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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素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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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吃痛地闷吟,一人因对方的唯命是从而变本加厉。汗水洇湿了亚历山大的衬衫,在前胸与后背部位尤为明显,青年的体温捂热了整个房间。窗外下着小雪,交缠的呼吸融进了这个万物俱寂的短春。
他不厌其烦,自己则乐此不疲,如此荒唐使青年不禁去想,两人间明明毫无契合与牵绊,至此,竟只不过是“他对我说了相信”,而“我恰巧是他的终点”。
符泽川用亚历山大创造的刺痛反复洗刷覆盖过往的创伤,而亚历山大则贪婪地吸吮和反刍符泽川脸上那毫不作饰的信赖与依恋。
“谢谢你,亚历山大,我真的感觉好受多了。”符泽川说。
尽管他潜意识里明白,自己仅仅在为远离那段噩梦而把青年当成是麻痹神经的烈酒。持续了二十年之久的折磨,一旦选择承认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过的事实,哪怕有月光协助,符泽川的心理防线也会再次崩溃吧。
“听你这么说也令我感到很高兴,符泽川,这就是我的责任与义务之所在。”因缺乏真实感,亚历山大稍作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答道。
虽然青年也对符泽川可能的想法心知肚明,但为了重复汲取这份来之不易的真实的存在价值,他也仍会继续放任这段充斥着欺骗与扮演的关系存续下去。
“亚历山大……”符泽川仰起脸,低声喃语他的名字。
已将皮带别好的青年,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沿对方赤|裸半身的新旧伤痕边缘挪过,代替了回应,却忽然感到一阵触目惊心。
“真不敢相信我真的干了这种事。”他如斯想到。
“咚咚。”身后的门响了两声,随即开了一个缺口。它从未上锁,也不能上锁。
“早报的头条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记者又来骚扰你啦?”门外的声音低声问询,黑暗里只留有一双狭长且凶狠的锐眼,“看来发给她的死亡威胁还是不够多。”
“那是我临时起意,怪不了她。再说,分明就是你平时有事没事就找个理由把她拘留,这才叫我成为的众矢之的……”青年边回答着,边企图能够趁机将门闭合,可不但没能得逞,还让察觉到什么的对方进一步地往前推进。
“吱呀。”大股的凉气从外面涌进,合页处也接连发出一声长叹。门外人的靴子停在了距门二三十公分处,却像卡住了般,就这么暂停在了那一刻间。
下一秒,亚历山大顺势将半个身体靠上了门板,干脆用蛮力逼迫着对方退出去。门再次闭上,只余咔嚓一声脆响。
“罗曼……”青年知道他肯定是看到符泽川了,甚至还看清了他身上那些泛红的鞭痕,“有件事我要拜托你,墓园里的那两个洞……”
“都填上是吧?呵,我明白了。”靴子因与木地板摩擦而发出连续的噪音,不悦到一副说完就要走的模样。
“不。”亚历山大赶忙将他留住,“一个,就好。把新的那个埋了,旧的不用管。”
“……”没有应答。
共同的沉默,短暂的留白。青年不由去想,此时坟墓的坑底是否也被雪所覆盖了。
“……你感觉哈迪恩还有多少时间?”隔了约半分钟,他再次开口。屋内壁炉里噼啪作响,但火烧得已远不如昨晚那么旺了。
“谁知道,他不久前还欢蹦乱跳地宣称自己能活一个月。我们还向林医生咨询过,但显然她对这方面也是一知半解。”门外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然而我估摸着,能撑过这个春天就算是他的极限了。”
“哈哈……”
“很好笑么?”
“没有,只是感慨你比大多数合成兽都活得要久得多的多。”
“可偏偏我是那个最该死的人……吗?呵呵……”
“你在害怕什么?”亚历山大反过来问对方。
“没有。”门外人再次发出冷笑,“只是感慨,你应该是不会有耐心能老老实实地等到那一天降临的。”
……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几张裹在黄色蓝色粉色羽绒服里面的稚嫩面孔冻得有些发红。春天应该是最值得庆祝的时候吧,熬过漫长折磨之后的回暖,就像是新年,就像是圣诞节。远处,几个男人正共同搬运着一棵有着尖锐粗糙针叶的小树往这儿走来,他们很快就成为了人群视线的焦点。
“……怎么了……?”符泽川扭头望来,眼神像被暖意捂化了的淞凌。
“他稍微有点嫉妒你,仅此而已。”亚历山大往手心里呵气,又把双手盖到了他的两耳之上,“怎么样?现在还冷吗?”
“没昨晚暖了。”符泽川摇摇头,“但我觉得热 。这里很小,人却很多。”他没去看窗外,但仍能听见那儿有多热闹。
符泽川丧失了很多种能力,却唯独能够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人们身上那股炽热的生命力。他无法暴露在人群中,因为那样做很快就会有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自我否定感将其淹没。但他并不讨厌人群,因为他们可以表达他所无法表达的感情,讲述他所无法讲述的故事。只要不成为被凝视与评判的对象,符泽川便可以与人群共生,就像观赏戏剧那样,从他们身上窃取那股难以言说的,丰满而卉发的“感觉”。
——符泽川的疯痴,归根结底,只是对自身的强烈失望罢了。
“你的身体在回温,可你依然感到害怕。”青年当然知道,恐惧才不会随着身体感觉良好而被彻底消除。相反,当你从无法忍受的环境中一度脱离,沉溺于舒适区中时,那时候的恐惧才是最大的。
因为人是迟早有一天要走出舒适区的。
就像自己每天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想到即将要应付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责任,再想到童年,想到父亲,想到母亲的怀抱时,那股呈压倒性的想要寻短见感。
人无法战胜恐惧,永远只是恐惧暂时放过了他们。
“……我很担心。虽然他们在那里,看起来很愉快,人人都面露笑容……”符泽川开始抖他的左腿,“……但如果我也出现在那里,和他们一起的话……”
“……亚历山大。”符泽川再次用充满了苦恼、迷茫,甚至带有因自身的无力而愤怒的目光向青年求助,“我应该成为什么?”
