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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妮第一次进城,差点走失 ...

  •   春天的日子真难熬啊!
      村子里不时传来哭声,谁家的老的或者小的又病死了,饿死了。送葬的人连棺材都快抬不动了。
      有一天,我二奶奶家的二大爷死了。我二大爷是我爷爷的堂兄的二儿子。二大娘家被扫地出门,被安排在自己四合院的西厢房,她家的其他房屋成了村里的粮仓。

      二大爷家的四合院青砖青瓦,主屋和东、西、南三面厢房修的气派、结实,房子特别宽敞,特别适合当粮仓。
      二大爷亲手修的院子,他当然熟悉房屋的结构。他知道一个地方留着一条暗道,连他的孩子都不知道。旧社会好闹土匪,地主家的房子修建时多数都有机关。
      二大爷不饿急眼也不敢进去,他整天在村委会接受教育改造,知道要老老实实做人的道理。
      可是,家里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我大爷爷大奶奶,一家子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饿得躺在床上快起不来了。眼看做不了人了,要做鬼了,那就做回恶人吧。于是,二大爷心一横,趁黑夜从密道里钻进粮仓,偷出粮食。
      他们白天不敢吃,到了晚上,一家老小摸黑偷吃,不敢下锅煮,就生嚼。
      黑夜里,十口人,像十只耗子坐在床上嘎嘣嘎嘣嚼生粮食,怪吓人的。
      二大爷怕被发现,一次不敢偷多,偷一点放衣服口袋里带出来,保证一家人饿不死就行。
      大家都饿得没精神了,只有二大爷家的大人孩子还活蹦乱跳的,也是二大爷忽落了,忘了装装饥饿的样子唉!被有心人发现了,向村委会揭发。
      村支书假装不经意遇到他家最小的儿子:“小三,你肚子饿不?”
      小孩子没心眼,拍拍肚子,实话实说:“叔叔,我不饿。”
      “你吃了什么?”
      “我昨天夜里吃了生黄豆,吃得我肚子发胀。”
      一句话,什么都暴露了。这是村子里留着当种子的,再饿也不能动。你一家人偷吃,严重破坏农业生产,罪大恶极,地富反坏右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情况严重。
      村支书立刻上报了公社,上面觉得事情很严重,报了警。二大爷被抓走判了刑。
      一九五九年,全国都闹饥荒,监狱里也不例外。我二大爷饿得全身浮肿,死在监狱了。
      消息传来,二大娘哭得死去活来。
      我娘去看她。二大娘抱着我娘哭得喘不上来气;“小泉他爹,你走了,我们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啊!”
      我娘听得泪水涟涟;“二嫂,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哭了。”
      “小泉他爹,你走了,让我们一家九口怎么活啊!”我娘想起远在监狱的我爹,比二大娘哭得还凶。
      我娘担心我爹,有时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一天傍晚,大家下了工,我娘她不放心我姐和我二哥,急急忙忙往家赶,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对不起!”我娘一边道歉,一边继续赶路,都顾不上看清楚要撞的人是谁。
      “大嫂,别说对不起,又不是外人。”

      “我和你有关系吗?没听说我家有你这个亲戚啊!”我娘这才看清,这个人是我们村的光棍,平时对我娘不怀好意。

      我娘只想快点离开,不愿给他废话,厉声说道:“我家孩子等着我呢,我要快回家。”
      ”光棍汉□□着:“嫂子,我大哥不在家,你不寂寞吗?让我来照顾你。”

      “走开!不然我就喊人了。”

      “你喊啊,我就说你勾引我。看大家相信谁?”

      “你不要脸,乡里乡亲的,趁人之危,你还是男人吗?”

