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布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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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大雪，落如柳絮。
柳桓云用细小的银匙轻轻拨弄白梅花蕊，上面的雪珠就顺着花瓣滴在下方的玉瓶中。
他清瘦的身体被包裹在锦袍之下，手腕部能清晰地看见凸起的骨骼，以及附着在手背上的青筋，无一不彰显着他体内虚空，可叹还能行动于世间。
他聚了一小瓶，倒了部分在砚台上，细细碾磨出墨，提笔勾勒出一个人形，袅娜娉婷。
笔尖与纸张接触的声音传入景响耳中，他手中抱着热茶，神色淡然，“柳姑娘似乎有些伤心。”
拜师之后，柳凡歌就找个借口离开了，只听声音好像没有他想象中能够休息而感到开心，反而充满了落寞。
“阁下勿怪，她只是伤心于我的言语，素来最讨厌我提及身体之事，却又无能为力，故而闷闷不乐。”
柳桓云停笔，痴痴看了片刻后，将剩余雪水尽数泼在上面，墨色模糊，任谁来了也看不清原本画了什么。
“天下能根治在下病的人恐怕只有阁下了。”
其实只要有修仙者用灵力日日滋养他的身体就能保住命，但他却说不可，景响说找个可信的人，他说无可信之人，景响说陛下呢，他仍摇头，不答。
“在下恐怕也不行了，没有灵力，如何炼丹？”
“阁下曾为在下把脉，可否凭此写出丹方，在下去找人炼制。”
景响：“可以啊，端看他们能不能炼出来了。”
“哦?”
“有一味药，已经消失了。”
“不妨告诉在下，总要试试才知道。”
景响将剩下的半盏茶放在桌子上，嘴角带着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建木灵液。”
柳桓云眸光一闪，微微转过头去看景响：“听闻天衍宗镇宗之宝，其中之一就是建木。”
“天下书院的情报与天机楼不相上下，这种消息也要听闻吗？”
“不能确定的事皆是听闻，毕竟谁知道消息真假，况且我也听闻……”
柳桓云添了一杯茶，俯身靠近景响，单手端茶放在他手心，声音与呼啸的寒风比起来实在弱小，但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天衍宗两件镇宗之宝，分别是一块建木和一方仙器，如今皆在阁下手里，不少人垂涎。”
景响不动声色，轻饮入口，热流顺着喉腔涌入四肢百骸，长叹一声：“流言果然荒谬。”
这就是否认了。
柳桓云捧起湿漉漉的画卷，挂在亭角探进来的梅枝，忽然胸肺一痛，喉咙发紧，在寒风中用力咳了几声，堪堪止住。
“天冷，我的身体尚强健，你的身体恐怕撑不住吧。”
柳桓云尽力平稳呼吸，喉咙不断吞咽，嘴里还是能尝出一丝腥甜，闻言冷笑：“冷？如果觉得冷就要待在屋内不要外出，因为里面准备了充足的热水，温暖的被衾，密不透风……如果是阁下，要如何选择呢？”
“若贪图温暖，何必在此停留，伴你取雪作画。”
景响一身玄衣，宽大而飘逸，寒风就从左袖中吹入，再从右袖吹出，单薄的很。
他拉拉袖子，用刚刚端着茶水的手心去暖胳膊，“只是我有些不解，明明他很轻易就能改变朝凤的温冷，只要稍加手段就能让这里四季如春，何必让你生受这份冷。”
比如天衍宗，很多山峰被弟子改了四时秩序，数十年如一日的春，鲜花锦簇，从无衰败。
“道法自然，万物皆有定数，陛下不喜欢人为改变什么，便留了这些景色。”
柳桓云又咳了两声，心中知是发病了，于是边咳边去袖里找药，但他手颤抖着根本拿不稳，瓷瓶落地碎裂，药丸撒了一地，根本分不清。
景响鼻尖嗅到一丝血腥气，皱眉要从储物袋内拿出丹药延缓他的病势，忽闻有人踏雪而来，手一顿，没有再动。
风撞在来人身上，猛地停下脚步，仿佛避之不及的凶神恶煞，如无害的花瓣转了一个旋，与其擦肩而过。
祝从容没想到柳桓云一月内发病六次，比以往要快了一天，匆匆赶来，按着药性挑挑拣拣给他喂了下去。
“怠慢师兄了，我带他回去静养。”
柳桓云抓着他的袖子，声音干哑：“等……”
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景响耳边只剩下寒风鬼哭，梅花簌簌落下，暗暗幽香，以及纸张不断蜷曲舒张的声音。
