍庇护……仅余的几间破屋，还得用来关这些个娇弱的小娘子！”他的身后跟着的高个士兵拍落身上积雪，满脸的愤懑。

　　“谁说不是呢，若将军是咱们爷就好了，那酒肉美人岂非都是手到擒来？娘的，那两个姓江的，净不干人事！”矮胖士兵啐骂完却又嘿嘿一笑，搓着手顶了顶高个士兵，道，“不过，不来这城外，你还能享受这温软玉香吗？这可都是南越皇都里的高等货，和咱们从前用的那些，可不一样。”

　　“嘿嘿，说的也是~”高个士兵闻言，同他默契相视，歹笑着打量屋中的女子们。

　　他们的谈笑声叫少女们蜷着的身子缩得更紧了，她们将头埋得深深的，仿佛一露出脑袋，便会丢了性命。

　　角落的一个粉衫少女却异常冷静。她的面上不显一丝慌乱，长睫微垂，暗暗记下二人口中透出的信息。

　　她叫宋亓珺，是南越的公主。或者说，是曾经的南越公主……毕竟，如今的南越已成了西楚的一部分，不复存在。

　　这边的交谈还在继续，高个男人随手拽起一个少女便上了手，他将头埋在少女的颈间，那少女身子直颤，面上一片惊恐，他却笑出了声： “哈哈哈真香啊，我这辈子都没碰过这么嫩的女人，这小皮肤……啧，怕不是个高门女郎~”

　　“别忘了王大人的吩咐！回来再玩儿也不迟！”矮胖男人嘴上说着，却也顺手在那少女身上探了一把。

　　“兄弟说的是，办正事要紧！”高个士兵闻言，又在那少女胸前狠掐了一把，才将她推至一旁。

　　少女惨白着脸，攥紧了自己被扯开的衣衫，眼中满是绝望，连一滴泪都淌不出了。

　　宋亓珺看着那少女绝望的眼眸，目色一暗，不由得攥紧了拳。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自她来到这个地方后的每一日，她都曾见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让她倍感无力。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理所当然，但百姓何辜？！她想去质问，可她也不过是阴差阳错落入这囚笼中的一粒沙尘罢了……她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又该如何解救这些女子？

　　正想着，那高个士兵已然走到了宋亓珺的身侧，喝道：“你，起来！跟我们走！”

　　她没有抬头，径直起了身来，粉黛香腮，明眸盈盈。身上虽因着长期没有换洗染了些污秽，却并没有给她的美貌增添过多败笔。

　　二人嚣张的气焰一滞，望向她的神色都带上了垂涎。高个士兵更是咽了口唾沫，伸手想探一把便宜。

　　“不要命了你！这是要给王大人的！”矮胖士兵一把拍掉了高个士兵的手，低骂道。

　　高个士兵收回了手，面色讪讪：“咳……走！”

　　她跟着二人走出屋子，雪花被风吹落在她的脸上，是刺骨的凉。一抬眸，天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脚下一滞，下意识抬手轻挡，却被高个士兵用力一撵，骂道：“走快些！”

　　他似是在发泄方才折了的脸面。

　　宋亓珺垂下眸子，缓步跟上，没有言语。心中却不住冷笑，只觉二人丑态百出，可笑极了。

　　片刻，二人领着她来到一处高大的营帐。

　　营帐的门帘大开着，仿佛一张食人的巨口。宋亓珺没有犹豫，提步上前。

　　“大人，人带来了。”矮胖士兵谄媚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宋亓珺还未看清帐中高坐主位之人的样貌，便觉身子被狠狠一推，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前人的身上，“去！好好陪陪大人！”

　　“这便是选来伺候爷的？模样不错，你们费心了。”随着男人粗犷声音的响起，宋亓珺还未站稳的身子便被人一把揽了过去，下巴被强硬抬起，男人粗粝的指腹磨得她的脸生疼。

　　一张阴笑着的面孔闯入她屈辱的目光之中——

　　眼前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一张尚为周正的脸上被战场的风沙吹磨得满是沟壑。

　　混杂着血腥的汗臭，因着二人之间亲昵的距离，毫不客气地钻入了宋亓珺的鼻腔，令她几近要呕出声来。

　　男人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掐在宋亓珺的腰上，叫她的身子陡然一僵，似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宋亓珺攥紧了衣领，下意识想要出口呵斥，却又在下一刻按捺住了心神。

　　听见王大人的夸赞，那士兵二人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当然，能为大人做事，他们自然缺不了眼力劲儿：“嘿嘿，能为王大人效力，是弟兄们的荣幸。那……小的们就先不打扰大人春宵一度了。大人慢享，小的们告退。”

