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吴希木

12、风雨之后

　　许妍希跑出去的时候听见爸爸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妍妍”，然后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她跑出校门，跑向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哪里可以容得下她呢？还有人可以理解他吗？她想咒骂这个世界的荒唐，蓄意的监视，恶意的指控，打着为人师表的幌子肆意践踏学生的尊严，还有捧高踩低小人的嘴脸，令人寒心的亲子关系，一切的一切……无耻，恶心！她要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让她的尸体替她控诉生前的不公！
　　许妍希跑到公园，跑向人工湖，前几天有人在这里被淹死了，水够深！就让这片水带走她吧，她抹干泪痕，整理衣裳，这世态炎凉，令我心肠冷透，清洁的水啊，帮我告诉杨澈，对不起，我要先去了……走到湖心深处，水没过头顶，窒息感袭来，她慢慢没有了意识，一生的荣辱电影一般在脑中划过，不重要了，她就要死了，她死了解脱了，留下父母的悔恨，杨澈的伤心，老牟还有若干李海霞的耻笑！
　　耻笑？他们不配！
　　许妍希站起来，对刚才预演的一遍身后事很不满意。“为什么要耻笑我？他们也配！”她想明白了，自己的死换不来敌人的翻然悔过，只会让亲人痛不欲生，不值得，不值得，很不值得！
　　当即，她决定回去，她要报复老牟，而最好的报复就是她好好地活着，笑着撑到高考，用成绩甩她一耳光！
　　许妍希沿着马路往回走，杨澈迎面跑了过来，满脸汗水，一看见他像大海里终于望见了救生艇。
　　“去哪里了？”
　　“去死了，没死成！”
　　“我害怕你走极端，吓得赶紧跑出来，还是没看到你……这事怪我，太沉不住气。你也别太难过，现在只怕是黎明前的黑暗了，我们一起挺过去啊。”
　　许妍希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别哭，别哭！”杨澈抬手要去给她抹掉眼泪，许妍希闪过一边。
　　“别让人看见了，又说不清了！”
　　“还重要吗？”
　　“重要，起码我们对得起自己。”
　　“要回去吗？叔叔阿姨应该还在找你。”
　　“我想回家了。”
　　“我……不送你了，叔叔阿姨正在气头上……”
　　“你也当心！”
　　他们想只要顺利挨到高考，就能彻底摆脱八中，摆脱父母，天高皇帝远，想管也管不着！回头看这一段心路历程，只有身在困境中的人才无比期盼加速进入下一阶段，好像进入下一阶段人生便会事事如意。但其实人生中麻烦总是一个接着一个，似乎命运每时每刻都在捉弄人生，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苦恼，一个阶段又有一个阶段的运气。我们总是抱怨在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抱怨天时地利人和总是这不凑巧，那不凑巧，像是一桌麻将，永远三缺一。可这就是人生常态，百千人生常态汇聚成芸芸众生，烟火红尘。
　　许爸许妈找了她一个下午，“孩子别想不开啊，你说我手欠的，打孩子干嘛？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慢慢说说。我逼她干什么啊？”妈妈碎碎叨叨的快疯了。爸爸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担忧许妍希，乖乖女终于成人了，以这种激烈的形式，宣告她已长大！他们一时难以接受！
　　他们精疲力尽往家走，临近小区门口，忽然看见小区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一帮人团团围住他们的单元门口，许爸许妈疯了似的扒拉着人群向里挤，只见为首的医生直摇头，后排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担架上的人蒙着白布。许妈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开始呼天抢地大喊，“妍妍，妍妍。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许爸也开始垂首顿足抹眼泪。身旁的邻居见状，忙把她搀起来，“妍希妈，节哀啊！没想到你们关系那么好，你说多好的老太太啊，说没就没！”许妈下一嗓子卡在了半空，一听这话，生生得把后半嗓子憋了回去。