      “我是不是男人,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我想你想了很久了。我大哥还能回来吗,二哥不就死在监狱了吗?嫂子,我们俩在一起了,你的孩子让我来照顾,我会把你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
      “无耻!放屁!滚!”我娘气急了。
      正在这时,有人过来了,光棍汉溜了。

      这一天,夜黑风高,春雨淅淅沥沥。我娘抱着我二哥,睁着眼睛望着黑夜想我选在监狱服刑的爹:廉官儿他爹,你在里面一定很饿,我们在家里饿了能到地里挖把野菜,你被关在里面,饿了啃墙头吗?你要饿死了,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下去啊!想着想着,我娘无声地哭起来。

      突然,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别开了。
      “谁?”寂静!“谁?”寂静!可怕的寂静!
      “廉官儿……”我娘大声叫喊。我大哥和我姐姐都被惊醒了,他俩很快爬起来。
      她们娘几个在晒谷场,失去了我爹的保护,平时警惕性特别高。我大哥拿起菜刀,时刻准备和人拼命,我姐也抄起烧火棍瞪着眼睛,毫不怯懦。
      那人知道家里人都醒了,狼狈逃跑了。

      这一夜,全家人都没敢睡觉,睁着眼到天亮,谁也没说话,吓得我二哥都不敢哭。

      第二天,我大哥找来木头,加固了门窗,把菜刀放磨刀石上磨得铮亮,腰里别着菜刀在村子里转悠,我姐拿着烧火棍跟在后面,两人都是一副不要命的狠样。
      村里人见了两个小孩觉得好笑,也有人猜测:“娘几个这是遇到事了。”
      “可怜呕,孤儿寡母的,住在村外的场院屋,多吓人啊!再有个歹人起那歪心思,作孽呦!”
      我大哥已经十二岁了,半大小子,加上一股不要命的狠样,起了一点震慑作用。

      动静闹这么大,全村人都知道,我爷爷听到后很难过。
      他不敢埋怨我奶奶把我娘她们分出去的事,他想:她奶奶神神叨叨,不敢埋怨她,怕让她奶奶生了气,后果很严重。可是自己的孙男娣女,不管不问,还是人干的事吗?自己就是饿死,也不能丧良心。老大和老大媳妇为这个家付出太多,这样做愧对老大。老大替他弟弟顶罪,如果像二侄子那样死在监狱,儿媳妇如果被人欺辱,以她那性子,上吊、跳井都能做上来,那几个孙子,可就成孤儿了,自己于心何忍,自己怎能苟活于世?自己的心会永远像被关进监狱。
      爷爷想到这里,老泪横流。爷爷爬起来,拄着棍子来到我家柴房,久久地站在门外。
      直到我娘开门,看到我爷爷:“达达。你怎么在这里站着,你进来呀!”
      “不了,我看到你们没事就回去了,有事说一声。你是知道的,你娘她神神叨叨,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我走了。”我爷爷说完拄着棍子走了。
      我娘看着我爷爷不再挺拔的脊背,一阵心酸。
      以后,我爷爷夜里时不常地在柴房外守着,一守守到天亮。

      我娘猜测,一定是那个光棍汉,那天没答应他无耻的要求,夜里这是吓唬人。

      我娘是个骄傲的女人,干不出偷鸡摸狗的勾当;我娘是个高贵的女人,看不上满脸猥琐的邪气男人;我娘是个传统的女人,她说过,就是我爹回不来,她也不会二嫁,守着我哥哥姐姐过一生。
      光棍汉软硬皆施,我娘就是不从,他还在外面放出风声,说我娘和来我村落户的唱鱼鼓的人怎么样,怎么样。弄得我娘死的心都有。
      这件事传到了村委们的耳朵里。大队支书安排我们小队队长上工前开会敲打一下那人。
      对长说:“有些人破坏团结,破坏团结就是破坏社会主义大生产,问题很严重,小则批评教育,大则就得拘留判刑。”
      几方震慑,那个光棍汉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娘更加想我爹了。她常常夜里睁着眼睛望着南方想:廉官儿他爹,你不在家,吓得我夜里都睡不着觉。你会不会像二哥那样饿死在监狱,连尸体都留在那里,从此,阴阳兩隔,再也见不到你了,连你的尸体也见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了麦收,村子里分了麦子。我娘就蒸了馍馍晒成干便于存放,又做了身夏天穿的衣服,决定去薛城监狱看我爹。
      姥娘听说我娘要去看我爹,送来了两块钱和给我爹做的布鞋。
      我娘生我奶奶一家的气,没有通知她们。我娘不放心把我哥哥姐姐三人放家里,和我奶奶分家了,关系又很尴尬,不想麻烦她们,再说,我哥哥姐姐也非常想我爹,也要一起去。我娘决定:娘四个一起坐火车去探监。