　　“去吧。”王大人捏着宋亓珺下巴的手松了开去，大手一挥，倒是终有了几分武将风范。

　　见士兵退下，宋亓珺攥着衣领的手愈发紧了。胸前的瓦片透过衣衫传来阵阵凉意，宋亓珺神色微动。

　　眼下，她该如何行事呢？

　　醒来的这几日，她并非什么都没做。当她知晓自己所处何地的那一刻，便决心不能坐以待毙，需留以后手。

　　于是，她藏起了这片角落中的碎瓦，将它磨得尖利。舍中亦有少女瞧见，却并无阻拦，反而帮着她遮掩。

　　耳畔日夜回荡的哭喊、营帐中抬出的死不瞑目的尸首、西楚男人们的狞笑、国破家亡的仇恨……

　　她们眼中燃着的熊熊焰火——是同她一样的仇恨。

　　宋亓珺垂眸暗思，营中的首领……若杀掉他，一切就都结束了。

　　“现在，可就只剩我们俩了。小美人儿~”王大人收回目光，粘腻的视线倏得粘在了宋亓珺的身上。

　　宋亓珺似陡然间被一条冰凉粘腻的蛇缠上了身子。

　　她第一次知晓，一个人的目光能如此叫人恶心。

　　原来，这便是你空有一副容貌却毫无地位与反抗之力时，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看一个精美玩物的眼神。

　　“大人……”宋亓珺感觉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了去，再发不出半个音节。

　　她理应说些奉承之语降低他的警惕，创造个合适的动手时机，可当下方知，真正开口竟是那般艰难。

　　十四年锦衣玉食的公主生涯教会了她骄傲。而骄傲，让她低不下她高贵的头颅。

　　“嗯？怎么了呀？小美人儿~”男人的手在她的腰间摩挲着，那张沟壑分明的粗粝面孔，喘着令人作呕的臭气朝她愈贴愈近……

　　宋亓珺呼吸一滞，心跳如擂鼓。她想冷静下来，可就在男人贴在她腰际的手朝上摸索那一刻，她脑中的那根紧绷的弦还是断了。

　　什么警惕、什么时机，她全顾不得了，她的脑中只余下了一片空白，片刻后，空白则尽数化作了猩红——

　　尖锐的瓦片，狠狠地刺进了男人的脖颈！

　　“啊！贱婢尔敢！！”

　　掌心传来的刺痛与温热，令她从沉宕中缓过神来。她还来不及感受第一次动手杀人的恐惧，男人就因疼痛开始了剧烈扭动。力道之大，让她手中的瓦片差点因此滑落。
　　宋亓珺一咬牙，刺得更深了。

　　“啊！你这下贱的娼妇！给我松手！！”

　　他扭动得愈发厉害，宋亓珺几乎就要被他扭甩到地上。她不敢泄去手上的力气，只怕她一松手，就再没有第二次杀死男子的机会。

　　一侧身，宋亓珺整个人都几近跨坐在了男人身上。她用尽全身气力将那瓦片又刺深了一寸，可她并非武夫，力气终归有限。男人一个用力，终是她甩了开去。

　　他面色痛苦地捂着瓦片刺入的地方，直起了身来。五官狰狞着，脖颈处鲜血直流，整个人看着可怖极了。

　　“贱婢！”他气愤地一脚踹在了宋亓珺的身上。

　　宋亓珺只觉胸口疼得厉害，比幼时在苑里放纸鸢，跌破的膝盖要疼得多了。她自嘲一笑，也是，一个深宫里倍受宠爱的小公主，又能受过何种痛呢？

　　“贱婢！贱婢！贱婢！”男人似乎还有些气不过，又是一连踹了宋亓珺好几脚才作罢。他沉着声大喊，“呼……来人！人呢！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百夫长大人。”来人显得十分仓惶。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老子喊了这么多声才过来！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一群废物！废物！”男人的火气似乎还没消完，又是狠狠地踹了来人一脚，半晌才缓过气儿来，“去，把这个贱婢给爷带下去处理掉！真是晦他娘的鸟气！宰南越杂种的时候没见血，找乐子的时候倒是被这个贱婢给伤了。”

　　“你！传本夫长的令！处理这个贱婢之前，务必要让全营的弟兄们都好好乐呵乐呵。”

　　他狞笑着刻意咬重了全营二字。

　　宋亓珺被踹得有些精神恍惚，她并没有怎么听清男子后面的话，她只记得那个小兵唤男子为“百夫长大人”。

　　百夫长，呵……她费劲心机，竟连一个小小的百夫长都没有弄死……

　　她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她不甘心！

　　“是！大人！”

　　士兵奉命将她带出营帐，不再有半分的怜香惜玉，她好似成了块没用的抹布，被他在地上无情拖拽。

　　宋亓珺的双腿被地上粗粝沙石磨得鲜血淋漓，雪染在她的身上，冰寒刺骨，她的意识也愈发模糊。

　　恍惚间，她听见前方似隐约传来什么响动，一大群人乌泱泱的，跪倒在地上。

　　前方的人越聚越多，她似乎被人惶恐地扔在了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暗金色图纹的黑色长靴。

　　帐内的百夫长，也跑了出来，跪倒在来人面前，口中大呼着“拜见大人”。

　　宋亓珺的视线缓慢上移，在刺目的天光下，她看见了那几乎要刺伤她双眼的鎏金色挂坠。

　　她双目一震，瞳孔骤缩。因疼痛而模糊的意识，在这一刻重新聚拢——这是她日思夜想，也想啖其血肉、杀之后快的仇敌！

　　她的，灭国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