　　“谁？到底谁死了？”
　　“一楼胡老太太啊，昨天还好好的，说没就没了！孩子还都不在身边……”
　　许爸许妈一听这话，也来不及做解释，拔腿就上了楼，呼哧带喘地走到自家门口，发现许妍希坐在楼梯上，面容平静。许妈妈绷不住了，她拉过许妍希抱着大哭，这一天她经历了太多事，脆弱的心脏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晚上，妈妈做了几个菜，一家人吃了顿饭，一下午奔波，外加情绪波动，等回过神来都饿了，生死面前无大事，只要活着就要吃好每一餐。
　　吃完饭，妈妈去厨房里收拾，爸爸给她倒了一杯水，“这下，没有牟老师，只有爸爸，和妈妈，谈谈吧，谈谈……老牟，或者杨澈。”
　　“对不起，爸，妈……”未语泪先流。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跑出去后，一下午爸爸妈妈没有找到你，害怕你想不开，正巧又碰上胡老太太病逝，心里面那个担心啊，我们就想：只要你平安就好，别的我们不祈求了！”许爸红了眼眶。
　　许妈忙完，擦了擦眼角的泪。
　　“我和杨澈是高一的事，杨澈是我们班上最聪明的同学。开始他给我讲物理题，后来我们就经常约着去自习，我们在一块儿除了聊学习就是聊理想，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你们的事。我学习压力很大，但我又不能对你们说，因为我不想给你们增添负担。但我只有看到他的时候才能稍微缓解。”许妍希又哽咽了，她顿了顿，憋回去眼泪接着说。
　　“老牟一早就跟我结了梁子，我做什么她都要挑错，我早看开了。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说我们是乌烟瘴气，我们到底怎么败坏学校风气了？”
　　“老牟处理问题的手段不怎么高明，她怎么想得我倒是能明白一点。跟她作对的人，一脚踢开呗。”许妈说。
　　“爸妈相信你，不过你准备怎么应对？
　　许妍希说：“我还要上学，即便要受到处分，我也要上。”
　　许爸许妈点了点头，“坚强点，有什么事，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回来跟爸爸妈妈说，家是你的港湾！”
　　第二天许妍希一脸镇定地坐在教室，同学们看了一眼后，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向她投来钦佩的目光，李海霞已经接受过告诫了，蔫了吧唧的，惹不起，就得躲得起。
　　老牟踏进室的一瞬间，看见了许妍希正在往桌子上掏课本，竟然还有脸来！
　　“昨天我们班上打人事件调查清楚了，有同学心里不舒服借题发挥，殴打同学，性质非常恶劣！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不要无法无天，这个班里还由不得你胡来！涉事同学今天2000字的检讨书交给我。我们上课！”
　　许妍希冷笑了一声，“哼，就这么点本事了！”
　　杨澈这边并不好过，负罪感压得他抬不起头。他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昨晚他的父母也跟他谈话了，虽然理解，但是对于打人的事，不能原谅！
　　“你是个男孩子，将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也不能打女孩子！何况都是你的同学！”
　　“如果跟她起冲突的是我，无论她对我怎么样，我绝不还手。但她要打许妍希，就不行！”
　　“你昏了头了？我们对于你早恋的事，不予追究，但你也不要被所谓的感情冲昏头脑！你要知道你当前的任务和目标！”杨爸动怒了！
　　杨妈把爸爸拽过去，劝他小心身体，然后接着说：“儿子，你口口声声喜欢那个小姑娘，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闹，她怎么上学？听说学习还不错，也是重点培养的学生，如果因此丧失斗志，没办法参加高考，她的人生是不是要转弯了？”妈妈顿了一顿。“妈妈希望，你不要做将来会后悔的事！”
