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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   这会儿正是亚洲的夏季,泰国的气温一直到十一点以后依然滚烫。离岛很小,只有通向码头这一条主街,路灯在好几个月前就坏掉了,始终没有人来修理。坐在餐厅的露台上,只有蚊虫萦绕着一段黯淡发黄的灯光。

      弗拉万一直捧在手中的柠檬气泡水早就失掉了清凉,像一段失效的关系,只剩下寡淡与乏味。她想起了特尔森,他们曾经有过几次约会,至今她还记得他靠在身边,鬃毛一样蓬松的金色头发覆盖在她肩膀上的样子。但每次和阿曼达出去,他就会把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嘴角永远向下撇。

      做他们这行总是要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实际上他很容易被逗笑,休息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吃草莓,喝一点葡萄酒,或者点燃雪茄,注视着蓝灰色的烟雾飘出起居室敞开的窗户。雪茄的香气,混合了夏日的芬芳,再加上佳酿的绵长余韵,心里空旷得就像星辰之间的空间,充盈着一种巨大而透明的幸福感。

      花生挤开虚掩的后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它发出细微的哼唧,绕过斯人已去的椅子腿,日渐稀疏的毛发擦过脚踝,然后吭吭唧唧地、仿佛受尽了委屈,将两只沾满沙粒的前爪搭在弗拉万的裙子上。

      “我可怜的小笨蛋、小傻瓜...”弗拉万俯身把它抱起来,抚摸着它蓬松的耳朵,忍耐着那些来自小狗的热情舔舐,将鼻子埋进它充满热量的皮毛。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往事,但今晚潮崎久世的到来惊醒了某种东西,让她感觉自己抖落了这十几年人生中落在身上的尘土和沙砾,它们重新变得清晰,带着早已消失的气味与颜色。

      特尔森跌落的速度比她更快,就好像从未在那场因为电击器而导致的昏迷中醒来。在弗拉万还在竭力保住自己房子的时候,他已经像滑雪那样,飞快地丢掉了一切滑向了街头。

      秋季转凉的时候她在一张松弛下陷、沾满咖啡和汗水污渍的沙发垫上发现了特尔森。他睡在一个叫帕姆的女孩的拖车里,他和她的男朋友都人事不省,他们吃了过量的药,直接尿在了沙发垫上。帕姆在特尔森的口袋里找到了弗拉万的名片,她没有生气,只是很疲惫,抱着两岁不到的女儿,眼睛和脸上都有被殴打后的痕迹。还有一个更小的女孩睡在角落里的一张毛毯上,手里捏着奶酪,苍蝇正在她的脸上爬来爬去。

      “拖车营的业主要求我们在24小时内搬走,否则就要打电话叫治安官来。我没办法叫醒他们,如果你不想特尔森进监狱的话,最好赶紧带走他。”

      弗拉万想方设法把他带回了家,帮他冲了澡,丢掉了那些肮脏的衣服。夕阳透过百叶窗照射在一块断裂的地板上,她感到自己也需要喝点酒,最好喝个不省人事。特尔森唤起了她心里太多东西,就像握着遥控器摁来摁去,不管看见什么都很嘲讽与凄凉,让她焦躁不安。

      天快亮的时候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铺了大理石的明亮门廊,顺着这个街区向北走,穿过两条街去那家24小时不打烊的杂货店。这段时间她不再健身,也不再保持健康饮食,她总是在睡不着的时候去那家杂货店点两大杯咖啡,加满奶油和六块糖,然后在看电视的时候一边服用助眠药曲拉唑酮、安必恩,一边用饼干蘸着奶油喝完整整两杯。

      有的时候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周周昏昏沉沉的过去,几个月一晃而过。她不再确认账单,停止用蜡去除腿毛,不再给皮肤保湿或去角质。偶尔有人会打电话过来,但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昏沉中究竟说了什么,很快电话和门铃都沉寂下去,不再响起。

      当帕姆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喝了一杯伏特加才有勇气走出家门,光线太过刺眼,空气里仿佛带着硫酸,走在街头的人让她望而生畏——真奇怪,他们,每个人怎么能这么神气活现、理所应当地活在世界上。

      杂货店的服务生照例给弗拉万做了咖啡,站在柜台后面棕色皮肤的女孩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向她示意,弗拉万才发现自己脸上沾着一点变硬的牙膏——她整整一天都在顶着这张邋遢的脸跑来跑去。

      这种以往习以为常的情景在今天意外地激起了一丝恼火,就像某个人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她横加指责,告诉她要承担起堕落之后的所有后果。她端着咖啡不安地往回走,有种蜂蛰似的刺痛一直在皮肤上挥之不去。她踟蹰地、焦虑地向公寓走去,就像在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警报似的声音在她脑袋后方拉响。

      她的门开着——一条淡紫色的手链掉在门口的地毯上。那是蕾切尔·浅香在十五岁时送给她的礼物。那个东方面孔的小女孩深受阿曼达·休斯的喜爱,有的时候弗拉万甚至觉得她爱她胜过了对其他一切的热爱。好像她人性里那为数不多的、柔软而温情的东西都交给了那个小小的、可爱的女孩。

      弗拉万曾瞥见浅香与阿曼达缓缓走过绿色的山墙,她总是跟在退后半步的地方。还是个小女孩,却已经学会绑起头发、戴上墨镜,把嘴角向下撇,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她不像那些穿着氨纶衣衫、在滨海散步大道上匆匆来往的金发女郎,热衷在周末去做大肠水疗、面部护理和头发挑染,频繁地为罗曼蒂克冲动。她是内敛的,是挨过漫长的冬天,等了很久才在枝头半开的一瓣叶片。

      在阿曼达被谋杀后,弗拉万再也没见过浅香,她就像雾气一样消失在了那桩肮脏、暴戾的谋杀中,警方猜测她有可能被嫌犯带走了,也有可能在某条街道迷了路。大部分的可能都偏向不幸,没有人觉得一个刚满20岁的姑娘在脱离了阿曼达的庇护后能继续生活幸福,这个世界总是有武器与格斗没法解决的事,生活会像榨汁机一样不断毁掉她。

      弗拉万一直保存着那条廉价的手链,她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也许为了某种无聊的坚持,或者对一段幻影的想念。有时候在酩酊大醉后的梦里她会梦见浅香,梦见她和阿曼达一前一后走过绿色的山墙。时间还来得及,她还守在纽约华尔道夫酒店的屋顶,特尔森则守在三楼电梯的右侧,他们不太紧张,偶尔用对讲机开着玩笑。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仿佛一场暴雨冲垮了房屋的所有支撑,生活一败涂地,而脏水、细菌和垃圾还在不断腐蚀着剩下的东西。弗拉万还想捡拾起什么,比如浅香,比如特尔森,但当她走进房间,发现特尔森已经踪影全无,并且对她的家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洗劫。

      所有的紧张、不安与恼火都消失了,就像某种巨大的荒谬强迫着某些真实不断瓦解与向内坍缩,甚至让弗拉万想要大笑。窗玻璃上传来混乱的拍打声,她转头去看,是一只麻雀鲁莽地撞上了反射着晨光的玻璃。她想起曾经与特尔森度过的某个早晨,被胡茬刮过的脸颊阵阵刺痛。她仰卧着,看见一只手臂搁在深蓝色的枕头上,那个时候特尔森说:“真想把这样的时刻都保存下来。这样等到我头发花白、又老又丑、充满绝望的时候,就可以把它们重新打开,想起这些好时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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