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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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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风停下来,刺目的灯光渐渐在眼中模糊起来,变成一大块一大块黄白交叠的六边形和发散的烟花,犹如拼图,填补成一幅梵高的油画。
场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有人捧起戚桉的脸,他对上了一双浓墨般的眸子。
视线慢慢有了焦点,他只能看清眼前的人,男人轻轻扬着嘴角,勾勒出一抹温柔的笑,轻声哄道:“宝贝,放松,深呼吸。”
如一只被驯服的小兽般,戚桉的意识逐渐回归,乖乖听话照做,手里的力道也跟着松下来。
脖颈上的掐力消失,李濂光立刻跪倒在地板上,全身抽搐着,瞳仁依然上翻,嘴巴张得很大,吐出与血交杂的白沫。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棋牌室外已经传来了警车的警笛声,接着,数十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举起手枪对着房子里的人喊道:“都别动!蹲下!”
裴岁聿将外套脱下,包裹住戚桉,随后一把抱起男生,一步步走出人海,在棋牌室门口被警察拦下,两人交谈了几句,随后警察带着裴岁聿走到一辆警车旁,拉开车门,说:“还请你们和我们走一趟。”
等到车门关闭,救护车的警报声由远及近,然后李濂光被抬了出来。
戚桉看得愣神,在看见李濂光进了救护车,他才回过神来,转身拉住裴岁聿的衣角,嘴巴张了张,声音都喑哑:“孤儿院……孩子们还在那里,我要带他们出来。”
裴岁聿直挺挺地看着他,眸色浓郁,所有情绪都深不见底,最后轻轻叹出一口气,安抚道:“警察已经过去了,不要担心。”
戚桉抿了抿唇,点点头,正想松开手,却被另一只大手紧紧抓住。手掌的温度滚烫,将自己因为愤怒和寒冷而变得冰凉的手捂得重新热起来。
警车发动,不知道行驶了多久,戚桉才终于动了动自己的小指,轻轻蹭了蹭另一个人的手心。
感受到动静,裴岁聿再次看过来,盯着他。
戚桉一时感到紧张无措,不自在地眨了眨眼,撇开视线后才局促地开了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裴岁聿闻言眉眼一挑,反问:“你觉得呢?”
戚桉转过头,撇撇嘴,说:“我怎么知道?”
裴岁聿静静地看着他的后脑勺,随后说:“昨晚就担心你要来找李濂光算账,今早去你家果然没有人,我就定了最早一趟航班过来。”
听到这话,戚桉愣了下,小声说:“我本来……不是来算账的,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但是……”
话语到这里一顿,他在脑海里组织了下语言,正要再次开口,身体先被人拥住。
他来不及回头,耳畔传来热气,低沉嘶哑的嗓音响起:“我知道。”
“不用解释,我都知道。”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热气灼烧起来,掀起酸涩的水蒸气,惹得眼角都变得湿润。
“对……不起……”他强装无事,张开嘴,半天却只能吐出这三个字。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手指往上探索,摸上他的嘴唇,手指的主人询问:“为什么要道歉?”
问出这句话,手指在嘴唇上轻轻点了点,这人继续说:“说错了,撤回。”
“你没有错,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帮你解决。”
警车到达城里的派出所,两人要分开做笔录,裴岁聿抬手揉了揉戚桉的头发,轻声说:“警察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用怕。”
这句话让戚桉放松不少,两名警察也很和善,在交谈中,他将自己和李濂光的转账记录交给警察,数目很大,足以坐实李濂光敲诈勒索的罪名。
等他回到大厅时,裴岁聿还没有出来。
他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等待,身上还穿着裴岁聿的黑色大衣,清淡的雪松香气若有若无。他忍不住垂下头,将脸埋进大衣里,随后深吸一口气,香气仿佛和主人一样,带着冷气,却很好闻,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味道。
至少戚桉很喜欢。
今天的事情耗费了他太多体力,现在待在开着暖气、安全又静悄悄的警局大厅,他的眼皮渐渐变沉。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里的他回到小时候,视野都模糊,酷暑的太阳正在头顶,而他被绑在院子的大门上,面前是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李濂光。
李濂光手里拿着一个白花花的馒头,看得他很饿很饿,他张开嘴,还没说话,先被男人扇了一巴掌。
后脑勺撞在铁门上,拴门的铁链都连带着叮当响。
被打的半张脸火辣辣的疼,没被打的半张脸摩擦在炽热的铁门上,简直要褪下一层皮。
下巴被人狠狠掐住,李濂光粗暴地将他的头扭过来,面对他,大骂道:“你他妈怎么能这么无用?又被退回来了,还回来干什么?狗都会摇尾巴示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去求他们把你留下?!”