      我家坐落在津浦铁路路西,离铁路一里多,南北各有一个车站,我们把北面的叫北小站,南面的叫南小站。

      我大哥背着给我爹带的东西走在前面,我不到四岁的姐姐走在中间,我娘背着我二哥走在后面,娘四个天不亮就上路了。从我家往薛城得到南小站坐车。娘四个沿着铁路壕大堤一路往南。

      走了一会儿,我姐的小短腿就跟不上了,小脸上冒汗,呼呲呼呲喘粗气。
      大哥转过头问道:“妹妹,你累了,我抱着你吧?”
      “哥哥,我不累。我可有劲了,你看。”我姐迈开小短腿跑起来,刚跑出几米远就跌倒在地上。
      我娘一看,我大哥背着这么一大包东西,不可能再抱我姐,自己一双小脚,背着个小的,再抱我姐赶路也不可能,得想个办法,让小妮坚持自己走。
      “小妮,让大哥给我们讲故事好不好?”
      “好,小妮最爱听大哥讲故事了。”
      我大哥就开始给大家讲《三国演义》里面的故事。
      我大哥最爱看书,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从我表叔那里借了一套《三国演义》,里面的章节他都能背下来,我们是在我大哥讲的《三国演义》故事里长大的。我大哥给我们讲《三国演义》,从来不是看着书讲,而是背诵出一个故事,再解释给我们听。

      “我开始讲了,话说东汉末年,汉灵帝刘宏当皇帝期间,宦官当道,民不聊生。张角率领太平道信徒头扎黄巾发动起义,朝廷张榜招收新兵镇压起义军,刘备、张飞、关羽他们相约参军,在张飞家的桃花园结拜为兄弟……”

      我大哥一路走一路讲,我姐听得入神,忘了累,走起路来可带劲了。

      不肖一个时辰,我娘四人就到了南小站。我娘让我大哥去买票,买票时问清楚去薛城监狱到哪里下车,售票员对路线很清楚,也不用问别人。
      她们坐上火车,听着枣庄火车站到了,你下了车。
      出了站,晕头转向,我娘掉向了。
      我娘抱着我二哥,坐在火车站的广场上,迷茫地说:“天啊!太阳怎么在北面?”
      “娘,您肯定掉向了,娘,我怎么感觉太阳在西面,不对呀!早晨天不亮从家里出来,听售票员说南小站到枣庄用不了两个小时,现在也不是傍晚啊!太阳怎么会在西面呢?”我大哥摸着脑袋,一脸懵逼。“
      “你也掉向了,去问问别人怎么走吧。”我娘说。
      姥爷原来是个铁路工人,南来北往的,见过大世面。他临来告诉我娘,出门在外有困难找警察。可是,看不到警察啊!
      这时候,有一个老人赶着驴车经过,问问他吧。我大哥上前问道:“爷爷,请问去薛城监狱怎么走?”
      老爷爷满脸堆笑:“啊,薛城监狱啊,你们坐我的车,我送你们过去,只要五毛钱。”
      “五毛钱?我们哪有五毛钱?”
      来的时候,姥爷说穷家富路,把家里仅有的两块钱给了我娘,这还没找到人就花了一小半,再花五毛钱坐驴车,就没有买回程火车票的钱了。
      “嗯,我们没钱坐车。”我娘实话实说。
      老爷爷看了看我娘她们四人,大的大,小的小,没说什么,赶着驴车就走了。走了不远,还转过头,指了指去薛城监狱的方向。

      按照赶车老人指的方向,我娘她们四人往前走。
      走了得有一盏茶的功夫,我娘突然回头,发现少了一个人:“小妮不见了!”大哥也发现了。
      我娘抱着我二哥赶紧往回走,一眼能望到车站,不见我姐姐:“小妮!淑贞!”我娘和我大哥都大声呼喊,没人应声。
      我娘猜测:这个年景,自己家的孩子都养不过来,有人恨不能扔一个少一张嘴,不会有人拐个孩子养,所以被拐卖的可能性不大。
      我娘对我大哥说:“快,我们沿着来的路去找,仔细点。”
      我娘和我大哥一路喊一路走:“小妮,小妮!”
      “娘,大哥。”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
      “是小妮?是小妮。”我大哥机灵,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在下水道里发现了我姐。
      我大哥赶紧把我姐拉了上来。我娘赶紧检查我姐哪里有没有伤着,还好,下水道不太深,还好春天雨水不多,我姐没事。
      我娘抱着我姐心里好后怕:“小妮,你怎么掉那里面去了?”
      “娘,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
      我娘猜想:我姐第一次进城,看什么都新鲜,就像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一样,东张西望,一不留神,踩到了下水道的井盖,恰巧井盖斜了,我姐就掉了进去。
      以后,我娘每走一步都牵着我姐的手。

