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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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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铭在周六准时赴约。
谢兆兴和他约定的地点在一家不错的早茶店。
地板上铺着红毯,墙壁上是传统彩绘。
谢兆兴坐在靠墙的木桌旁,并未注意到踏进房门的谢铭,正颇为好奇地摆弄茶具。
谢兆兴为了体面,特意穿上西装,但这身西装大了一码,就像是小孩子偷偷穿上父母的衣服,十分不和谐。
他的眼睛浑浊,总是流露出警惕的神情,转动眼珠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偶尔神经质地挤眉弄眼,好像随时准备逃跑。
从某个角度看,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净,但只要他稍微一侧脸,就能看到青色的胡茬,还有一小块伤疤。
他总是宿醉、粗心大意。
谢铭可以想象到,在他喝完酒的第二天,早早地起了个床,想要为今天的约会好好梳洗一下,但不灵活的手指让他刮破了脸,于是他生气了,把刮胡刀扔进垃圾桶,气呼呼地、带着刮了一半的胡子出了门。
这就是他的父亲,敏感易怒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谢铭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
谢兆兴被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眉头紧皱,枯叶一样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时刻准备着把拳头挥出去,直到他看清楚了来的人是谁。
“呵呵,是谢铭啊,吓我一跳。”
谢铭看都没看他一眼,默默喝着茶,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谢兆兴赶紧给谢铭掺上水,笑得甚至有些谄媚:“儿啊,我听说你最近找工作了?做什么啊?”
谢铭冷冷道:“和你有关么?”
谢兆兴的嘴角一抽——谢铭对这个表情很熟悉,谢兆兴每次想打人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
谢铭小的时候很害怕他露出这个表情,因为在他作出这个表情之后,一定会有他母亲的哭声,不过现在他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谢兆兴骂道:“他娘的,怎么给你老子说话的?”
服务员把一笼虾饺端上桌,阻隔了两人的对视,气氛因此缓和些。
“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之前是我做得不对。”谢兆兴低下头,“我给你道个歉,我们两个重修于好,来,吃饭。”
谢兆兴把虾饺夹到谢铭的碗里。
谢铭没有动筷子。
“重修于好?”谢铭从鼻孔里哼了声,嗤笑,“你倒是想得美。”
“父子之间有什么仇?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谢兆兴把筷子一摔,“血浓于水!我是你爹!”
没有自知之明的狗东西。
谢铭的眼中满是讥讽。
谢兆兴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职责,身为加害者的角色,却把‘父亲’这两个字挂在嘴边。
他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责任,只知道这两个字赋予他的权利。
这也是即使谢兆兴不需要依靠他还债,谢兆兴依旧会来找他的原因——他想要享受这份权利。
谢铭暂时还不准备激怒谢兆兴,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忍下心中的厌恶,扯出个假笑:“吃饭。”
谢兆兴嘴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动起了筷子,不断翻着白眼。
谢铭听到一句‘狗娘养的’,猛喝了一口水,只有这样他才不会一拳揍向谢兆兴德脸。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很清楚谢兆兴这个人,吃软不吃硬,看人下菜碟,得了便宜还卖乖。
所以他放下姿态:“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谢兆兴见他软了下来,也退了一步:“聊什么。”
“你最近赚了些钱?”
谢兆兴挑了挑眉,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以前只有他找谢铭要钱的时候。
“那是,最近赚了点小钱。”
谢铭的脸又冷了几分,却仍旧是笑着:“做什么赚的?教教我呗?”
谢兆兴看了谢铭一眼,没说话,吃了口烧卖,才慢悠悠地说:“我和你什么关系?凭什么教你?”
“爸。”谢铭恶心的简直要吐。
谢兆兴笑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告诉你又怎样?你又没有人脉。有的事,教你了你也做不成。”
“什么事情?这么玄?”
谢兆兴不肯说:“都给你说了你做不成。”
谢铭激他:“什么事情你能做,我居然不能做?有这样的事么?”
谢兆兴啐了一口:“麻卖批,都给你说了你做不了!”
谢铭皱着眉头:“你就给我说说你在哪工作。”
“医院。”谢兆兴这次答得很快。
“医院?你去当医生?医院能挣多少钱?”谢铭半开玩笑说。
“门道多着呢。”
谢兆兴笑得很得意。
“医院......你最近在南望市,不会是在南望市的安宁医院吧?”
这话一出,谢兆兴拿眼看着他。
“乳鸽一份!”服务员将脆皮乳鸽摆上桌,外皮烤得金黄,脖子扭曲成拱形。
“被我说中了?”谢铭欣赏着谢兆兴的表情。
精彩纷呈。
谢兆兴的心理素质不好,一被人说中,表情就出卖了他。
“什么医院,没听过。”
他说得很大声。
“安宁医院。”谢铭说,“你应该听过吧?毕竟都在那工作一个多月了,不是么?”谢铭笑着,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做中间商转卖病人的器官,获得了高额利润。至于你所谓的‘人脉’,就是你欠高利贷时认识的。我说的对不对?”
“还有,你不是问我做什么工作吗?我做警察了,爸爸。”
谢兆兴脸色苍白,不敢看谢铭,用卫生纸擦干净嘴,调整好表情:“你说的什么啊,编故事也不用这么编吧。”
“你自首吧。”
“什么自首......”
谢铭把警官证在谢兆兴眼前晃了晃:“我根据你的账户上汇入的几十万,追查到了一张匿名银行卡,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卡的归属人——一个买卖器官的国际犯罪组织。再结合这段时间你的监控录像......证据基本确凿了。”
谢兆兴浑浊的眼睛一转:“你就不怕我犯罪了,警察局把你开除了?”