“我又能成为什么?”
“……”青年对此,竟久违地陷入了无言以对的窘境,面对着那个比自身年龄大将近一倍的男人,他甚至希望这个问题更应该是从自己口中提出的。
我应该成为什么?
我又能成为什么?
这对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来说也是个未解之谜。当大人们带着自私的期许问出“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时”,他们往往早就已经在心中预设好了答案。
“你应该成为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也只能成为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
“你不需要理想,也不需要自我,政治与战争交给我们,建设与规划交给我们,新世界计划会照常运行,未来照常无忧,而你,只要乖乖地当好傀儡,成为人们愿望的容器,成为人们假想的圣人就够了。”
一道绚烂而美好的极光,带来安顿、堕乐与饱足,人们也将趋之若鹜,在死前做一场灵魂升入天堂的美梦,何乐而不为呢?
“……你喜欢他们,对吧?”亚历山大无法回答符泽川的问题,只得退而求其次地问道。
“我喜欢他们身上所展现出的不同。”符泽川说。
“那除此之外,你还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符泽川当然只会顺着青年的话往下说了。
“哎呦,先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吧……”亚历山大从床铺底下拉出来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人们送来的礼物,他扑扑灰尘,翻找了半晌,终于抽出来一副素描本,以及几支炭笔,和少量颜料。
“你想先听有关哪个人的故事?”亚历山大将窗户打开一个小缝,似乎这样就能让符泽川看得更清晰了似的。
“就……那里的,正在帮孩子们堆雪人的那位老奶奶。”符泽川指出了一个方向,随即好奇地望向了青年手底,不知道他将要干什么。
“哦,那是安雅太太,欢乐堡最美丽的一道靓影。”亚历山大把案上的文件全部推到一旁,翻开素描本麦金色的扉页,拾起炭笔,抬头冲符泽川摆了个古怪的鬼脸,“最近有小道消息称她跟安东尼老爷子走得很近,不过按老太太本人说法:那就是他才配不上自己呢!”
青年的手下,很快勾勒出一张苍老却又笑出了几分“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脸的轮廓,正当符泽川已经看得投入,且目不转睛时,他已经为她添好了点睛之笔:右脸之上的一颗美人痣。
“第一次遇见安雅太太时,她正混在一群越狱流亡的囚犯之间,护国公称铁路为雪境钢铁,北方命脉,但它们也只是未能实现的理想,以及犯人们永恒的劳役而已。安雅太太的丈夫早逝,膝下又无儿无女,仅仅因为捡拾了一些无人看管、遗弃多时的破铜烂铁卖给拾荒者,换取只用来果腹的钱财,就受人举报被抓了进去。不过好在狱友们都格外尊敬并且照顾她,这才让这位老俏佳人安然无恙地来到了我们门前。”
亚历山大缓慢,而又无比温柔,且充满耐心地向符泽川讲述着。当缓过神来,手下已经本能一般地在安雅太太的画像下方写下了三行小字。
“哦,一不小心……不过你瞧,这就是我用来记忆大家的方法。经常有研究员好奇欢乐堡里光是难民就有好几百号了,问我是怎样记住每一个人的脸的,哈,这就是独门秘诀。”
符泽川刻入灵魂的语言功底还在,不过书写方面的本领却已经忘却了个大半,当看到他脸上逐渐浮现出困惑时,亚历山大笑了笑,并用手指着第一行字,亲口为他解释:
“老俏佳人。”
“第一个词语的位置代表‘定义’,也就是对那个人的第一印象。安雅太太似乎从未变得衰弱,她只是随年龄的增大而优雅地老去了,骨子里依旧年轻。”
“自命不凡。”
“第二个词语的位置代表‘特征’,也就是那个人的优缺点。安雅太太一直都努力而骄傲地活着,从来不以寡妇的身份或是贫穷为耻,不过这偶尔也会让她显得有些带刺,尤其在同龄人间,人缘不是很好。”
“傻瓜。”
“第三个词语的位置代表‘本质’,也就是那个人的内里。安雅太太经常表现出一副让人不好接近的模样,但实际上,那是一种愚弄他人以自愚的手段,她其实非常清醒,并具有失去丈夫,年老色衰,以及从来未能把控生活的强烈自觉,但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悲剧的女主人公,于是乎就变成了我们所看到的样子。”
“……怎么样?对一个一开始和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来说,要知道这么多可是得下十足的功夫呢!”亚历山大有些自豪地拍拍胸脯说道。
符泽川一时不知要怎么评价,“那你对他们一定是又爱又恨吧?”
他的语言能力还没能完全恢复正常,符泽川的本意其实是想说:你一定是爱着他们,才愿意为他们付出如此多的努力吧。
但好在亚历山大并不怎么在意符泽川的错误形容,相反,他眼帘微垂,笑容依旧,却是在窗外的一派和谐下被衬托得那样孤独与落寞。
“其实……”
“……没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