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台》天道茫茫

8、第 8 章

　　赵一苇踏着曲曲折折石板路，直奔东院。

　　刚一进院子就神采飞扬地大喊：“白姐姐！我回来了！”

　　厢房中走出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招手示意她过去。

　　白露凝伸手替赵一苇理了理衣领，说道：“进去说吧。”

　　赵一苇歪头一看，果然看到房中正坐着邓珏。她跑进屋内，围着邓珏说道：“我就知道在这儿能找到你！”

　　邓珏闻言微微一笑，平时日总是轻蹙的眉头，短暂地舒展了一下。

　　“寻我何事？”

　　“我义父说要写什么奏疏，现在正抓耳挠腮呢！”

　　邓珏闻言，舒展一半的眉头僵住，嗔怪道：“叫你平日多读书，说大将军抓耳挠腮像什么话！”

　　赵一苇撇撇嘴，不以为然，反倒自顾自地坐在了白露凝身旁，说道：“您先别训我了，去看看他吧！”

　　邓珏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缓缓走出门去。那背影微微高低晃动，要是仔细看，还看得出它的主人有腿疾。

　　赵一苇面色一沉，担忧地问道：“邓先生的腿疾是又严重了吗？”

　　白露凝神色凝重，轻轻点头：“前几日大雪，天气太冷，就又严重了。”

　　赵一苇安慰道：“白姐姐不必担心，邓先生的腿疾总会好的！”

　　白露凝闻言，反倒是坦然一笑，说道：“他能保住性命，我已经知足了。腿疾慢慢来吧。”

　　三年前邓珏受杖被贬，伤势严重，若不是她一路照料，只怕到不了金州。

　　白露凝想起刚刚邓珏所言，关心道：“说说你吧，我都听怀瑾说了，在甘州没受伤吧？”

　　赵一苇灿然一笑，说道：“我没事儿，倒是我有一个朋友受了重伤，这会儿快到府中了，还得请姐姐去看看。”

　　白露凝点头说道：“好说，等看完你朋友了，我再给你看看，这样我也好放心。”说罢便起身去拿药箱。

　　两人来到东厢房，张青精神不济，已经躺在床上昏睡过去。白露凝切完脉又仔细查看了伤口，询问了近几日的症状和用药，说道：“外伤严重，还好处理得及时，近几日照料也十分得当。”

　　段林抱着剑说道：“那可不，初阳这几日衣不解带，就差睡在榻前了。”

　　赵一苇轻轻拍了拍初阳的肩膀。

　　白露凝拿起写好的药方递给初阳，说道：“不过失血过多再加上连日奔波，接下来得好好静养，药就照这个方子去抓吧。”

　　初阳接过方子，看看赵一苇，说道：“白姐姐给我阿姐也看看吧，阿姐都吐血了！”

　　白露凝神色陡然一变，严肃地看着赵一苇。

　　赵一苇一巴掌拍到初阳的脑袋上，又说道：“我的身体我知道，真没事儿，一会儿白姐姐就会给我看。”

　　白露凝收拾好药箱，只扔下一句：“你跟我来吧。”

　　赵一苇皱眉道：“要你多嘴，这下得吃好多药了！”说罢就忙不迭跟着出门去了。

　　初阳委屈地摸摸头，喊道：“还不是为你好！”

　　白露凝走得飞快，等赵一苇出门，便只看到一个裙角隐入游廊尽头。

　　两人来到赵一苇房中，白露凝仔细号脉，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才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肯定没事儿！”赵一苇十分自信。

　　白露凝嗔怪道：“怎么没事？你后背那一掌十分厉害，这几日你都须在房中静卧，药我每日会亲自给你端来。”

　　赵一苇愁眉苦脸，紧紧拉着白露凝的衣袖，撒娇道：“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白露凝闻言脸色稍霁，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柔和地说道：“不要不当回事，身体乃是一切之根本。”

　　袖中幽幽药香钻入赵一苇的鼻息，她蓦地想起自己的阿娘来。她拉着白露凝的手，说道：“白姐姐的手，跟我阿娘的手一样温暖。”

　　白露凝想到她阿娘至今生死不知，心中不忍，但还是坚持道：“听话，明日来的时候给你带明月楼的点心。”

　　赵一苇吸了吸鼻子，点头答应。

　　白露凝收好药箱出门，与正要进门的邓珏撞了个满怀。两人相视一笑，又到桌前坐下。

　　赵一苇心中纳闷，问道：“邓先生怎么来了？”

　　邓珏神色复杂，说道：“听将军说，你要入京？”

　　白露凝想起三年前在京师的日子，微微蹙眉，抬眸问道：“你去那是非之地做甚？难道是与甘州有关？”

　　赵一苇点头。

　　邓珏眉头紧锁，说道：“京中暗流涌动，你要做的又是这等凶险之事，我只怕你难以应付，反而会身陷险境……”

