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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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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烟穿过长长的廊道,朝东南角的画阁所在的偏院走去,那官兵则紧紧跟在身后,盔甲相撞发出脆响。
敛烟自小是画痴,女儿家的琴棋书画自然是不能缺的,父母疼爱她便请了一个有名的民间画师教她,结果不成想她不满足于闭门造成,竟扮作男儿偷跑出去和一堆浪荡公子吟诗作画、品评名作,被父亲发现后曾被狠狠责罚过一顿。
为了避免她再跑出去坏了姑娘家的名声,父母亲便单独辟了一个画阁供她专门作画之用,画阁门口派人好生看管,不容她再未经允许溜出去。
但谁知敛烟根本不收敛这野性子,偷偷在从画阁里面挖了个地道直通墙外,用木板作遮挡,让苗儿替自己守着,仍旧是时不时偷溜出去。
没想到自己当初贪玩挖的地洞,竟成了现如今保命的关键所在。
好在那官兵并不熟悉敛府的布局,也不知真正的小姐闺房所在,只是跟着敛烟兀自向里面走去。
敛府拢共就这么大小,官兵又跟的紧,敛烟七拐八绕仍是无法甩掉对方,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只得停在了画阁门口。
推开门的一刹那,身后的官兵“咦”了一声:“这当真是敛家娘子的闺房?”
画阁里目之所及都是一卷一卷的画卷,有的晾在横梁上,有的散落在地上,有的则铺在案几上,偌大房间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敛烟福了福身:“我家小姐是画痴,自然是喜欢伴画而眠,让大人见笑了。”
说罢将手搁在门框处,刚要迈步踏入,却见那官兵紧随身后,便停了下来,转身道:“这里是小姐的闺阁,大人恐怕不方便进来。”
官兵鹰隼般的目光扫了过来,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剑柄上:“都是罪臣之女了还讲究什么男女有别,赶紧进去,别耍什么花招。”
敛烟见调虎离山不成,只能硬着头皮转身走进了画阁,拨开几幅还在晾晒的墨画,假意蹲下在案几旁边的柜阁中翻找。
她边翻找边用余光看官兵的反应,只见他不耐烦地看着门外,似乎想要赶紧做完这次差事回去,偏院独留画阁,并未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故而门外只是偶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匆匆而过,均不曾停留。
突然,敛烟的余光扫过案几,那上面放着堆叠在一起的画,以及她刚才没来得及吹灭的油灯。
她脑海中灵光乍现,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敛烟直起身,用余光盯着那一直看着门外的官兵,假装在案几上翻找起来,随后在不经意间,猛然将那油灯打翻在地。
灯油连带着一屋子易燃的画卷,让火苗冲天而起,火势迅速蔓延!
“走、走水了!走水了!”
那官兵看到凶猛的火势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朝外面狂奔而去,当他再次回过头,画阁已然被熊熊大火所吞噬,火光顺着木质的柱子直攀上去,霎那间火光冲天。
等到他惊魂未定地喘口气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刚才那丫鬟呢?
就在那官兵夺路而逃的同时,敛烟当机立断退向大门的反方向,她匆忙撕掉一片衣襟,塞到旁边涮笔的水盆里后捂住口鼻。
随后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床榻旁那块松动的木板,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地道中幽暗潮湿,敛烟奋力地向前爬行。她的身体早已湿透,泥土与汗水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
当她终于爬出地道,刚巧天色已微明,头顶是苍穹之色,渐由黑暗向晨光过渡,身后是越发凶猛的火势和逐渐嘈杂的庭院。
敛烟一刻都不敢回头,她知道一旦火光被人发现,刹那间定会引来更多的官兵,她飞速钻进林子里,凭借着记忆朝着云顶寺的方向迅速跑去。
心跳在胸膛中喧嚣,脚下的步伐却愈发快了起来,而就在她隐隐看到眼前寺庙的轮廓之际,一股强烈的眩晕扑面而来,敛烟只觉得整个世界开始旋转,紧接着脚下一空,便无力地摔在了地上,继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
晨钟暗响,天地苍茫。
几声婉转的鸟鸣声唤醒了沉睡的树林,一缕缕纱似的晨光映在云顶寺的四角飞檐金顶上,反射出炫目的金光,正是云顶寺闻名东华国的佛光普照之景。
金顶之下是几扇朱红色的大门,伴随着“吱呀——”一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沙弥便从里面提着木桶钻了出来,顺着被雨水浸湿的青石板路一路向下。
小沙弥法号澄空,此时他手上提着两个快赶上他半人高的水桶,一脸不情愿地一步三挪地走了下来,今日本不是轮到他来打水,谁想到自己早课迟到,师傅便以此来责罚他。
虽然心中有些埋怨,但却也不敢违逆师傅的命令,澄空一边盘算着一会儿回去晚了斋饭又要吃不上了,一边艰难地提着桶走到了河边。
然而这时,一抹素色的身影投入了他的眼帘,澄空“哎呦”一声,差点把木桶丢到河里。
待到他定睛一瞧,那素色身影竟是个少女,此时她整个人趴在河边,昨夜的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衫,湿漉漉裹在身上,长发胡乱散落在侧,整个人脸色苍白,身躯因寒冷而微微颤抖,显然是遭受了极大的惊吓。
“这是谁?还、还活着吗?”澄空心中大骇,放下木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少女依旧趴在原地,一动不动。