男孩脸颊上滑下泪水,全身不住地颤抖,抽噎着,根本说不出来话。
看见他哭,李濂光怒气更甚,“操”了一声,朝男孩的腿上踹了一脚:“你他妈还哭?给老子争点气行不行?你当这里是你的家吗?我已经揭不开锅了!”
男孩哭得更加厉害,却咬住下唇,愣是不说话。
李濂光脾气上来,哪里会管孩子的死活,抬起手就往男孩身上打去,远处的宿舍楼,走廊上站了一排瑟瑟发抖的孩子,可是有几个只是笑着,其中最大的那个孩子甚至凑热闹地吹了声口哨。
这声口哨倒是引起了李濂光的注意,他回过头,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去午休?!你们也想挨打吗?”
走廊上的孩子一哄而散,纷纷落荒而逃,李濂光啐了一口,又看向被绑在铁门上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男孩,“啧”了声,回头喊道:“你们别他妈给我搞欺凌!到时候没有家庭愿意收养你们就给我滚出去!”
骂完这句,他给男孩松了绑,将馒头塞到男孩的嘴里,说:“在养父母那里不是挺能打?把人家少爷都打进医院了,怎么在这里就变成哑巴懦夫了?”
男孩只是哭,双手抱住那个馒头,眼泪默默地流。
“别哭了别哭了,”李濂光抬手粗鲁地抹去他的眼泪,抓住他的胳膊往办公室走,“给你煎了荷包蛋,吃完去午休。”
这样的场景不少,几乎隔两天就要上演一次,每次都是先被打挨骂,最后又被李濂光带去办公室吃小灶。
还有很多的场景,是关于血腥与暴力。
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都是存在竞争的,就因为小时候的戚桉长得像个白瓷娃娃,怎么看怎么喜欢,所以往往会被纳入领养的行列。
可是他的运气永远差了点,每次被领养,不出一年,自己一定会多出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有人因为这个而领养他,也有人因为这个而抛弃他。
然后更加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属于自己的爱被剥夺,养父养母的注意力越来越不在自己身上,就算养父母极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但是有些事,大人不去做,孩子也会有意去争抢。
一旦弟弟妹妹哭了,所有矛头都会指向大的孩子,何况他还只是个领养的孤儿。
所有人都说他自私,但是他只是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份爱而已。
就像亲生的小孩想要得到亲生父母所有的爱而把他推下滑梯最后还要将他掩埋一样。
最后的他成了木乃伊,麻木地去看待这些事情,痛感永远是灼热的,一直烧穿心脏,留下一个巨大的、不能复原的疤痕。
可是回到孤儿院,这里也不欢迎他,将他养大的李濂光因为总是被退还经常打他骂他,很多孤儿也都有意躲开孤立他,到最后就演变成了一场大型的欺凌。
被锁在卫生间,然后从隔间顶上倒下来一盆洗完拖把的污水;莫名其妙失踪,最终被撕碎扔进垃圾堆里的作业;一到午餐时间就消失,找到后里面装满了粉笔头和小虫的盒饭……
这些他都可以接受。身体脏了重新洗个澡就好了,作业碎了重新拼凑起来就好了,盒饭不能吃倒掉就好了,啃个馒头也不会被饿死。
三天两头的一顿毒打伴随着他长大,但是最过分的是,还有变态。
梦里的自己好像长大了些,正独自在宿舍里写作业,但是门被猛地推开,紧接着一股熏人的酒气迅速在房里扩散。
他并不认识那个男生,但是这人毫不客气地将他摔在地板上,然后用力撕烂他的衣服。
他完全挣脱不开,那一刻的绝望与压抑他到现在都能感受到,如果不是隔壁宿舍的女生带着李濂光及时赶到,自己已经完蛋了。