　　“我心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劝了。”赵一苇神情严肃，语气坚定。

　　邓珏刚刚在书房中听得赵晏说道，此事他不去做，也绝不阻拦赵一苇去做，只是前路凶险，若能替她多蹚一步，总能放心些。

　　将军的话言犹在耳，他亦有此意。在旁人看来，他的意气风发早在天佑十五年的那场廷杖中散尽了，一腔热血也在日复一日地疼痛中凉透了，只剩一副残躯苦苦煎熬。可他心中无人知晓的角落，仍有一堆余烬温度尚存。

　　他轻叹一口气，却又说道：“你要去便去吧，我不能入京，但在京中有一好友，你若是遇到难处，尽管去找他。我修书一封，他自然会明白。”

　　赵一苇闻言就要站起身来行礼。

　　邓珏抬手示意她坐下。他虽心中赞同，但却又不免担忧，说道：“此去若能成功，自然是好，可若不能，也不必灰心，务必以保全性命为要。”

　　赵一苇泪意汹涌，眼中起了一场大雾，但还是翘起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道：“我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白露凝依旧愁眉紧锁，抬眸看向二人，沉默须臾后，说道：“此次我陪你同去。”

　　赵一苇瞪大眼睛，看了看邓珏，又说道：“那邓先生怎么办？”

　　白露凝眼角余光轻扫，发现邓珏不知在看何处，便敛神笑着说道：“他的腿疾照我留下来的方子服药，好好将息，不会有太大问题。”

　　赵一苇看白露凝神情不似作假，转头又看像神思恍惚的邓珏，轻咳一声。

　　邓珏垂眸，神色晦暗不明。

　　白露凝却笑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我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神色各异，心不在焉。

　　赵一苇愈加摸不着头脑，只好说道：“那待我明日我禀明义父后再做定夺。”

　　白露凝点头示意，提着药箱出门而去。

　　赵一苇疑惑道：“先生，你怎么不说话？”

　　邓珏闻言，抬眸看向赵一苇，眼中尽是茫然。

　　“她要做的事，就让她去做吧。”

　　邓珏沉默半晌，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日头西沉，北风渐起。邓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宽大的衣袖随风翻飞，单薄的背影微微颤抖。

　　邓珏是授她诗书大义的先生，也是可亲可敬的兄长。两榜出身，一心报国，却不知因何流落到金州做了个一文不名的文书先生，今年不过二十有五，却已双鬓星星。

　　赵一苇心中酸楚，对着背影喊道：“邓先生！”

　　邓珏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臂摆了摆手。

　　窗前日升月落，门前人来人往。不知不觉，赵一苇竟真在房中坐了好几日的牢。白露凝每日来去匆匆，看赵一苇喝完药，便要去出义诊，忙得脚不沾地。她反复琢磨白露凝那句“不要逼他”究竟是何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人对彼此有意，怎么能算是逼迫？可惜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几日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闲得发慌。看见院中树上的乌鸦麻雀，都要瞧上半天，与它们畅聊一番。这日她正在看义父差人送来朝中邸报，正昏昏欲睡，便听得有人轻轻敲门。

　　赵一苇立马来了精神，从榻上蹦起来，请人进来。

　　“张大哥！”赵一苇立马起身相迎，请他落座。

　　赵一苇打量片刻，满意地说道：“气色好多了！最近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张青朗声道：“哪里都好！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今日来是向你辞行的。”

　　赵一苇的笑意僵在脸上，忙追问道：“你要去何处？”

　　张青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片刻后神色如常地说道：“我要去寻阿月了。”

　　赵一苇嗫嚅半晌，却说不出挽留的话。如果甘州未破，张青和阿月的孩子都打酱油了吧。

　　“之前听你说，阿月是跟永州的一个商队走了，我想去永州找找。”

　　“我派人拿着阿月和商队的画像去永州找过了……人没找到，线索也断了。”

　　张青垂眸，低声说道：“我再去找，我一定要找到她。”

　　赵一苇准备好了盘缠和路引，在城门口送走了张青。天际残阳如血，看着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大路尽头，赵一苇思绪万千。

　　聚散匆匆，遗恨无穷。

　　若是甘州未失陷呢？

　　徐伯伯和阿爹见面就要斗嘴个没完。

　　盛姨和阿娘每逢晴天都在廊下刺绣晒药。

　　蕴明哥哥和云英阿姐早早成亲，出双入对。

　　长生高中进士，春风得意。

　　而她银鞍白马，仗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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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一苇抬眼望去，这样的长河落日，恍惚间让她以为仍身在甘州。

　　旧事如天远。

　　“阿姐——”

　　初阳逆光策马而来，在她身后大喊：“回家了！”

　　赵一苇收起思绪，翻身上马，把日暮背在身后。不远处的城门正要缓缓关上，她扬鞭策马，高声应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