澄空将手指轻轻探了过去,感受到了少女微弱的鼻息后松了口气,虽然不知此人身份,但在他拜入佛门的时候,师傅曾教导过他要以慈悲为怀,所以此时也不能见死不救。
更何况眼前的女施主生命垂危,若是现在不带她走,恐怕撑不住多久了。
思及此,澄空便将僧袍外的一层保暖用的黄色毛毡斗篷摘了下来披在了少女身上,随后吃力地将她背了起来,转身向那山顶上的寺庙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敛烟的意识逐渐回笼,她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在了悬挂在房间上方的飘动的彩绘经幡上,空气中浮动着丝丝檀香,清风送来了不远处声声悠扬的梵音声。
她试着动了下身子,浑身如针扎般的疼痛,四肢无力,但却不觉寒冷潮湿,反而很温暖,原是自己身上的湿衣被换下,此时自己正躺在一床柔软的被褥中。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你醒了?快来把这碗药粥喝了,补补身子。”
她这才看清楚身边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身着暗黄色僧袍,胡须和眉毛花白一把,一直垂到了胸前,此时正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碗。
“静、静远师傅……”
敛烟昨夜听懂了父亲的话外之意,但却在云顶寺山前失足落下,本以为难逃生天,未曾想竟真的死里逃生,刹那间,委屈、不甘、惊惧、思念的复杂情绪一股脑涌了上来,她失声痛哭起来,老和尚的名号便也模糊在了她哑掉的嗓音中。
静远大师是云顶寺的掌事之一,与敛和安曾是故交,每年辞旧迎新时父母亲都会带一家子来云顶寺游逛庙会、祭祀祈福,顺便探望静远大师,敛烟可以说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
敛府如此大的变故已是闹得满城风雨,市井街巷都已然传遍了敛府上下是如何通敌叛国的,就连黄口小儿路过敛家的旧府都要猝上一口,静远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他虽是绝不会相信此事,但也是有心而无力。
他只能柔声劝慰道:“事已至此,你且好生照顾自己,这云顶寺虽信徒众多,但你在后院做一些洒扫的活计,再穿上小厮的衣服,你会很安全的。”
敛烟抽噎着抬起头:“我、我爹他现在……”
静远大师长叹一口气,他不忍地转过头不去看敛烟那泪光流转的双目,艰难开口道:“你身体虚弱,已是昏迷了五日有余,你父亲他……已于事发的第三日午时,问斩了。”
三个字如千钧重石般压了下来,敛烟顿觉胸口烦闷,呼吸艰难。
她不顾身上疼痛,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来,嗓音暗哑:“静远师傅,爹他是不会做出那等腤臜之事的,定是有小人蓄意陷害!”
“我要去找到那小人,让他替我全家偿命!”
静远听闻此话,将木碗搁在了一旁,双手合十道:“烟儿,以你现在的身份,真相要从何找起?”
敛烟一时间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细细想来,自己如今无依无靠,除了静远大师以外也不知该信任谁,就连生存可能都困难,更别说要寻找真相了。
静远大师见她不说话,便又宽慰道:“烟儿,世间的纷争与复仇已经足够残酷了,你不必亲自踏上这条道路,要相信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
真相真的会大白于天下么?还是会随着时间消散在历史的纷扰中?
敛烟没有与静远争辩,她知道佛门的规矩,四大皆空、抛却红尘,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但她也明白,与幕后之人的较量恐怕会是一场持久战,她需要的是定力与耐心。
既然静远大师已许诺她在此久住,那便暂且住下来,从长计议。
陆景明……对了,还有他,他是南陵侯嫡子,在朝中也能说的上话,他们二人自小便定下婚约,陆郎从来待自己都极好,直到此事后定会帮自己的。
心里盘算着,不知不觉敛烟只觉得平静了许多,她未在言语,而是端起一旁的药粥吃了下去。
*
三个月后。
初夏的午后有了些许的热意,云顶寺的后院那几人合抱的老槐树也愈发葱郁起来,透下一片阴凉,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坐在下方的石凳上。
敛烟一身素净的麻衣,用一素色布带将乌发盘起,再戴上一顶灰色布帽,打扮与普通洒扫小厮无异。
为避免被他人认出,她不仅熟门熟路地用煤灰在脸上描摹几笔,刻画出男儿的骨骼走势,还刻意用毛笔沾着胭脂在半边脸上画了一大片红印,若不是拿水特意擦洗,便只会以为那是片可怖的胎记。
静远大师让她在寺里做些洒扫的活计,对外只说是远方亲戚投奔,寺里的僧人见她面上胎记可怖,也都躲得远远的,敛烟倒也落得一个清净,免得被他人发现是女儿身。
今日阳光着实有些晒,敛烟打扫了一半庭院,便坐在树荫下掏出了一封书信。
这三个月来,她试图通过书信联络陆景明,但被她两个肉包子收买的小乞丐却说南陵侯府守卫森严,根本不容他偷偷递信进去,让她死了这条心。
陆郎知道自家变故定会担心坏了,可是该如何送信给陆郎呢?
以前自己爱吃麦芽糖人,爹娘因着怕牙疼不让多吃,陆郎便买了糖人偷偷爬到围墙上递给自己,结果一个不小心被家犬看到,愣是被追出去半条街。
想到这里,敛烟不禁笑出了声,可是接着又想到了含冤而死爹爹,又兀自难过起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轻微的啜泣声引起了敛烟的注意,这寺庙里为何会有人哭泣?
当她循声走过去后,发现是后院的一丛竹林旁,似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蹲在墙角,肩膀不断抖动着。
敛烟从背影都能认得出,此人正是当日救她回云顶寺的小沙弥,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