然后他开始远离这个地方,越来越沉默,尽量不让自己成为出头鸟。他提前一年参加高考,从这里考了出去,成为了全镇唯一一个大学生。
再后面……
脚步声由远及近,嘈杂的声音传入耳畔,他皱起眉,却被人很快捂住耳朵。
可惜他已经被吵醒了,戚桉吃力地睁开眼睛,警局大厅刺目的白炽灯光让他再次闭上眼,然后他习惯性地甩了甩头,感受到柔软的质地时突然愣住。
他猛地转头,对上了裴岁聿的眼睛。
“醒了?”裴岁聿侧着头看他,问。
戚桉倏地坐直身子,一脸懵逼。
他刚刚一直靠在裴岁聿的身上吗?!
是自己主动的还是裴岁聿强制的??
戚桉脑子里一团乱麻,裴岁聿的手已经抚上了他的眼角,轻轻揉了揉,悄声问:“做噩梦了?怎么哭了?”
这句话倒是让戚桉的脑袋清醒了些,他微微扭头,看向身边人的眸子,眨了眨眼,喘了一口气,说:“我想起来了。”
裴岁聿罕见地愣了下,问:“什么?”
戚桉看着他,解释道:“上一辈子,我在向阳孤儿院的事。”
裴岁聿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神情带着点疑惑,问:“你……不是昨天就想起来了吗?”
“?”这下轮到戚桉莫名其妙了,“我什么时候……”
话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敢情昨天裴岁聿问的那个问题指的是这件事啊!
他莫名想笑,对着裴岁聿贴脸开大:“所以你昨天才会那样?神经兮兮杵在我家门口跟个雕塑似的?你也是因为这个才会以为我想来这里找李濂光算账的吧?”
“……”裴岁聿抿了抿唇,当做默认。
他很少见地吃了瘪,戚桉觉得好笑,正想打趣,却被裴岁聿猛地抱住。
“辛苦了。”
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
戚桉的笑容僵在嘴角,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鼻尖开始发酸。
真是的啊,为什么现在待在裴岁聿身边就想哭呢?
好没骨气。
他将脸埋进男人的颈窝,闷声问:“我和你说过那些事吗?”
裴岁聿点点头,“说了个大概,细节没怎么说。”
说完他将话题一转,问:“还记得上一世的我怎么和你说的吗?”
戚桉愣了下,摇摇头,说:“我的记忆还没到那。”
裴岁聿抬起右手,摸上他的后脖颈,拨弄着柔软的发尾,说:“我和你说,优秀的人才会被嫉妒,总有人看不惯比自己优秀的人,不是他们孤立你,而是你在孤立他们,他们不希望你变好、害怕你变好,而这已经说明你比他们厉害一百倍了。”
戚桉没有出声。
裴岁聿接着开了口:“但是现在我改变想法了,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在饮鸩止渴,往受害者身上增加莫须有的罪名,还要冠之以美誉。”
“我现在想说,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的优秀不是让你成为众矢之的的理由,以前的事情我不能再做什么,但是我想让未来的你感到幸福。”
泪滴如断线的珠子,在此刻彻底控制不住,倾巢而出。
在一切的最初,他也认为这是自己的原因,所以想要补救,所以踮起脚尖很努力地想要拿到那把会毁了他的剪刀。
可是黑暗里也会出现流星,照亮无垠的荒野。
在他坠下深渊时,有人拉住了他。
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让自己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裴岁聿,陪我去找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