景响起身上前，手指捏住画卷一角，不住地摩挲。
一边的傀儡洒扫干净，然后迅速站到原本的位置上，景响听着它们体内嘎吱嘎吱的声音，心里想，原来牵机宫也被大周收复了，然后抛开，专心致志地研究晾在梅枝上的画。
柳桓云只在他面前发过两次病，第一次是他受伤后，二人见面那天，第二次就是今天。
但他们在这一年内无数次坐下喝茶，偶尔讨论些事情，但柳桓云每次都会作画，有时两笔结束，有时画上几天几夜。
仗着景响看不见，所以肆无忌惮，他在祝从容来时却从不作画，恭恭敬敬的，仿佛真的只是个凡俗臣子面对着至高无上的帝王。
景响心中觉得怪异，但二人并没有觉得不对，于是不愿多管闲事，只专心把精力放在教授柳凡歌医术上。
至于他面前的这幅画他看不见，但总有人能看见。
“系统，帮我看看上面是什么？”
景响“看”到一团光忽地出现，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
[美人覆面，卧于梅枝，黛眉蹙而见怜情，目流转而神态轻，满地碎琼乱玉，月斜红蕊暗生。]
景响：“……这两笔勾勒的意境这么多吗？”
[……好好记住就行了。]
“你不会是随意编的吧？”
[……再问就等着挨雷劈吧。]
夜晚，景响所居住的殿内昏暗一片，往里走去却见一点金光闪烁。
景响两指间夹着一片金箔，犹豫片刻，还是打开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趁着灵力没有被体内阴阳宝镜造成的缺口吸收进去，飞速将金箔贴在眉心。
瞬间，金光大盛。
片刻后，金光消失，景响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万灵粹液，继续刚刚的动作。
如此反复几次，直到自己脑中所有的功法、典籍、志文、丹方和剑法都放进这片薄薄的金箔才罢手。
他原本想着先给柳凡歌送去，但已经入夜，便歇了心思，等明早再说。
小姑娘知道自己哥哥再一次提早发病，已经抹了一下午的眼泪。
一开始的药只需要一月服一次，后来半月一次，然后十日一次，最后到现在的五日一次。
这种温养的药要是放在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都能把他硬生生拔到长命百岁，偏偏在柳桓云身上只能维持几年的时间。
天下书院里的人修人道，谓之生老病死，人之常事，但为了救柳桓云怕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他心口上那道刀伤仍在流血，消耗着他的生命，景响只要稍微靠近就能“闻”到他掩盖在皮囊下的死气。
死气……他早该死了……这是他的定数……
景响模模糊糊地想，不禁在心里发笑，自己怎么把真目从前喃喃的话讲出来了，神神叨叨的。
若是万事皆有定数，修仙之人为何要修仙？干脆上山前找人给自己算一卦，看能不能飞升，这样能免去不少灾祸。
甚至能看可以修炼到什么程度？手里能有多少资财？这辈子能不能顺遂？不能就自裁，重新投个好胎。
若真能如此，卜修一定是最发财的。
简直荒唐。
景响混乱着思考一切，从天地自然到人伦法道，耳边是傀儡嘎吱嘎吱行走巡逻的声音，快要进入梦乡。
“……景……响……”
好像有人在叫他。
他如同溺在水中的鹅毛，神智飘荡游走了片刻，忽然听得一声清晰的呼唤，迅速浮在水面上。
“景响！”
景响猛地从床上坐起身，百晓生抓着他的肩膀，语速飞快，“你现在听我的，快点离开这里！”
景响皱眉，抚开他手，“你让我离开，总要让我明白原委。”
百晓生知道他的犟性子，若是不说清楚，他恐怕会反其道而行之，赖在这里不走了。
于是他只好把话说明白：“柳桓云让我把你在皇宫里，并收柳凡歌为徒的消息放出去。”
似乎没什么不妥，除了有些高调外。
他见景响没什么反应，忽然激动起来：
“你怎么想不明白，他要的就是你一个名头！最多不过三日，魔修就会闻风赶来，到时候你想走都走不了，只能和这对兄妹被困在这里面。你来的路上还没尝够被人监束的滋味吗？！”
景响默然不语。
“你留下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生是死全凭他一张嘴。”