      我娘她们四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爹。
      探视室里,我爹看到我娘她们,红了眼睛:“对不起,最难的日子我没有陪在你们身边,让你们受苦了。”
      我娘看着我爹有些浮肿惨白的脸说:“挨饿了吧?”
      我爹苦笑着说:“监狱里天天都有饿死的人被抬出去。”
      我姐拿出给爹带来的馍馍干,献宝似的说:“爹,给你!馍馍干,用水泡泡,可胎乎了。”
      我爹接过馍馍干,拿在手里撰着,就像把自己的命撰在手里一样:“粮食这么稀罕,你们还省下来给我带来,你们有心了。”
      我爹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转过头问我娘:“咱爹咱娘咋样?”
      “爹,我奶奶他们好着呢!我大姑送来了粮食,他们吃独食,跟我们分家了,小妮差点饿死。”没等我娘回答,我大哥抢着说。
      我娘赶紧给我大哥使眼色,制止大哥说下去,可是大哥已经说完了,他早就憋着一股气,现在见了我爹一下子全发泄出来了。
      我爹脸色一片灰白,嗫嚅着说:“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把弟弟妹妹当自己的孩子养,累死累活,毫无怨言,我揽下所有的罪过来坐牢,不让三弟前途受影响,他们把你们分出去,这是把你们娘几个往死路上逼,这是在背后捅我刀子,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爹说着,脸上毫无生气。
      他觉得我爷爷把他当长工使唤,不让他读书,让他当牛做马,困难面前,把他扔出去不管不问,任由他自生自灭。他拿他们当亲人,他们拿他当别人,饿死了他们或许不会在意。
      我爹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他脸颊浮肿,快要饿死了,如果不是我娘及时给他送来吃的,要不了多久,死亡通知就会送到家里。
      我娘看了很是心疼,急忙安慰我爹:“没事,都过去了,你要好好的,我们等着你,我们需要你!”我娘把“需要你”几个字说的很重。
      我爹直视着我娘的眼睛,眼里有火花闪过。
      我娘不顾我大哥几个在场,紧紧地握住了我爹长满老茧瘦削的手:“廉官儿他爹!我盼着你早点回家。”
      “爹,我们盼着你回家!”哥哥姐姐挤上前去,抱住我爹。我爹身上一串小孩。
      “好!我好好干,争取减刑,早点回家!”我爹脸上重新有了生气,活下去的勇气。

      这次探监很可能救了我爹一命。

      回去就顺利多了。从枣庄到家要在北小站下车。下了车,已经是我娘所说的“轰天地黑了。”夏天这样子应该是十一点左右。

      走出北小站,外面怎么这么黑,应该是我们这里方言所说的:月黑头加阴天。
      无边的黑暗压过来了,好像要把我娘四人吞噬入腹。再往前走,身边好像有一队张牙舞爪的厉鬼朝着她们扑过来。
      我姐姐紧紧抓着我娘的手,两条小短腿直打哆嗦,我娘手心里的冷汗涔涔,我大哥挺着并不结实的胸脯,拉着我姐的另一只小手走在最前面。
      过了铁路壕子不远,就到了我姥娘家原来的土地,我老姥娘就埋在这里。我娘她们好像一下子找到家长的孩子,提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
      “奶奶,请你保佑我,保佑保佑我的孩子啊!”我娘一边走,嘴里叨叨念念嘟噜个不停。
      可能是心理作用,我娘后来说她真的不怕了,像有人陪着似的回了家。

      后来,大队里分的粮食,我娘她们也舍不得吃,挖点野菜掺和着,省下粮食做成干粮给我爹送去。

      这年秋天,我爹提前两个月回来了。我爹回来没有去看我爷爷奶奶他们。他真伤心了。千万不能让一个老实人伤心,容易被记恨上。
      我娘想开了:那个时候,人能顾着自己的命就不错了,饥饿面前,都做不了一个人了,要做鬼了,心难免狠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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