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途》双丰雪心

1、第 1 章

　　大乾王朝，顺天一十三年，春。

　　天空连续阴霾了数日，却始终未见一滴雨落。今年入春以来，雨水就特别少，眼看着就要到谷雨了，如果到那时还不下雨，那么今年的收成，怕是不会好了。

　　上至朝廷，下到农户，都在担心，殷殷期盼着雨水到来。

　　就在这样低迷的愁绪气氛之中，民间百姓不知从何时起，流传起了牝鸡司晨天降异像的传闻。只因如今朝堂掌权的乃是太妃何氏。

　　太妃何氏，蓟县人，乡野出身，历经五朝。初为文宗贵人，文宗驾崩之后，先后易嫁其子德宗、懋宗。懋宗驾崩之后，又先后立其二子，以太妃之身，行皇帝废立大权，行事果决，手段凌厉，只手遮天，朝野上下，无人能与之抗衡。

　　“娘娘，今日锦衣使又抓了一批在民间排演折子戏诬陷您的戏子，现都在锦衣府大牢里关着呢。”

　　高坐上的女子，锦衣华服，珠翠满头，眉长入鬓，神色间不怒自威，闻言只是看着手中的折子，眉眼都不曾抬一下，淡淡“哦”了一声，“今日他们编的又是哪一出啊？”

　　“唱的是妖妃弄权，贬谪生父，虐待嫡母，残害亲妹……”

　　内侍话未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时口误说了“妖妃”二字，登时吓得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地磕头求饶，“奴才该死，娘娘恕罪。”

　　高坐上的女子依旧不动声色，一笔一划认真批复完手上的奏折，而后缓缓抬眸，一双凤眼因为眼尾处画了一道上挑的眼线而显得愈发凌厉，清澈的眼眸水汪汪，乍一看清清白白，细看则似一潭深不可测的深渊，即便蕴了三分笑意，也令人望而生怯，不敢亲近。

　　“倒也不全然是假，这些事，本宫的确都做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世人只知如今娘娘身在高处，却不知何相当年背信弃义，罔顾韩国夫人救命之恩，停妻再娶，李氏跋扈，磋磨娘娘母女二人多年，那何氏更是骄纵恶毒，害死了老英国公夫妇，致使娘娘亲人离散，他们如今这般下场，全是咎由自取。可恨那些无知百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讹传讹，抹黑娘娘，当真该杀。”

　　内侍嗓音尖细，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情绪饱满，愤愤不平。

　　何青青眼底却是平静无波，仿佛内侍所陈述的这些过往与她无关。

　　“这些往事，你倒是记得比我还清楚。”

　　“奴才只是心疼娘娘。”

　　何青青垂眸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内侍，淡淡道：“起来吧。”

　　内侍战战兢兢爬起来，面上仍旧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抬眸悄悄瞥了眼何青青，“锦衣使都尉陆大人请娘娘示下，今日抓的这一批戏子当如何处置？”

　　何青青了然道：“民间百姓，终日为生计奔忙，于他们而言，只要能填饱肚子，谁执政都一样，便是有所不满，至多不过嘴上闲谈几句，如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连累家人性命的事儿，必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娘娘所言极是。”
　　内侍面上流露出钦佩之色，而后说道：“陆大人查到，这家戏班的班主几日前曾出入过荀王府邸。”

　　“哦？是吗？”
　　何青青眉宇略往上抬了一抬，显得有几分玩味。

　　“奴才不敢有所欺瞒，那班主自己在牢里也已经招了，供词在此。”

　　内侍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供词来，身旁的小宫女见状，立即走下台阶，接过内侍手上的供词，奉到了何青青案前。何青青低眸看了一眼，却并不打开，“戏班子里那些人的家眷都抓了么？”

　　“回禀娘娘，那些人的三族亲眷已经都被抓了起来，现都关押在锦衣府大牢里。”

　　“都放了吧。”

　　内侍诧异抬眸，却又听得上面说到：“荀王心怀不轨，谋逆犯上，夷三族，其余亲眷，全部流放。”

　　她语气轻忽，神情浅淡，仿佛是在谈论今日天气，而案上那份供词，从始至终都没有被打开过。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窗外传来几声啾啾鸟叫声，一如那阴沉黯淡的天空，带着几分压抑和沉闷。何青青转头看向窗外，院子里那株从蓟州老家移植而来的老槐树葳蕤葱郁，一串串饱满洁白的花朵缀满枝头。当鼻翼闻到那一阵熟悉的清甜的香气，何青青心神有瞬间的恍惚，恍惚中，她似乎还是一个五岁的孩童，在那棵大槐树底下嬉戏玩耍，母亲坐在不远处做针线，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眉眼慈祥，笑意温柔；外祖父坐在门槛上做草鞋，外祖母里里外外忙着操持……

　　一阵风过，吹落槐花一地。幻想亦随之破灭，徒留满心凄凉。何青青淡漠地转过头，一眼瞥见案几上分开两堆的奏折，一堆是恭维赞颂她的，一堆是辱骂斥责她的，前者堆积如一座小山，后者数量虽然也不少，但相较于前者，未免不堪一比。

　　“幼时母亲带我看戏，告诉我说白脸的是坏人，红脸的是好人。戏文里的脸谱好认，但生活中，好人坏人，又该如何区分？”

　　就在她方才她盯着窗外槐花出神的当儿，内侍心领神会，早已悄悄命人摘了新鲜的槐花，洗净之后盛在琉璃盏中送了进来，他接过来，亲手呈上，而后细细揣摩着回答：“奴才小时候也爱看戏，那戏文里头都说天意眷顾良善，总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如今娘娘身居高位，执掌凤权，可见得天道眷顾。”

　　“是嘛？”
　　何青青浅浅一笑。随手捻起一朵槐花送进嘴里，清新甘甜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散开来，她闭上眼睛，细细咀嚼，似乎沉醉其中，良久，悠悠开口：

　　“以前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可那个人时候，世人辱我欺我，诉我种种不是；如今，我拨弄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非以善为准，却多的是人对本宫歌功颂德，这世道，当真是荒唐可笑。”

　　就像她的父亲，当年凭着几首诗作，将她和李氏的爱情奉上神坛，世人都道他们神仙眷侣，天赐姻缘，却不知这份美谈的背后，是一个无辜女子被无情辜负践踏的悲惨一生。

　　“何泓材如今身在何处？”

　　“回娘娘，何相已于日前抵达蓟县，接任蓟县县丞一职。”

　　“呵……”何青青冷笑一声，“他们不是说我是妖妃祸国，贬谪生父么？那本宫偏做给他们看，他们又能耐本宫何？”

　　“传本宫懿旨，撤去何泓材蓟县县丞一职，降为城门郎，让蓟县百姓都好好看一看当年那位风光无限的状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