　　杨澈冷静下来，这件事有他掺和，的确越来越糟了。可他能怎么办？让她一个人面对吗？她那么脆弱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昨晚他父母有没有为难她，今天还能来上学吗？大课间，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往许妍希教室走，刚转过楼梯口，看见她一脸忧郁地站在走廊阳台上，目空一切。他禁不住走到她身边。
　　“还好吗？”
　　“你来了，就好了。”
　　杨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陪她站一会儿吧，就这样站到上课。
　　“我走了！不要伤心。”
　　“嗯。不会！”许妍希冲他笑了笑，“回去吧！”
　　一连几天，就这样，课间他陪她一会儿，上课就走。许妍希心里麻木地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压力了，但也失去了学习的动力，几次考试下来成绩下滑地厉害。杨澈这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上课走神，下课失神，一天晃晃荡荡的。
　　刘老师看在眼里，没办法，只能开导。开导这件事，只能当事人自己想明白。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任何风吹草动必将影响成绩！他不知道要责怪谁？怪学生吗？少男少女在所难免，何况在一起也是为了促进对方成为更好的人。怪校规吗？校规也是为了防止早恋的负面影响。好像谁也不怪，但该伤害的已经伤害了。
　　我们好像很喜欢制定各种制度和规定，只要怎么怎么样，就要怎么怎么样。制度和规定的制定便宜了制度和规定的裁定者，只要违反了什么什么，就要怎样怎样。在制度和规定下，一刀切，没有特例，很多个案被制度判的七零八落，让伸张正义的人的不到应有的奖励，反而因为过失而遭受惩罚。许妍希和杨澈就是制度规定的牺牲者。
　　日子在困苦中平静了一段时间，虽然老牟仍然贼心不死，想把许妍希踢出校门，奈何息事宁人的声音铺天盖地，她也不得不收敛收敛，再作计较。
　　一模考试要开始了，许妍希几近放弃了。一个月的时间很短，但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从兴致勃勃到压力重重，到心灰意冷，到心如死灰。她一个月经历了太多，几乎每天都度日如年，学校和班级让她窒息，老牟让她愤慨，冷嘲热讽的同学让她失望，繁重的功课让她身心俱疲，还好，那个家是港湾。她不清楚，这一个月，她的父母肩上的担子只怕更重。爱她的外公查出来肺癌晚期，她妈妈整天奔波在医院和单位，他爸单位股份制改革，所有岗位面临重新竞聘……一个人心上能放多少事啊？困苦时期每天都处在崩溃边缘，像在等待最后一根稻草，不用多，也许只需要一根稻草。
　　许妍希和杨澈已经不怎么见面了，他们背负了太多的内疚和愧疚，对关心他们老师的，对父母的，唯独没有他们自己的。他们都是那么善良的人，怎么愿意看着深爱自己的父母师长失望呢？不是不喜欢，时间不对，怎么做都是错。
　　杨澈晚上会在漆黑的屋子里，旋开许妍希送他的水晶摆件，看着迷人的蓝色照亮C罗，无数次的凝视，杨澈记住了雕像中每一个线条，每一个褶皱，只有此时，他才心如止水，心无旁骛。
　　而许妍希盯着书本，思绪已不知飞往何处，她从内到外感觉到累，像一潭死水一般，已经失去了活力。这一个月里，黎薇和范传凯分别安慰着他俩。黎薇在许妍希最难过的时候，像温暖的水占满她的生活，像海绵一样吸干她的悲伤。
　　“别这样，天塌不下来，老牟也就是穷咋呼，谁也不听她的。我听说了，她风评可差了，哪个年级都愿意要她，她老公给她托了关系走了后门才让她当班主任。”
　　“当班主任有什么好，又累又操心。”
　　“你傻了？她为啥针对张老师？”
　　“评优啊。”
　　“评优为了啥？”
　　“评高级教师啊。”
　　“开窍了，所以啊，她就是一马屁精，搅屎棍，你理她做什么？”
　　“那应该怎么做？”
　　“该吃吃，该喝喝，该学学，最重要的，不要为垃圾绊住，耽误我们锦绣前程。”
　　“你语文成绩最近还行？”
　　“还行啊！”
　　“嗯，看出来了！”
　　范传恺的方式更加简单粗暴，直接组了一场球。杨澈已经多久没踢球了，好像自从许妍希被针对以来，就没正儿八经地踢一场。他很喜欢绿茵场，喜欢恣意的浓绿，有种野蛮生长的意味，爱咋咋地，老子就这样。范传恺是个很棒的伙伴，天文地理都通宵，跟他一样也是骨子里有股不羁，不为世俗所累的洒脱。有他的陪伴，无需多开导，一场球下来，杨澈已经忘却了一切烦恼。