“他的身子已经不行了，天下书院帮他延寿五年已经是极限，想根治只能用灵力，但他已经不可能了，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用尽全力帮柳凡歌修仙?亲人之间，是最容易夺舍的，他想活命，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怎么可能？而且，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拿到，我不能走。”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柳桓云答应帮景响寻找时间长河的线索，虽然现在他没有能力做这件事，但线索他一定要拿到手。
百晓生塞给他一块布帛，“拿着，快走吧。”
景响攥紧手心的布帛，问：“柳桓云知道吗？”
“别问了，你没有时间了。”
百晓生抓住他的手。
“为何？”
“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异常干涩，“他要我把天衍宗两个镇宗之宝都在你身上的消息也一起放出去。”
景响猛地站起来。
外界传言天衍宗覆灭，宗主和两位代宗主均亡，却一直没有对景响生死下结论。
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可以想象魔修肯定会疯狂追杀他，就算不能独吞，也能把他送到封季面前献殷勤，那他除了乖乖待在这里，恐怕没有第二个选择。
心下忖度，景响没有直接要走，而是侧头面向祝从容的寝殿，静等了片刻后，才说：“走吧。”
他不愿被动地承受一切，世事无常，没有第二条路就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世人都传他在大周皇宫内，想杀他的人都去大周，那么在外面行走的他反而安全。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百晓生拉着景响，口中喃喃一句，向前迈步，下一瞬间他们就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荒野。
“你自己能行吗？”荒野虽然没什么人，但野兽横行，蔓草下白骨无数。
景响：“如果不行，你会把我送回去吗？”
“你肯定不会回去。”
“所以闭上你的嘴，不要问这种蠢问题。”
“呵，你自己保重吧，希望下次不是我帮你收尸。”百晓生冷笑一声，甩开折扇要离开，忽然被景响叫住。
“这里是天衍宗代宗主的玉佩和一张金箔，”景响苦笑，“虽然天衍宗覆灭，但玉佩上还留了很多东西……”
比如抵挡三次致命攻击的阵法——这是池上春钻研的，知道被景响佩戴在身上时还极为不情愿，很多次想要抢回去；
比如三套剑阵，激发瞬间可穿透一切防御——这是红乱的凌然剑意；
比如一只五色孔雀法神虚影和一只净琉璃菩萨虚影——这是真目装模作样在他们面前炫耀时，他请他留在上面的；
比如五行刻字，激发瞬间自成小世界，或可避难，或可困敌——这是潭曲留给他的，五人一人一字；
再比如幻境白门，以此门为介，无需精通幻术便可幻化万物——这是寒袅袅的，她不善战斗，所以只留了一个好玩的，说，如果想她了，她不介意景响借物思情。
景响总骂她没正形，所以从来没有用过。
上面的东西都是他私下请他们做的，只有这一个，其余四人手中都没有。
“金箔里的东西等柳姑娘灵气入体后再用，避着柳桓云给她。”
“……这种保命的东西你不自己留着，你送给她？你真心想收她为弟子?”
“嗯。”
“你再帮我捎句话。”
百晓生心中微动，或许景响第一次收徒，不似之前干净利落到近乎绝情，反而多了许多谆谆教诲之音。
多少不过一两句话的事，他还是能办到的。
“你说。”
“告诉柳凡歌，那些书背不完，不准给人看病。”
“……我知道了，走了。”
四野空旷，景响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布帛。
“你真的是要帮我才来叫我的吗……你我多年好友，不要骗我。”
声音被吹散入乱草，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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