谢铭没有回答。
“这对你仕途影响很大吧?还有,我做的这工作真的很赚钱,我带你一起入行,怎么样?一个月少说五六十万!或者你不用和我一起做,就帮我在警察局把把风,每个月我给你五万......不,十万!”
“自首吧。”
“妈了个逼的......”
谢兆兴说完这话,飞奔而逃,谢铭抄起泡茶的铁壶,一膀子抡到谢兆兴的背上,滚烫的开水淋了谢兆兴满背,砸的谢兆兴七荤八素,哀嚎着倒在了地上。
最近的体术课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谢铭蹲下来。
咔。
冰冷的手铐拷住谢兆兴的手腕。
“你被逮捕了。”
谢兆兴大叫起来,像蛆一样扭动身体,抓挠着谢铭的手臂:“你敢这么对我......我是你爸!”
谢铭给了他清脆的两耳光。
左边一下右边一下。
谢兆兴被扇懵了,两行鼻血顺着下巴滴到地上,脑瓜子嗡嗡地响,但还是说:“我是你爹——不孝子!不孝子啊!”
谢铭气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脖子以上全红了。
用眼睛仔细看着吧!这个人满嘴脏话、不知悔改的罪犯,就是他的爸爸!
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他家暴、出轨、赌博,他就是个社会的败类、渣滓!
而他居然还指望着谢兆兴能够改邪归正,多么可笑幼稚。
谢铭自懂事以来,一直都在照顾家人。
他陪疯疯癫癫的母亲说话,给瘫痪在床的外婆喂饭,却没人注意到他当时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他也想要向父母撒娇,也想要从父母那要零用钱买玩具,他甚至羡慕那些考了零蛋被父母追得鸡飞狗跳的同学。
他把试卷放到母亲的面前:“妈妈,我又考了全班第一。”
疯疯癫癫的女人用空洞的眼睛看了一眼,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她和老公谈恋爱的往事。
“妈妈,爸爸他早就不在我们家住了。”
女人却没听见,自说自话:“当时他还给我送花弹吉他......”
谢铭叹了口气,一勺一勺给母亲喂饭:“别光顾着说话,妈妈,吃点饭吧。”
他一直都好孤独啊。
长久以来,他只是想要一个“正常”的家。
他所有的血亲里,只有他的父亲身体健全、是个正常人。
即使他是一只苍蝇、是社会的蛀虫、是母亲的仇人、是渣滓。
谢铭恨的不是人,而是罪。
只要能够真心改错、迷途知返,那个男人就还是他的父亲。
可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过去的自己大错特错,可怜又可悲,简直无可救药!他永远不能悔改。
这个男人是恶魔——根本不是他的父亲。
自从他的外婆死后,他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是孤身一人了。
他早就没有家了。
谢铭冷笑着。
他退后两步,做了个手势。
坐在谢铭周围几桌,总共十来人,唰地站起。
他们押着嚎叫的谢兆兴离开了早茶店。
服务员一直在前台,缩着脖子看便衣把罪犯押走。
她愁眉苦脸地收拾着满地狼籍,摔碎的两个盘子和变形的铁壶。
警察就这样走了?这坏了的东西可咋整?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你们的付款码在哪?我赔给你们。”
服务员定睛一看,还有一个便衣没走呢!
刚刚她躲在柜台下的时候看得可清楚了,就是这个人,把铁壶扔向了罪犯,还赏了罪犯两个大嘴巴子,出手要多狠有多狠。
装满水的水壶得有十来斤,还硬,用来砸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现在,这个便衣警察丝毫不凌厉,他的眼睛有些红,里面隐隐有泪光,脸上写满了抱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一个铁壶两个盘子,一百块钱,你扫这里——”
“好的好的。”
那便衣刚要扫码,被人挡住了。
服务员顺着白皙的手看过去,眼睛为之一亮。
那人就像是电影明星。
尤其是那双灰色的眼睛,忧郁且多情。
“反正你最后得找我报销,我来出钱就好。”
“报销?”便衣警察有些疑惑。
“难不成你想用你自己的钱?”
“不都是我砸的?”
“出任务的时候,产生的费用都记在监察局账上。下次记好了,不要让自己吃亏。”
服务员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发着呆。
“干嘛呢!”大堂经理从服务员身边路过的时候吼了一嗓子,“这段时间你心不在焉的,再做错事就滚蛋!”
大堂经理离开后,服务员试图用眼神杀死他,嘀嘀咕咕:“人家也想要一个温柔的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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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铭望着车窗外的人来人往。
谢兆兴的“不孝子”还回荡在耳边。
“还要去安宁医院吗?那边交给赵宇鑫就好。”
在等红绿灯的周潇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开,揉了揉谢铭的脑袋,谢铭转过脸来。
他非常沉默,非常安静,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周潇,泪水忽然从他的眼角悄无声息的滑落。
“哭了?”
谢铭手足无措地把眼泪擦去。
他本来不想哭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周潇就鼻子酸。
红灯闪了闪,变成绿灯,周潇的手握回了方向盘。
谢铭吸了吸鼻子:“我还是去一趟安宁医院,做任务得有始有终。”
“不要勉强。”
“我没有。”
谢铭笑了笑,“你别对我这么好,你对我越好,我就想着得寸进尺,我会越来越依赖你的,万一到时候我遇到什么事都想和你撒个娇怎么办?我觉得我有这种趋势了。我知道你对谁都很好,但你能不能稍微对我坏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